我渴了

龔立人(香港中文大學崇基神學組副教授)
非典型的果與因
面對天災,我們總傾向尋求其中的理。就著非典型肺炎一事,有人認為是因我們的罪,所以,最恰當的回應是自潔和認罪、謙卑和悔改。某層面上,這解釋是可接受的,因為確實是我們的疏忽導致疾病的蔓延。然而,我對這樣的解釋仍有保留,不但因為罪與疾病是否一定有關聯,更因為人的罪是否有如此大的能力,以致可以完全破壞上主的創造。我人生的際遇拒絕讓我看今日的遭遇是一個果;相反,我選擇看一切為因。當不選擇以果來看今日的遭遇,我就不需作出種種的因來解釋當下的果,反而因所發生的事是因,我盼望著,並努力塑造不同的果。這也是約翰福音第九章有關耶穌醫治瞎子的態度,耶穌說,「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上主的作為。」正因這樣的相信,我相信上主的恩典勝於人的罪。縱使人的罪會有很大的破壞性,但人的罪絕不能破壞上主的恩典。因此,我選擇傾向倚重上主的恩典多於相信自己的自潔可以改變世界。
另一方面,有人認為這是一場屬靈戰爭,因為撒旦利用假宗教為港人祈福。因此,他呼籲信徒們務要竭力禱告,勝過這場爭戰。雖然他沒有說出誰是假宗教,但他應該是指基督信仰以外的宗教吧!對於這看法,我並不全然反對,因為確實有人以宗教為名進行斂財,並妖言惑眾(基督徒團體也可能是其中一份子)。然而,是否一切基督信仰以外的宗教都是假宗教?在此,我無意進一另一場辯論,但我只想提出一個很簡單的邏輯。當全城呼籲全港市民手挽手共抗肺炎,又呼籲各人放下自己的利益為醫療人員和受感染者做一點事時,為何我們基督徒不可以放下對其他宗教的看法與不同人士為香港、為受感染者做一點事?或許,我以上的邏輯正墮入撒旦的詭計中,因為撒旦以人道主義使我們對真偽宗教缺乏辨識能力。若真的話,撒旦又不是如此的壞,因為它出於壞心腸,卻做了好事。我的不滿是因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好心做壞事,不做好事。我們是否可放下宗教的判斷做一些好事呢?
我認為面對著天災應有的態度就是進入呼喊著「我渴了」的人當中。只有他們才不會將問題扭曲和複雜化。
「我渴了」──耶穌與無助者的呼喊
「我渴了」是耶穌基督在十字架上其中一句話。約翰解釋耶穌這話為應驗經上所說。大多數聖經學者認為經上是指詩六十九:21。詩六十九不是一篇預言彌賽亞的詩篇。它描述一位因上主緣故而被人辱罵和厭棄的人向上主呼求,並確信上主必會將他拯救。從此看來,「我渴了」中的應驗是要表達耶穌的無辜和釘他在十字架的人之無理,並上主對他救贖的應許。雖然死了,上主不必使無辜者的血白流。除「我渴了」外,約翰描述當時的人將蘸滿了醋的海絨綁在牛膝草上送給耶穌喝。又按應驗經上所說的邏輯,這行動就與出十二:22有關。牛膝草代表逾越節所用的工具,將那被牽殺羊羔的血打在門楣上,讓住在屋裡面的人可以避過被擊殺。耶穌基督就是那羊羔,承擔了人類一切罪所帶來的懲罰。
以上對「我渴了」和牛膝草的解釋確實豐富了我們對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理解。耶穌基督的死絕不是一個普通人的死,而是上主兒子之死,以致十字架成為我們救贖的記號。此外,耶穌的死不是一個結果,因為上主的救贖要在祂身上彰顯。當集中注視耶穌基督十字架的深層靈性意義時,我們可能淡化了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最基本的意義。就是他承受酷刑帶來身體的痛苦。當「我渴了」是要應驗經上的話多於真實地描述耶穌當下受苦的狀態時,我們可能已看不見口渴的耶穌。又當給耶穌醋喝是要應驗經上的話時,一個可能是美善的行為也否定了。例如,可十五:36「有一個人跑去,把海絨蘸滿了醋,綁在葦子上,送給他喝,說:『且等著,看以利亞來不來把他取下。』」,但約翰卻對此沈默,甚至看給耶穌醋喝是一個憐憫行動。因為「耶穌嚐了那醋,就說成了。」「我渴了」不是一件工具來滿足預言的需要,而是痛苦的耶穌所發出的呼喊。
耶穌說,「我渴了。」對一個被釘在十字架上數小時的人來說,口渴是他當下最真實的感覺。事實上,在死亡邊緣的人,口渴是他們身體上很自然的反應。他們不會覺得飢餓,只覺得口渴。有能力說出自己口渴的人已很難得了,因為很多人在這樣痛苦的處境下差不多已昏睡。還記得當內子彌留之際時,她的咀唇變得特別乾。這是生理的變化。照顧她的人要做就是保持她的咀唇濕潤,防止乾裂,也要給她小量清水,保持口腔濕潤。她沒有要求給她水渴,因她已陷入昏睡中,但一點水卻是她最需要的事。耶穌說,「我渴了」。給他醋,不給他水,不是一種戲弄,而是因醋本身有一種麻醉的作用(留意這醋不是今日所指的醋),減輕痛苦。「我渴了」是一個無助者的呼喊,他所要不是說話,不是解釋,而是一點的水。這是我們應可以做到的回應。
「我渴了」──苦難中的連繫
「我渴了」將我們帶入一個悲痛的世界裡。我們不但發現苦難並不離我們很遠,也與在患難中的人面對面相遇了。雖然耶穌沒有指明道姓向誰說「我渴了」,但我們卻不能假裝聽不到他的聲音。因為沒有對象的「我渴了」更觸動我們的心靈。這觸動不僅對基督徒才有意義,更對任何一個生命也是一樣。因為沒有生命可以不被一個在傷痛中的生命所觸動。一位懷孕的母親因受非典型肺炎感炎,只有二十四週的孩子就要剖腹生產。報導說這母親的肺有八成損壞。作丈夫的只可隔著玻璃望著她的太太,作母親要與自己孩子分離,獨自承受生命的孤獨。又有家人在沒有機會向自己心愛的人說聲道別,在隔離下孤單地離世了。這些場景觸動了我們,我們禁不住自己的淚水,也沒有能力祈禱。在他們的傷痛中,我們感受到生命與生命的結連,昔日人與人的陌生與距離在患難中不再存在了。「我渴了」不是一個道德要求,而是一個赤裸裸生命的展現。我們的人心被喚醒了,因為苦難者的傷痛也成為我們的傷痛。
給口渴的人一點醋並不一定可以改變他的命運,但不能就此任他可以沒有被擁抱下獨自受苦。苦難可以令生活變得無奈,卻不可能將世界變得無情。「我渴了」就是要將人心喚醒,決不讓痛苦者無聲無色地溜走。送一隻橙、寫一張慰問字條、摺一顆願望星不會使受感染人士的數字減低,但這些行動就是不讓受痛苦的人被遺忘。我們聽到你們喊「我渴了」,我們也要幫助沒有力量呼喊「我渴了」喊出來。事實上,有護理學系的同學主動幫助病者與其家人聯絡、有退役的醫務人員主動再投入醫院工作。這一切行動就是不要讓痛苦者的聲音要被掩蓋。
若「我渴了」將我們帶進入耶穌與別人的苦難中,它也將我們帶進入自己生命的深處。其實,耶穌的「我渴了」何嘗又不是我的「我渴了」!「我渴了」是因為在如此低迷的經濟下,再加上非典型肺炎,我擔心現時的工作和生活。「我渴了」是因受感染數字的上升,我會否受感染而趕不及對親朋說聲多謝。「我渴了」是因我正渴望著能與受隔離或受感染的人擁抱。「我渴了」是我陷入一種無助、無能與無望中。有誰可以給我水喝,減輕我可以將當下的傷痛?
「我渴了」是將自己的需要表達出來。然而,今日有很多的人並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需要或接受別人的幫助,因為這是一種軟弱的代表。另一方面,社會卻有很多人很懂得直接表達他們的需要,因為他們認為這是他們的權利,不說出自己的需要就是傻瓜。這兩種人都將「我渴了」扭曲了。「我渴了」不是羞愧,也不是權利。若認為尋求或接受別人幫助是打擾對方時,這暗示別人也不要找你幫助,因為這是打擾你。讓我們學習有需要服侍、代禱、照顧。又當認為「我渴了」比其他人的「我渴了」更急切,就萌生一種只顧自己安危的自私心態。這反映在賣口罩一事上。因自己的需要,有人可以買上一至兩個月用的口罩數量,以致其餘的人買不到。縱使自己也呼喊「我渴了」,但不要吝嗇給別人一杯水。不是因為這樣良心會好過一點,而是因為耶穌基督的苦難使我們連繫起了。
按約翰說,耶穌的「我渴了」是要應驗詩六十九:21,請繼續讀詩六十九:32-36,
尋求上主的人,願你們的心甦醒。
因為耶和華聽了窮乏人,不藐視被囚的人。
願天和地、海洋和其中一切的動物都讚美祂。
因為上主要拯救錫安,建造猶大的城邑。祂的民要在那裡居住,得以為業。
祂僕人的後裔要承受為業。愛祂名的人,也要住在其中。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忍耐
當下生活世界的無奈沒有使我們失去對上主救贖的確信。縱使承認生活世界絕非我們可以完全操控,我們仍要有耐性,並努力去改變這際遇。求上主賜給我們一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忍耐。此外,我們相信時間不是痛苦的代號。縱使每一日的情況沒有明顯的改善(指受感染人數),但每一日不是浪費的,不是白捱的。求上主賜給我們信心過每一日。若這疫情要一年半載才可以控制,難道教會就要停止一年聚會嗎?難道吃喝嫁娶也要無止境地延期嗎?忍耐就是堅持仍要繼續生活,讓活著的人可以生活,求上主賜我們生活的勇氣與盼望。
面對著因信仰帶來的迫害,耶穌向他的門徒說「忍耐到底,必然得救」(可十三:13)。同樣,這也是今日上主向我們所說的話。忍耐就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忍耐就是生活在痛苦的日子不是浪費、忍耐就是在盼望中繼續生活、忍耐就是相信上主上主要拯救香港和整個地球,讓祂的民要在那裡居住,得以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