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青年面前……

吳國偉 邵家臻
作者簡介
吳國偉 ── 已婚男子。步入中年才開始培養青年意識。有廿八歲學識游泳的前科,相信機緣巧合之下,甚麼也可能學得會。死命也不肯認同文化研究,只因一心想當神學家。
邵家臻 ── 香港政策透視主席,多年來以文字打造「批評青年工作」的空間,視青年評論為一種志職,需要終身學習和實踐。最新著作為:《青年不是什麼》(2002)
青年牧養書信楔子
「青年牧養」 ── 一個應用在基督教組織內的詞語,原本是指教會神職人員針對青年人在個人及組織層面的關懷和培育工作-在今天香港比任何時候更符合一般社會人仕理解的青年工作,原因是在前線接觸青年人的,已不再是神職人員,而是受社工訓練的青年同工。
香港大專院校的社工系訓練出來的青年工作者,正一批批地為被聘任進入教會,以合約員工的方式參與裡面受薪的青年工作。這是過去兩千年基督教會歷史中,首次出現的現象。這現象一方面反映出教會正式承認神學院訓練出來的牧師神父,對今天的青少年人是徒呼奈何;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香港政府並沒有提供足夠的職位承擔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專業社工。他們於教會中在經濟(比社工的「市價」便宜)和專業(大部份教會只承認具神學學位的人為教會內的專業,與社會承認的學位階梯截然不同)上受雙重剝削。就此而言,教會青年工作者比教會內的青年人或許更需要牧養。
另一方面,教會的牧養向來是「成人」本位的,不免傾向將青少年等群族邊緣化,而具批判意識的青年工作者會帶來革新的靈感。就以教會生活的核心崇拜禮儀中的聖餐禮為例,在一段早期很漫長的教會歷史中,當教會進行聖餐禮時,女人、兒童和未受洗禮的人都不能參與,甚至要退席。由此可見教會傳統上並不熱衷於關心青少年人的日常生活、身體踐行、七情六欲。他們在成人世界心中,除了《新約聖經‧歌羅西書‧第3章21節》「不要惹兒女們的氣,恐怕他們失了志氣。」以外,並沒有更多青少年角度的宗教智慧(反而以父親口吻教訓兒子的方式的教條規律,在《舊約聖經‧箴言》內卻多的是)。
正如香港社會是在1967年暴動後「青少年」才出現在社會政策的議程,教會也在英帝國離去後政治位置轉變中,提出了她的青少年發展策略,並且在當中填塞了複製自成人世界而自己也負擔不起的道德律令和使命-「增長」與「道德主義」-以延續她在社會的影響力。於是大量以教會語言包裝甚或是赤裸裸的市場學、管理學成行成市,以數量化、功能化為目的的「自我認識(改造)」課程、籃球福音事工、野外歷奇福音事工等,期望以數量增長。另一方面,反賭波教育課程、反傳媒色情污染課程、至於上月在小城「欺淩」風眼中的公眾「懺悔」行為,在公共論述的眾聲喧嘩中爭佔一席位。這一切對基進的青年運動是一連串的警號。於是教會內出掌青年工作的批判的青年工作者,在協助教會理清青年論述的反動因素方面,他們的位置是明確而重要的,青年牧養需要發展更「專業」的文化批判踐行、更活躍的青年批判空間-當然,是要在解決前面題及的青年工作者的工作尊嚴的問題之後。
之前的信及更多教會青年牧養的背景,可見以下超連結:
http://www.hkci.org.hk/database/sze087-6.html#article
Frankie:
有沒有讀過林奕華的脾氣作品──〈大學生的八卦與功利〉(信報2003年9月23日)?當大學生遇上林奕華,在「城市筆記」記錄下來的,原來是(一)林對庇護大學生不是素質下降的藉口,有嚴厲的批評:(二)林對大學生現時素質有更嚴厲的批評,那裡包括1.只願意對一件事情付出時間、精神、心思,這種功利的心態;2.大學生跟師奶的興趣在距離上愈拉愈近,個人世界非常狹小,狂煲娛樂新聞填補空虛;3.大學老師無心戀戰,同樣將研究的時間、精神、心思改為用在參與娛樂節目之上;4.大學變成商店,只講求怎樣令顧客滿意,在振聾啟聵的天職上卻逃之夭夭。總之任何試圖或企圖為大學生質素下降辯護的人,夠膽就接招:
- 為甚麼現在的大學生在課堂上都不敢公開地、大聲地表達意見?
- 為甚麼他們有那許多事情不知道,甚至不想知道,連聽也不想聽?
- 為甚麼他們對周遭事物、環境,對語言、行為,如此冷感,在上課時當著教師的面傳短訊、講電話,遲到時當教師透明?
- 為甚麼有很多大學生在畢業後都不想工作,就算要搵工也像逼於無奈?找到工作後又容易覺得壓力大,不把要求視為挑戰?
接招不成,就不要再搬出「大學生冇問題,是批評他們的人有問題」並以「香港不應對大學生有幻想」來以退為進,作擋箭牌……
我敢不敢接招?林奕華的文章我立時讀過三遍。第一遍,覺得林舊患復發,定時定候就抓著大學生罵得天崩地塌,就是要將理想與頹廢都投射在他們的身上似的,而之前在劇場作品《東宮西宮之2046特首不見了》中,對大學生的戲謔,已是一例。第二遍,發覺林是指桑罵槐,真正要罵的是大學生前後左右的人──包括講師、導師、老師,可能還包括我和你,心中有愧,頭頂冒汗滴汗。第三遍,只在想,若是我而不是林奕華(同是青年導師),去寫一篇罵大學生/青年人的文章,會否更心恨、更口辣呢?我想我會。甚至罵得龍飛鳳舞,諸連九族。
那些日子以來,打從第一篇青年評論文章開始,應該是94年9月15日明報論壇版上叫做〈請聽迷幻一族的哀號〉,我膽敢以第一身的角色,為濫藥青年平反,就註定走那條路:「你可知吸食大麻白粉和濫用藥物的滋味嗎?在這飄飄然、混混噩噩之間,眼皮半張半合,似笑非笑地高談闊論,我再想不到甚麼,包括煩惱和苦悶。但這種感覺我反而找到滿足,感覺一瞬間的舒服。於是我繼續做出明知而故犯的行為。今天,我算是個火辣人物,除了因為我天生異稟,長年大汗疊細汗之外,還會口舌招尤,經常庇護青少年,說他們的所作所為無非是社會異變後的反應、反抗,所以有點過激也可能是理所當然……」,結果在這條偏袒的路上,我揍人也捱揍;我接招也發招;我玩火也被火燒。
人家會奇怪,我是否愈做愈落後、愈行政、愈埋首於學術研究、愈擠進象牙塔以內,以致可以不理人間疾苦,一味偏袒青年?對此,我有太多話要說。
近月,工作單位跟其他青年中心,社區中心一樣,一下子來了好幾十個新鮮人,有的生於1987、有的88,最大的也只是89,十來歲的年青夥子被說是青年大使、積極人生大使、旅遊大使。對政府而言,是動用了八億增聘的職位,有效地將十五至十九歲的青年失業率降低了幾個百份點;對機構而言,算是次支持港府的社會責任義舉,發揮一下第三部門的力量;而對機構單位的社工而言,就是亂上加亂,在每日都有新任務的情況下要張羅那班大使姓甚名誰、生在那裡、來做甚麼、如何監察、怎樣減少來自街坊、會員、大使自己的投訴;至於對傳媒而言,就是有工冇(青年)人做,有(青年)人冇工做的怪相。對於青年人自己,他們怎樣演繹這次機遇,我認為仍然是個謎。
我讀過不少有關青年的書,大概每星期就讀完一本。其中有不少研究和著作都告訴我,他們是新世代,而新世代的工作價值觀又特別多特性,那些包括(一)自我主張強烈;(二)強調為快樂而工作;(三)視工作性質、感覺,追求樂在工作生活中;(四)企圖心強,重視工作中能自我實現,追求工作自主;(五)彈性大;(六)要求挑戰性和成長性的機會;(七)對自己深具信心,勇於向主管、權威挑戰;(八)強調個人自我價值;(九)重視對個人的忠實及對專業的忠誠,而不對組織的忠誠……這些論文總要證實不同世代間,在不同工作價值上實有顯著的差異,並且應該保持著這種對「差別的醒覺」去跟她/他們溝通,對話。
可是,我偏偏語塞。今天下午,我跟九位大使在悶焗的廚房恨恨的吵了一場、怨了一場、悶了一場。內容大抵是圍繞著開會時不應鎖門熄燈聽歌和零食滿臺;而動輒就搭膊頭收埋人家左腳鞋和講有味笑話,會觸動到很多人的神經;以freelance的習慣和節奏去返工食lunch收工,是件離經叛道的事……
我自己知自己事,說這些話要說得清清楚楚,就要站在他們的對面。不論你意下如何,要說這些話,這些話就帶引你站在一個你逃避多年的位置。Frankie,告訴你,我甚至乎以為不是我自己在說那些話,是那些話借我的身體自己顯現……這神情窘態,未曾經過真是不易明白。
我想這是大堆有關座標的議題。青年在青年工作/青年牧養中的座標如何?青年工作者的位置問題?社會因素、歷史因素的位置問題?牧養的目標又座落在那裡?答案未有,但有思考這些問題的進路。
開始時先不要為青少年說的話和作的事感到震怒,只要我修正自己的期待那些XX大使,變成一板一眼的中產階級、生產力強而消費力更強的公民,我才有機會可以試著去瞭解他們。我現在正試著思想,就此擱筆,再談。
臻
二○○X年X月X日
亞臻:
在wisenews上找到林奕華的文章。瀏覽一遍,沒有多大感覺。原來林奕華不單攪話劇,也在報上寫文化評論。想起大學生,又想起舞臺,立時想起黃子華今年的《無炭用》也有一段說兩年前的中大學生迎新營事件。當年在教會內,特別是專門在大學辦團契的學生組織也很關注──當然少不免是口誅筆伐一番,再拌以「基督徒身分」應有的見證,勉勵一下同學要在大學努力。
黃子華對大學生是比較仁慈啦,他指出今日大學生可以當眾高呼「一二三四去骨,攪到成身生粒粒」的性開放及突破自我,又對他們的創意多有讚賞,例如「崇基組媽最盡責,含吹『奶』啜有方法」中可以用上四個集中在口部的性行為的動詞,慨嘆中國上下五千年的粗話只有一個動詞「x」,今日的大學生是創意十足的。最為我所佩服的,是他可以利用今日的開放文化用在大人世界的難題上:教我們勸導想自殺的年輕人可以用「都未試過四味,點可以死!」
而更令我喜歡黃子華,是因為他不單寬容待人,也幽默地帶出大人世界要自我檢討。之前的《楝篤笑雙打之玩無可玩》就曾怒斥港人很cheap地包二奶卻又扮道德佬。當然,他可沒有委身青年,也沒有真的「玩火」……
不過黃子華的哲學可不是白唸的,而能超越道德主義框框作出文化權力反思,並不單要留意時事,更要有「迷」(你用來跟廣大青年人談「信仰」的文化翻譯用語)的專注。當然,少了你那「敢以第一身」的道德勇氣,沒有那個第一身而當代言人(以後現代的標準)是不道德的;而這一步我認為是最難要求其他青年牧養工作者的。書可以迫人唸,拆觀念可以是一步一步來,只是那第一身的認同勇氣,可不是講玩的。聖保羅校訓:「為一切人成為一切人」,是為了愛人。青年牧養工作者的首要要求當然是要愛青年 ,1但可知愛的能力有深淺,愛的境界有高低?Eric Formm 說過:「不能激起回應的愛沒有能力」,鄭秀文說:「愛要愛到痛心」。不知是否因為太難,所以在行內也少人談愛啦。
「振聾啟聵的天職」使我又想起國內一本研究八九六四前後學生運動跟西方思潮關係的報告 ,裡面發現根據北京、上海等大學重鎮對學生讀的書、心裡的信念的問卷調查,大部份大學生在當時都曾看過經典自由主義、存在主義等非官方共產主義的文學、哲學、自然科學、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政治學的經典,信的是偶然性、自由、個體權利、科學精神,難怪學生運動力度既大,方向又清楚。我於去年年尾在「民主發展網絡」的「大專民主營」跟一位中大學生會職員分享這書時,他非常認同我們的大學生要有意識提升,2就要多讀經典,而今日的中小學教育大抵不是走向這個踏實卻老套的方案。大學之前沒有讀Ann Frank,甚或是The Death of a Salesman,很難想像可以忽然在三年內把的大學生改變成合林奕華心意。
於是我更想知你對「社會運動員(activities)有甚麼特性?」的瞭解。
因為我好想香港有有深度的(漢語基督教神學的)學生運動,基於此我認同林奕華對大學生的指責,但我又想學時髦,玩politically correctness,所以我想玩無限寬容:「我真是苦呀,誰能救我脫離這取死的身體呢?」
上次在青年事工幹事的月會中,分享了我們的書信,她們很快發現你上一封回信未有回答我第二條問題。不過我反而要在寫完這封信,才瞭解你其實正在答第二條問題。我閱讀的深度真的有待改進啦!不過上兩個問題(青年牧養的共犯結構和文化沖擊)看起來又艱深又比較內省式,可不要將青年牧養放置得太離群啦!也許我們可以談談「群」的問題……明天可以與你一起往神學院與神學生談青年牧養(我是興奮得睡不著覺),期待明日的火花……
主內
Frankie
二OOX年X月X日
1林俊:〈萬變時代,慈悲牧者〉載《今日華人教會》2003年6月頁35。該期主題為青年,內容大部份為介紹教會青年事工以增長為目的之模式。反觀林牧師的文章既談愛,又指出教會不能選擇性地不牧養「問題青少年」,是真以人為中心的牧者心腸。他更提出要培育青年人有獨立思考,這可以說是先知之聲了。
2楊德廣編:《西方思潮與當代中國大學生》,鄭州市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
(本文刊於《E+E》spring 2004 P.38-P.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