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舍

話 說 從 前 有 一 團 泥 ， 因 為 不 肯 在 窯 匠 手 下 吃 苦 ， 所 以 變 不 成 瓷 娃 娃 ， 它 仍 舊 是 一 團 泥 。

隻 是 做 泥 的 日 子 並 不 好 過 。 它 看 著 行 人 往 來 如 鯽 ， 熙 熙 攘 攘 ， 他 們 歡 笑 ， 他 們 春 風 得 意 ， 結 黨 聯 群 ， 他 們 愛 ， 他 們 互 相 欣 賞 稱 讚 ， 彼 此 奉 承 ， 隻 是 這 一 切 與 它 全 無 關 系 ， 它 是 局 外 人 ， 不 過 是 一 團 泥 ， 躺 在 地 上 任 人 踐 踏 ， 受 人 欺 凌 。 沒 有 人 在 意 它 的 存 在 ， 沒 有 人 欣 賞 ， 說 句 感 謝 它 的 貢 獻 － 至 少 它 在 他 們 腳 底 下 承 載 著 他 們 ， 讓 他 們 高 高 在 上 啊 ！ 他 們 高 尚 ， 豈 不 正 因 為 它 低 下 嗎 ？ 可 是 他 們 並 不 感 激 。 他 們 隻 顧 自 己 。 它 被 漠 視 ， 被 遺 忘 已 久 。 它 感 到 無 比 寂 寞 。 人 越 多 ， 它 越 覺 寂 寞 。 難 道 地 位 低 下 ， 便 得 受 這 些 精 神 困 擾 嗎 ？ 它 不 甘 心 。 特 別 看 了 瓷 娃 娃 怎 麼 受 人 愛 憐 。 她 怎 能 這 般 受 人 歡 迎 ？ 怎 麼 他 們 不 欣 賞 我 ， 不 尊 重 我 ？ 怎 麼 他 們 對 我 不 及 對 瓷 娃 娃 好 ？ 分 明 大 家 原 來 都 隻 是 一 團 泥 。 她 有 甚 麼 好 ？ 啊 ， 隻 為 她 現 在 有 了 漂 亮 的 外 表 啊 ！ 這 一 團 泥 苦 思 冥 想 。 它 何 嘗 不 想 做 一 個 瓷 娃 娃 ， 天 曉 得 它 已 試 過 了 ， 盡 了 最 大 的 努 力 。 可 是 命 運 弄 人 啊 ！ 它 受 不 了 那 可 怕 的 轉 動 攪 拌 折 磨 ， 更 別 說 那 燒 窯 之 苦 。 難 道 要 得 人 尊 敬 愛 護 － － 這 麼 簡 單 基 本 的 要 求 ， 便 得 忍 受 這 般 無 理 可 怕 的 痛 苦 ？ 窯 匠 難 道 沒 有 其 他 的 方 法 嗎 ？ 他 太 無 能 了 ！ 況 且 我 信 不 過 他 ， 也 沒 耐 性 等 他 慢 慢 打 磨 。

這 一 團 泥 雖 苦 ， 卻 也 決 定 不 回 去 找 窯 匠 . 它 要 自 己 另 覓 新 法 。 它 看 到 許 多 人 到 廟 裡 給 泥 菩 薩 叩 頭 燒 香 ， 供 奉 水 果 肉 食 。 泥 菩 薩 並 不 漂 亮 可 愛 ， 不 像 瓷 娃 娃 ， 可 是 泥 菩 薩 高 高 在 上 ， 受 人 膜 拜 叩 頭 ， 廟 內 香 油 不 絕 ， 燈 火 長 明 ， 受 敬 重 尤 過 瓷 娃 娃 。 而 最 叫 泥 巴 羨 慕 不 已 的 是 ， 原 來 泥 菩 薩 果 真 是 名 符 其 實 的 泥菩 薩 － 不 是 瓷 器 ， 不 必 受 運 轉 熬 煉 之 苦 － 可 見 受 人 膜 拜 尊 重 ， 並 不 一 定 須 忍 受 熬 煉 之 苦 、 毋 須 在 本 質 上 有 所 改 變 ， 隻 要 外 表 有 個 菩 薩 的 模 樣 兒 便 行 。 泥 巴 高 興 地 找 著 了 做 偶 像 的 人 ， 央 求 說 ：

「 把 我 造 成 一 個 泥 菩 薩 罷 。 」

匠 人 問 ： 「 你 要 外 面 漆 金 嗎 ？ 」

「 漆 金 是 甚 麼 意 思 ？ 」

「 這 個 你 也 不 懂 嗎 ？ 還 做 菩 薩 哩 ！ 」

「 我 又 不 是 真 菩 薩 ， 隻 想 做 個 泥 菩 薩 罷 了 。 」

匠 人 說 ： 「 告 訴 你 罷 ， 漆 金 菩 薩 ， 看 起 來 比 較 富 貴 些 。 也 許 會 像 財 神 爺 ， 也 許 讓 人 覺 得 你 很 靈 驗 、 法 力 大 些 。 這 是 視 覺 效 應 。 不 過 漆 金 ， 我 須 收 費 貴 些 。 」

「 漆 金 以 後 ， 人 們 會 加 倍 尊 重 我 嗎 ？ 」

「 當 然 加 倍 尊 重 。 也 許 人 們 還 以 為 你 是 真 金 呢 。 」

「 他 們 會 以 為 我 是 真 金 嗎 ？ 裡 外 都 是 金 嗎 ？ 那 他 們 一 定 會 愛 我 了 ， 勝 過 愛 瓷 娃 娃 。 哈 ， 我 樂 透 了 ！ 你 說 他 們 看 不 出 我 是 泥 巴 嗎 ？ 」

「 怎 麼 看 得 出 來 莫 非 他 們 有 透 視 眼 不 成 ？ 放 心 罷 ， 人 們 隻 會 越 來 越 老 眼 昏 花 。 不 昏 花 也 給 廟 中 的 煙 火 薰 花 。 你 放 心 好 了 ， 我 幹 偶 像 的 生 意 已 幾 十 年 ， 熟 知 人 們 向 來 隻 看 外 表 ， 而 且 也 隻 能 看 外 表 － 非 不 為 也 ， 是 不 能 也 ， 沒 有 人 會 看 出 你 是 泥 巴 來 。 若 有 ， 也 隻 是 這 麼 幾 個 ， 少 數 中 的 少 數 ， 管 他 ， 你 已 經 贏 得 了 大 多 數 票 ， 就 不 在 乎 這 區 區 幾 個 了 。 來 ， 讓 我 把 你 塑 造 成 一 個 現 時 流 行 、 受 人 歡 迎 的 金 身 菩 薩 。 」

「 可 千 萬 別 讓 人 看 出 我 是 泥 巴 啊 。 」

泥 匠 微 彎 嘴 角 笑 說 ： 「 可 是 你 又 不 想 改 變 自 己 ？ 」

「 我 想 ， 所 以 請 你 給 我 臉 上 多 貼 點 金 。 」

「 我 還 給 你 穿 上 一 件 金 鏤 衣 ， 把 你 泥 塑 的 身 體 遮 蓋 起 來 。 」

「 讓 人 更 不 可 能 知 道 我 是 泥 巴 。 」

匠 人 白 它 一 眼 ， 說 ： 「 讓 人 更 尊 敬 你 。 」

「 對 ， 對 ， 先 敬 羅 衣 後 敬 人 。 」

「 就 是 這 個 意 思 。 不 過 我 可 要 收 費 更 貴 。 」

「 沒 問 題 。 他 日 我 收 回 更 多 的 香 燭 燈 油 ， 可 以 長 期 供 奉 你 。 」

「 唔 ， 這 也 算 是 一 個 明 智 的 投 資 。 你 還 須 我 長 期 保 養 ， 不 要 叫 人 看 見 你 有 所 損 壞 。 」

「 不 要 叫 人 看 出 我 是 泥 巴 。 」

「 忘 掉 這 句 話 。 成 功 的 秘 訣 是 有 自 信 。 」

「 是 ， 我 是 金 身 菩 薩 。 」

就 是 這 樣 ， 泥 巴 成 了 一 個 接 受 萬 千 信 眾 叩 拜 供 奉 的 金 漆 泥 菩 薩 。 起 初 他 還 小 心 翼 翼 ， 自 知 外 面 漆 金 ， 裡 面 是 泥 ， 不 敢 稍 有 行 差 踏 錯 ， 以 免 露 出 破 綻 。 但 是 一 句 謊 話 說 了 一 百 次 ， 就 變 成 真 理 ， 泥 巴 聽 了 信 眾 奉 承 的 話 何 止 百 次 、 千 次 ？ 簡 直 是 萬 次 、 億 次 。 甚 麼 「 法 力 無 邊 、 元 始 天 尊 、 至 尊 無 上 」 等 話 ， 他 天 天 聽 到 ， 長 期 被 洗 腦 － － 這 樣 即 使 最 自 卑 的 人 ， 也 會 被 搞 糊 塗 ， 信 以 為 真 ， 以 為 自 己 真 是 元 始 天 尊 。 漸 漸 這 尊 泥 菩 薩 越 發 變 得 狂 妄 自 大 ， 它 接 受 信 徒 的 邀 請 ， 在 一 個 廟 會 遊 行 中 過 江 。 造 偶 像 的 人 聽 了 ， 慌 忙 制 止 ， 說 ：

「 千 萬 不 要 過 江 ， 萬 一 不 慎 ， 掉 下 江 裡 ， 你 會 變 成 泥 漿 。 」

泥 菩 薩 聽 了 不 但 不 感 激 ， 簡 直 是 氣 瘋 了 － 你 泥 匠 算 甚 麼 ？ 有 甚 麼 能 耐 ？ 還 不 是 吃 我 的 、 住 我 的 、 用 我 的 ？ 怎 麼 你 老 是 來 幹 涉 我 ， 口 沒 遮 攔 ， 泥 巴 前 泥 巴 後 的 ？ 都 沒 有 人 敢 這 樣 對 我 放 肆 侮 辱 。 須 知 今 時 已 不 同 往 日 ， 你 不 看 看 我 現 在 已 是 金 身 菩 薩 ， 法 力 無 邊 ， 天 天 有 人 來 給 我 跪 下 ， 叩 頭 燒 香 ， 隻 為 求 我 保 佑 賜 福 。 你 這 個 泥 匠 不 來 拜 我 ， 不 尊 重 我 － － 當 別 人 叩 頭 頌 禱 時 ， 你 還 暗 暗 抿 著 嘴 偷 笑 ，像 笑 他 們 愚 蠢 ， 真 是 可 恨 極 了 ！ 這 些 我 都 忍 了 ， 不 和 你 計 較 ， 你 竟 還 不 知 情 識 趣 ， 老 提 過 去 ， 老 提 醒 我 是 泥 巴 ！ 真 是 最 怕 和 微 時 認 識 的 人 往 來 ， 他 們 老 是 忘 不 了 過 去 ， 老 揭 你 的 瘡 疤 ， 不 會 像 別 人 一 般 尊 重 你 ， 不 會 客 觀 地 認 許 你 的 才 華 、 成 就 和 地 位 。 他 們 總 是 活 在 過 去 ， 不 能 忘 懷 過 去 ， 老 是 把 你 當 作 還 是 以 前 那 個 寂 寂 無 聞 、 未 曾 發 揮 才 華 的 人 。 如 果 他 們 以 前 幫 助 過 你 ， 那 更 不 得 了 ， 他 們 更 非 提 起 過 去 不 可 ， 讓 你 覺 得 永 遠 比 他 們 矮 一 截 、 永 遠 是 泥 巴 。 泥 匠 就 是 這 樣 一 個 人 ， 泥 菩 薩 想 。 於 是 別 過 頭 去 ， 不 理 睬 他 。

盛 大 的 節 日 遊 行 到 了 ， 泥 菩 薩 被 抬 扛 著 ， 高 高 在 上 ， 沿 路 受 信 眾 叩 拜 燒 香 祈 福 ， 威 風 八 面 。 他 的 成 就 想 必 是 泥 巴 中 的 極 峰 。 他 想 ， 窯 匠 會 認 得 我 嗎 ？ 他 會 後 悔 失 去 我 嗎 ？ 然 一 切 太 遲 了 ， 誰 叫 他 這 麼 待 我 瓷 娃 娃 會 來 看 我 ， 自 愧 不 如 嗎 ？ 那 些 從 前 踐 踏 過 我 的 人 都 看 到 我 嗎 ？ 今 日 是 我 吐 氣 揚 眉 的 大 日 子 ， 萬 人 空 巷 。 泥 匠 在 哪 裡 ？ 幸 好 我 沒 聽 他 的 ， 他 看 到 我 的 風 光 會 怎 麼 想 ？ 呀 ！ 他 來 了 ， 就 在 河 邊 。 嘿 ， 真 豈 有 此 理 ！ 看 他 那 個 驚 愕 的 神 色 就 夠 氣 人 了 ， 好 像 我 真 的 快 要 掉 進 河 裡 變 成 泥 漿 。 他 不 信 我 能 普 渡 慈 航 呢 ！ 真 是 可 惡 。 泥 菩 薩 生 氣 掉 過 頭 去 。 忽 然 ， 不 知 是 哪 一 個 扛 抬 的 人 一 腳 踩 空 ， 絆 倒 了 後 面 幾 個 人 。 混 亂 中 泥 菩 薩 摔 到 江 裡 ， 金 漆 溶 化 ， 身 體 變 成 泥 漿 。

寓 意 ：

一 、 這 是 一 個 講 包 裝 的 年 代 ， 人 人 隻 看 外 表 ， 追 求 外 表 ， 走 捷 徑 ， 不 求 實 質 的 變 化 － － 不 求 自 己 真 的 值 得 被 人 尊 重 ， 隻 為 蒙 騙 、 贏 得 膚 淺 的 普 羅 大 眾 的 尊 重 與 愛 敬 而 包 裝 自 己 ， 往 自 己 身 上 堆 添 一 切 附 加 物 。 然 而 神 要 求 我 們 有 質 的 變 化 － － 重 生 及 心 意 更 新 而 變 化 。 （ 約 翰 福 音 三 ３ ； 羅 馬 書 十 二 ２ ）

二 、 要 珍 惜 你 微 時 的 朋 友 ， 珍 惜 熟 知 你 底 細 的 親 人 。 也 許 他 們 不 像 別 人 那 麼 尊 重 你 ， 更 無 法 崇 拜 你 ， 但 他 們 會 告 訴 你 ， 你 真 是 誰 ， 你 不 為 人 所 見 的 一 面 是 甚 麼 。 他 們 是 唯 一 敢 犯 顏 直 諫 的 諍 友 。 人 的 稱 讚 或 奉 承 諂 媚 確 能 扶 持 我 們 搖 搖 欲 墜 的 自 信 ， 讓 我 們 心 覺 暢 快 ， 自 以 為 身 價 提 升 ， 可 卻 不 能 改 變 我 們 的 品 質 ， 反 容 易 使 我 們 愚 而 自 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