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大帝二


                    驚風密雨
              一 負荊行輾轉風雪路 拱手去飄泊書生情
    
      康熙八年的五月,一場勝利的宮廷兵變之後,剪除了權奸鰲拜,十六歲的少年天子玄燁
    ,牢牢地掌握了朝廷的局勢。
    
      可是,三藩未撤,隱患尚在,又不能不使康熙憂心如焚。
    
      這三藩,就是平西王吳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他們原來都是明朝的將領
    ,投降了大清,在從龍入關,平定南方時立了大功,被封為異姓王爺。平南王尚可喜在廣東
    ,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建,都手握重兵、獨霸一方。三藩之中勢力最大的是平西王吳三桂,他
    坐鎮雲南,虎視中原,私自煮鹽鑄錢,四處招兵買馬,又用「西選官」的名義,把心腹派往
    雲貴川陝各省,觸角直伸到康熙的鼻子底下,康熙皇帝早就忍無可忍了!
    
      就在這年的冬天,康熙下詔,命三位藩王於康熙九年新正之際,入京覲見。他準備按照
    伍次友給他留下的撤藩方略,先禮而後兵,徹底割掉這三顆毒瘤。
    
      我們這部《康熙大帝》的第二卷《驚風密雨》的故事,就從康熙八年這個天寒地凍的年
    末歲尾開始了……
    
      這天的中午時分,一艘官船迎著凜冽的朔風,在漫天大雪中,緩慢地駛進了天津碼頭。
    船艙裡坐著四個人。中間一位大約四十歲出頭,白淨面孔,三絡鬍鬚,身上官袍補服,頭上
    頂戴花翎。雖然一身正氣,端莊肅穆,卻是神色黯然、枯坐愁城。
    
      他,就是原任潮州知府,名叫傅宏烈。他的身後有兩個人,滿口京腔,神情倨傲,一看
    就知道是在衙門裡混事、眉高眼低的下級官吏。
    
      傅宏烈的對面,坐著一住二十多歲的青年舉人,八字眉兩邊分開,清瘦的臉龐上,有著
    兩隻明亮的大眼睛,透著對什麼都看得穿,又對什麼都不在乎的神氣。
    
      他穿著一件十分破舊的夾袍,卻沒有絲毫的寒酸氣,更沒有依附權門的奴才相,翹著二
    郎腿,正在出神地望著外面的雪景。
    
      這個人,名叫周培公,荊門人氏。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化光了盤纏,流落在德州碼頭,賣
    字渡日,恰巧被下船散步的博宏烈碰上了,傅宏烈見他的字寫得龍飛鳳舞,很有才氣,便和
    他攀談起來。
    
      周培公那不卑不亢的神態,妙語連珠的談吐,使傅宏烈大為賞識,於是,便邀他上船,
    一同進京,路上,他們經史子集,文韜武略,天文地理,國事民情,幾乎無所不及、無所不
    談。八天下來,二人已經成了忘年之交了。
    
      官船在天津碼頭停穩之後,一個船工掀開沉重的棉簾走進艙來稟報﹕「大人,從天津到
    北京朝陽門的水路,已經全部封冰,船不能再往前走了。看來,只好請大人上岸改走旱路了
    。」
    
      聽了這話,傅宏烈的臉更加陰沉了。他揮手讓船工退下,一言不發地望著冰凍的河道。
    
      周培公的興致卻絲毫不減,笑著對傅宏烈說﹕「傅大人不必發愁,水路不通,走旱路也
    一樣。古人風雪騎驢過劍門,我們津門古道策馬行,不也很有詩意嗎?」
    
      傅宏烈苦笑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把散碎銀子,輕輕推到周培公面前說﹕「培公,下了
    船我們就不便同行了。這點銀子我實在拿不出手,請你帶上,聊作補缺……」
    
      「啊?大人你說什麼,不能同行了?為什麼?」
    
      「是啊賢弟,路上怕你擔驚,我沒敢告訴你。表面看,我坐著杭州將軍的大官船,顯貴
    闊綽,其實,我是刑部奉旨鎖拿的犯官。待會兒下了船,戴上刑具。鐵鎖銀當的,再帶上個
    你,那成什麼話?」
    
      周培公和傅宏烈同船八天,從沒聽他提到這件事,又見那兩個同行的官吏對他畢恭畢敬
    ,還以為這個學問淵博的知府大人是進京榮遷的呢,此刻聽了這話,更是吃驚,便急忙問道
    :「大人,您說您是朝廷的犯官這話是真的嗎?」
    
      傅宏烈苦笑一下,回頭看了看坐在身後的兩個筆帖式。其中一個連忙說道:「周先生,
    剛才傅大人所說確實不假。我們兩個都是刑部衙門的人,奉了部文鎖拿傅大人進京問罪的。
    因為傅大人上了一個撤去三藩的奏折,平西王吳三桂知道消息之後,照會平南王府捉拿了他
    ,本來要在廣東就地處決,可是皇上降旨要刑部和大理寺會審議處。多虧京城步軍統領衙門
    的圖海將軍關照,讓杭州將軍準備了這隻官船,使傅大人少吃了不少苦……」
    
      「噢,原來是這樣。傅大人,學生失禮了。」
    
      「哪裡,哪裡,幾天同行,暢懷敘談,快何如之。你文章寫得好,又懂兵法,是個難得
    的人才。我本想給你寫封薦書,可我眼下的處境,寫了只能給你招禍。兄弟,帶上這點銀子
    ,你自奔前程去吧。」
    
      周培公沒有去接那銀子,他深情地望著傅宏烈,問道:「傅大人,您與圖海將軍是故交
    知己嗎?」
    
      「說不上。圖海將軍被黜貶到潮州時,我們曾相處過一年。他是很有肝膽的。你知道鐵
    丐吳六一嗎?他調任廣東總督之後,上本保舉圖海接替了他的九門提督兼管步兵統領衙門的
    職務,回京還不久。我和吳六一也是老朋友。可惜呀,鐵丐將軍剛到廣東就不明不白地得了
    暴病死了,他若活著,我也不至於落到這般下場。唉!」
    
      聽傅宏烈說到這裡,周培公倒笑了:「大人,據我看來,您這次北京之行,是有驚無險
    ,沒準還有升遷的可能呢?」
    
      傅宏烈大吃一驚:「啊,培公,你莫不是在取笑我吧?」
    
      「哎——學生怎敢如此。前天,曾聽大人說過皇上召三藩同時入京,如果把您的事和他
    們進京連在一起看,就大有文章了。」
    
      「啊——請講下去。」
    
      「天下只有一個,不容二主並立。常言說:客大欺店,奴強壓主。眼下,三藩已成了尾
    大不掉之勢,朝廷豈能容得了他們?召三藩進京去,不是要演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的老戲,便
    是擺上一桌鴻門宴。豈有他哉!」
    
      「嗯——有道理,可是朝廷明詔,要鎖拿我進京從重處置的,這又怎講呢?」
    
      「哈——大人,您是當局者迷啊!千古艱難唯一死。大人在廣東已經判了死罪,還怎麼
    再從重呢?再說,皇上要撤藩,你的罪名也是撤藩,當今皇上乃聖明君主,豈肯不用你這樣
    的人才?」
    
      傅宏烈還在沉思,旁邊一個筆帖式不服氣:「周先生,如果皇上不撤藩呢?」
    
      「哼,無稽之談。國家每年收入三千七百萬兩銀子,吳三桂獨得九百萬,三藩加起來是
    兩千萬,單就這一筆賬說,假如你是主子,能容得下這樣的奴才嗎?傅大人,學生還有一句
    話,不知當問不當?」
    
      「培公老弟,請講。」
    
      「好。大人請旨撤藩,乃是密折拜奏,怎麼會走漏消息呢。」
    
      「晤——是這樣,雖然是密折,也總有幾個心腹之人知道。其中只有一個汪士榮,是吳
    三桂的謀士。不過他和我有八拜之交,難道他會出賣我嗎?」
    
      「大人,對汪士榮這個人,學生也略知一、二。不過就這件事來說,是不是他出賣了您
    ,學生雖然心疑,卻無確鑿證據,且待日後分曉吧。臨別在即,我有一言相贈。大人雖不愧
    為國士,但用心太死,用情過痴。君子處世之道,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望大人三思。
    幾天來,聆聽教誨,受益匪淺,日後學生如有寸進,定當厚報。傅大人保重,學生告辭了。
    」說完,轉身鑽出船艙,跳上河岸。等傅宏烈等追出來時,他已健步如飛地走進了茫茫風雪
    之中。傅宏烈望著周培公遠去的身影自言自語地說,哎,真是個難得的人才呀。
    
      是啊,傅宏烈這話不錯,周培公雖然剛剛二十五歲,卻己是飽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
    人了。他自幼父母雙亡,又被族叔們欺凌,靠了奶媽龔嬤嬤的撫養才長大成人,龔嬤嬤見他
    天資聰穎,便讓自己的兒子龔榮遇去吃糧當兵,自己又拼命地紡織,攢錢供著周培公讀書。
    周培公中舉之後,本想找個門路,謀個差使,報答奶母培育之恩,可是龔嬤嬤把他臭罵了一
    頓。逼著他進京趕考,不把皇封誥命拿到手裡,不準回家。就這樣,周培公帶著奶母的盼切
    希望,踏上了風雪萬里之路。
    
      告別了傅宏烈之後,他沿途賣字卜卦,直到正月十四,才來到這向往已久的京城帝闕。
    他懷中揣著一個小荷包,那是龔嬤嬤給他縫的,裡面雖然有幾十枚康熙銅子,這可是奶母的
    心血啊,一路上,周培公挨餓受凍,也絕不肯動用一文。現在既然已經來到了京師,就更不
    肯化掉了,只好住進了京郊的法華寺,在廟裡撞齋吃飯。
    
      這時,正值元宵佳節期間。由於去年風調雨順,山左山右秋季大熟。朝廷廢了圈地,實
    行了更名田,再加上遏必隆從蕪湖、蘇、杭運來數百萬擔糧食,歷來鬧春荒的直隸、山東,
    物價平準,太平無事,北京在新正期間,晝夜金吾不禁。老百姓們高興,把元宵花燈鬧得分
    外紅火,周培公也來了興致,走到城裡看熱鬧。
    
      這京城裡的元宵社火,也確實與眾不同。一隊隊的獅子,龍燈,高蹺,秧歌,穿行在繁
    華鬧市,說書的,唱戲的,打把式賣藝的應有盡有。周培公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正陽門
    。只見一群婦女擁擠著去摸正陽門上的大銅釘帽兒。摸著了的,眉開眼笑;被擠出來的,怨
    天尤人。大人叫,小孩哭,笑聲,罵聲,呼叫聲,吵鬧聲,匯成了一團。周培公看了半天,
    也沒看明白。便問身旁的一位老翁。
    
      「老人家,這些婦道人家,不要命地在這裡擠什麼呢?」
    
      「呵呵呵呵呵,小伙子,她們是在摸福氣,誰能摸到七顆銅釘,全家終年平安。」
    
      周培公不禁又吃驚、又好笑。心想:唉!皇上的大門就這麼神,那冰涼的、圓潤光滑的
    銅釘帽竟有那麼大的法力?這些婦道人家,在為自己的父母,大夫和兒女們祈福時,有多麼
    出人意料的虔誠和堅韌精神啊!
    
      「唉!老人家,那也用不著這麼擠呀,挨著個來,天不黑都能摸完。」
    
      「相公,你是外地人吧,不知道這裡的情形,往年就是挨個去摸的,可今年不同了。呆
    一會兒,平南王爺和靖南王爺要從這裡入覲見,到時候一戒嚴就摸不成了。你說誰不著急呀
    ?」
    
      周培公又是一愣,平南王爺來了,靖南王耿精忠也來了,皇上要召見的是三藩,為什麼
    只來了兩個呢?便忙問道:「平西王爺沒有來嗎?」
    
      「唉,這咱們小民百姓就不知道了,聽人家說平西王生病了。」
    
      周培公心中一沉,吳三桂告病不來,皇上的計劃豈不是要落空嗎,他還要與老者攀談一
    陣,忽然,人群中一陣騷亂,從正陽門下拉拉扯扯地打出兩個婦女來。年青的,分明是位小
    姑娘,她一邊哭,一邊喊:「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姑奶奶小瑣我今天和你拼了,叫大伙看
    看你是個什麼東西。」眾人正要上前勸解,那叫小瑣的姑娘從中年婦女的頭上一把扯下了頭
    巾,大伙都愣住了,原來,竟是一個喬裝成女子的男人。
    
      看到這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喬裝打扮,混進婦女隊伍中胡來,周培公不禁怒火中燒,他
    大聲喊道:「不要放走他,把他捆送到衙門裡去。」
    
      誰知那個被揭穿其真面目的男人,不但不羞不怕,反而歪著脖子逼了上來,「你小子吃
    飽了撐的,敢管爺們的事,知道大爺是誰嗎?」
    
      「不管你是誰,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畜生都不如。」
    
      「嘿嘿,反了!告訴你,爺是理親王府的總管大爺劉一貴。這個丫頭片子,欠了爺三十
    串錢,爺正要把她拉到府裡去呢。來呀,把這個小丫頭給我帶走。」
    
      話音沒落,不防周培公掄起巴掌,「叭」地一,搧在他的臉上,五道紫紅的指印立時脹
    了出來,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了。劉一貴帶的那些打手、見管家挨了打,便一齊擁向周培公
    。站在一旁的小瑣姑娘早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了,周培公一邊和惡奴們糾纏,一邊
    向小瑣喊:姑娘,還不快走?「小瑣正要轉身,劉一貴早跨上前去擰住了她的胳膊:「嘿嘿
    ,走?老子帶了幾十號人來,你還跑得了!呀,把這丫頭連同那個該死的窮小子一塊,都給
    爺抓走。」
    
      惡奴們咋呼一聲,衝了上來。有的去拉小瑣,有的對周培公拳打腳踢。可憐周培公和小
    瑣,書生弱女,怎敵這如狼似虎的家丁,早被打倒在地,掙扎不起來了。
    
      劉一貴等人正在行凶,忽聽炸雷似的一聲怒吼:「住手!」
    
      劉一貴抬頭一看,見人群中走出一位身材高大,滿臉絡腮鬍子的軍官。劉一貴帶來的一
    個打手,趁那軍官不防,突然從背後揮拳打去。那軍官好像後邊長著眼睛一樣,一把拎住了
    這個惡奴,反手一擰拉到懷裡,「呸」地照他臉上啐了一口,輕輕往前一送,那惡奴像彈丸
    似地飛了出去,接連又撞倒了兩個人。劉一貴見勢不妙,呼哨一聲,帶領惡奴們狼狽逃竄而
    去。
    
      周培公從地上爬起來,見那軍官還在開心地仰天大笑,忽然眼睛一亮,驚喜地叫了聲:
    「大哥,原來是你呀!」
    
      那軍官猛地一愣,詫異地看了看周培公,也認出來了;他走了上來緊緊抱住周培公:「
    哎呀,是我那書呆子培弟呀,你怎麼在這裡呢?咱們有十年不見了,娘還好嗎?」
    
      原來,這軍官不是別人,正是周培公的奶母龔嬤嬤的兒子龔榮遇。
    
      周培公想不到在這裡會碰上自己的奶哥,便顫聲說道:「大哥,一別十年,想不到你已
    經是四品大員了,怎麼不回去看看娘呢?她老人家天天在念叨你呀!」
    
      「唉,跟著馬鷂子王輔臣,先在廣西,又到雲南,如今他當了陝西提督,又到了陝西,
    安定不下來呀!馬鷂子腳踩兩隻船,吃著朝廷的,看著吳三桂的。我在他手下帶兵,不容易
    啊。走,咱哥倆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龔榮遇告訴周培公,他從軍十年,一直在王輔臣的手下當兵。這個王輔臣綽號馬鷂子,
    原來曾是平西王吳三桂部下的大將,因軍功升了陝西提督,駐防西安,龔榮遇和王輔臣在戰
    場上結下生死之交,很受王輔臣的重用,現在當著他的中軍官,還掛著平涼城門領的職銜,
    王輔臣因為與山陝總督莫洛不和,在陝西幹得不痛快,便帶著龔榮遇進京,想找個活路,調
    換個防地。
    
      今天,龔榮遇獨自一人上街閒走,不料正撞上劉一貴在這裡行凶撒野,欺辱書生、小姑
    娘,他一怒之下,出手相助,卻正巧救下了自己的奶弟周培公。
    
      聽了這話,周培公的心頭,又是一陣發緊,吳三桂抗命不來覲見,可是陝西提督馬鷂子
    王輔臣卻來了,年青的皇上,將如何處理這突然變化的局面呢?
    
              二 會藩王聖意帶雙敲 赦忠良諍臣又復官
    
      周培公的揣度一點不錯,康熙同時召三藩覲見,本意是效法趙匡胤席前奪兵的故事,但
    吳三桂稱病不來,康熙的奪兵計劃便不能施行。他那熱得發燙的心也只好涼了下來,代之而
    起的是難以壓抑的憤懣。他忍著一肚皮的氣,在乾清門和顏悅色地接見了代父行禮的吳應熊
    ,又賞銀子又賜藥,下詔慰諭「病」了的吳三桂。退下來之後他越發覺得渾身不自在。
    
      可生氣歸生氣,正經事還得辦。過了正月十六,康熙下詔令已經入京的尚可喜和耿精忠
    入內,在乾清宮正殿接見議事。鑾輿路過乾清門時,康熙掀起明黃軟緞的窗簾向外張望了一
    下,見耿精忠和尚可喜兩個人穿著簇新的鵝黃團花龍褂,俯伏著身子正在叩頭,不禁含笑大
    聲說道:「二王遠道而來免禮了吧。」說了腳一頓,令乘輿停下,在丹墀下一手挽起一個,
    呵呵笑道,「朕倒沒料到你們來得這麼早。在京還過得慣?這裡天氣比不得廣東、福建,要
    多加些衣服才成啊……」一邊說,一邊沿甬道向正大光明殿緩步而行,語氣神情都透著十二
    分親熱。上書房隨侍大臣索額圖、熊賜履,議政王杰書、一等公遏必隆等率領部院大臣,早
    就侍候在殿門口,見他們過來,忙一齊跪下,直待三人先後進殿,方起身魚貫而入,斜溜兒
    伏在殿口。
    
      康熙命耿精忠、尚可喜坐下,端起御案上的奶汁嚼了一口,這才仔細打量面前這兩個異
    姓王爺。上次他們是康熙三年覲見的,已經離別整整六年了。尚可喜已大見衰老,目光也失
    去昔日的神采,顧盼時頭部不斷地癲顫,手腳都顯得有些呆滯。耿精忠卻正當盛年,挺胸凹
    肚,正襟危坐。
    
      「你們住在哪裡?」
    
      聽到皇上問話,耿精忠忙從椅中欠身,陪笑說道:「回皇上的話,尚可喜住在兒子家,
    奴才住在弟弟家。」
    
      原來耿精忠的弟弟耿星河與尚可喜的三兒子尚之禮和吳應熊一樣都是他的姑父。尚了老
    公主。用漢人的話說是駙馬,滿語叫「額駙」。這幾個人都羈留京師住在額駙府,做散秩大
    臣。耿星河和尚之禮,都是吟風弄月的浪蕩公子,酒色之徒,不問政事,哪個也比不得吳應
    熊。別看他明臉上老老實實,背地裡卻和外邊的督撫大員廣為結交,三兩日便和雲南書信往
    來一次。
    
      聽了耿精忠的話,康熙點頭一笑,沉吟片刻,轉臉吩咐侍立在旁的養心殿總管太監小毛
    子:「傳話給內務府,賜銀給二位額駙每家三百兩。」又向耿、尚二人笑道,「朕知道你們
    手面大,你們不要說朕小氣。這兩個額駙人品才學都好,再歷練幾年,朕還要叫他們分掌部
    院的事呢……」說著,又笑了笑。
    
      這兩個「好」,當然就是說吳應熊「不好」。尚可喜見耿精忠不搭腔,忙笑道:「奴才
    們便有三萬銀子也比不得這三百兩體面。這次來京,聽之禮說,萬歲爺勤政得很,每日辦事
    都要到二更天。奴才說句不知上下的話,萬歲如今到底年輕,還不懂得愛惜自己身子,到了
    奴才這把年紀才知道呢!萬歲一身繫著億萬百姓的安危,更要多多節勞才是。」
    
      「朕何嘗不想享福?事情太多,不得不如此啊!」康熙目光閃爍地望著外頭白雪皚皚的
    宮院,慨然說道:「羅剎鬼子在東北騷擾邊境,去年佔我木城,殺我千餘百姓。這些生番用
    死人屍體搭起架子燒小孩子吃!西北上的事更亂,葛爾丹不知吃了什麼藥,竟敢不經請旨自
    立為汗,又與西藏第巴桑杰勾手,大有東進吞並漠南漠北之意——你們都是精熟漢史的人,
    境內出這樣的事,朕豈能看著不管,還有黃河、淮河,去年秋天決口三十四處,河南巡撫衙
    門裡的淤泥有一丈多厚,二十多萬百姓出外逃荒……唉!」康熙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跪在門口的內大臣、大學士索額圖忽然膝行趨前幾步,朗聲奏道:「萬歲,羅剎國使臣
    戈賴尼即將回國,臨行前想面見皇上,請旨如何辦理?」
    
      「他現在什麼地方?」
    
      「在午門外候旨。」
    
      「叫他進來,朕倒要見識一下他是個什麼東西!」
    
      「扎!」索額圖叩了頭,起身又打了個千兒,躬身退出殿外傳旨去了。
    
      熊賜履在班中叩頭奏道:「皇上應該盛陳威儀,以示我天朝風範!」
    
      「哼,他不配!現有的威儀也是抬舉了他!」康熙說著便聽遠處一聲遞一聲傳進來:「
    羅剎國使臣進宮叩見!」大家張著眼偷望時,只見一個瘦得麻稈一樣憐仃細長的影子,腳步
    趔趄,左顧右盼地進了乾清門。
    
      戈賴尼像夢遊人一樣走進了紫禁宮。這裡的富有使他吃驚。眼前到處都是黃金、白銀和
    精美絕倫的東方藝術品,繪著雲和龍的圖案在廷柱上盤繞,令人瞠目的錯金大鼎,金缸,鑲
    綴著耀眼寶石的玉如意,各種名貴碩大的瓷器,搬回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他成為歐洲屈指可
    數的富豪……但這裡森嚴的威儀使他減去幾分倔傲,從午門開始,兩行禁兵,釘子一樣排列
    著,佩在腰間的寬邊大刀拖著長長的鎏蘇。御前侍衛們像一尊尊鐵鑄的神像,按劍挺立,眼
    都不眨一下,偌大的宮殿兩旁跪著幾十個翎頂輝煌的朝廷重臣,連一點聲響都聽不到。殿前
    銅鶴,金鰲的日裡噴吐著裊裊清煙,呈現出一派肅穆莊嚴的氣氛。戈賴尼因為看得有些神不
    守舍,跨入殿門時幾乎絆倒了,身子在門框上重重碰了一下才狼狽地站穩了。他肩膀一聳。
    
      雙手一攤,問跟著進來的索額圖:「閣下,我該怎麼辦?」殿中人聽到他華語說得如此
    純正,頓時一怔。
    
      索額圖冷冰冰說道:「按照我們大清國規定的禮節,向我皇上行三跪九叩首覲見禮!」
    
      看著這個黃頭髮藍眼睛高鼻子的人,穿著短袖燕尾服,居然也煞有介事地甩起「馬蹄袖
    」,康熙幾乎笑出聲來。等他行完禮,正要開口問話,戈賴尼卻自行爬了起來,高聲喊道:
    「噢!偉大的博格德汗!能在這神奇而又迷人的宮殿裡覲見您,我感到不勝榮幸。我代表至
    高無上的大俄羅斯沙皇陛下阿列克賽米哈伊洛維奇大公向您致崇高的問候。」說著,便張開
    雙臂竟要趨步向前熱情地擁抱康熙。
    
      但是他只跨出兩步便站住了腳,康熙靜靜地坐著,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裡有一股不怒而
    自威的光亮,震懾得他不敢稍有輕薄。他僵立了片刻,無可奈何地笑道:「我們的熱情表現
    在我們奔放的行動上,中國人的熱情包涵在一種自然美中,有著令人欽佩的含蓄,大不列顛
    人也不能與之相比……我想,我還是按貴國的禮節回話吧。」說著,便又跪下。
    
      「戈賴尼,」康熙終於開口了,「你求見朕,是為了何事呀?」
    
      「我來求見,是為了求得對阿穆爾地區事件的諒解,請作出明智的選擇。」
    
      「哼哼,什麼?不就是我們黑龍江流域嗎?那裡自古乃我中華邦土,與你羅剎國有什麼
    相干,要朕如何『諒解』?」
    
      「當然,我無意否認陛下的話,但是,那塊土地對你們富有而遼闊的中國來說,不過是
    小小的」——他選不出合適的中國詞語,只好伸出小指頭來比了一下,「而對我們俄羅斯帝
    國來說,用處卻是很大很大,我們與歐羅巴做交易,需要皮貨,您明白嗎,而貴國需要邊境
    的安定……」
    
      不等戈賴尼說完,康熙便冷冷頂了一句:「你這是說,你想要的,你就去搶,是嗎?!
    」這一聲斥責,震得乾清宮正殿嗡嗡作響。
    
      「不不……不是……哦,是的。請陛下聽完我的話,我受沙皇之命轉告陛下,您應該以
    這塊荒涼的土地作為交換條件,求得沙皇的恩寵與關懷。只有如此,才能確保陛下國內的和
    平和安定。」
    
      「噢,這倒奇怪了。我國河清海晏,有什麼不安定的?即便有事,也是我大朝家務,與
    你們羅剎何干?」
    
      「我是您的外臣,不妨直言相告。大汗的地位並不穩固。眾所周知,貴國南方的幾位王
    爺正在準備一場空前的叛亂……」
    
      「哈哈哈哈」,康熙突然縱聲大笑,指著尚可喜和耿精忠問戈賴尼:「你認識他們嗎?
    」
    
      戈賴尼看了看坐在下面的耿精中和尚可喜二人一眼,聳肩搖頭道:「不,不,不,我沒
    有那個榮幸……」
    
      「他們就是你說的『叛亂』王爺。我們君臣此刻都在這裡,你倒說說。我們怎麼個不安
    定法?」
    
      彷彿遭到重重一擊,跪著的戈賴尼身子猛地仄了一下。他來到北京已經有些日子了,可
    是由於索額圖對他嚴密封鎖,耿精忠、尚可喜入京的消息,他竟一點風聲也沒有聽到。此刻
    ,被康熙一句話頂死,戈賴尼臉色變得雪一樣蒼白,喃喃說道:「這是傳聞……請博格德汗
    和兩位王爺原諒。不過——我提醒皇上,我們強大的哥薩克在著名將領巴哈羅夫將軍的統率
    下已經進駐阿穆爾地區。用你們中國話來說,叫做『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話未說完,
    康熙「啪」地一聲拍案而起,他下了御座,橐橐走了幾步,指著戈賴尼說道:「你回去告訴
    米哈伊洛維奇,中國並無內亂,即或有,朕也自能平叛,不勞他萬里之外操這份狂心。我華
    夏天朝,乃萬國臣服之聖地,叫他早收妄想,安分守土!不然總有一天兵車相會,讓他知道
    我大清天威難犯——憑你今日無禮,朕本當誅你首級以示懲罰,念兩國相交不斬來使之古義
    ,赦你不死——來!」
    
      「扎!」
    
      「押他回驛館,限明日午時前離開京師。哼,朕倒不信,這個巴哈羅夫,難道會比前些
    年死在松花江口的斯捷潘諾夫下場好些?」
    
      魏東亭、狼覃、穆子煦、素倫等一干侍衛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聽康熙招呼,如炸雷般齊
    聲應道。把戈賴尼轟出了紫禁城。
    
      一場唇槍舌劍的外交戰結束了。康熙按捺不住自己憤慨的心情,不住用眼瞧著殿內群臣
    ,卻是一語不發。
    
      耿精忠實在受不了康熙這沉重目光的壓力,終於開口說道:「萬歲,羅剎國如此無禮,
    皇上何不發兵進剿?」
    
      康熙手指彈著茶碗蓋,心不在焉地斜了尚可喜一眼,說道:「朕也有難處啊,國家遭鰲
    拜亂政之害,元氣未復,一時之間,籌兵籌餉都是難題。不能必操勝券,朕豈能輕易用兵?
    」
    
      今天在乾清宮發生的這些事,尚可喜和耿精忠心裡雪亮,處處都是在說「撤藩」。自南
    明永歷皇帝死後,南方事實上已無仗可打。三藩王率幾十萬軍隊坐吃朝廷糧餉,北方外敵卻
    無力抵禦,看來,「撤藩」是勢在必行了。他們倆盡管心裡明白,卻誰也不肯引出這個話題
    ,尚可喜是沒辦法。他的兵權早被大少爺尚之信剝奪得乾乾淨淨;耿精忠則是抱定主意,看
    吳三桂的眼色行事——吳三桂的兵比他們二藩的總和還要多,憑什麼他耿精忠要做這出頭椽
    子?
    
      康熙見耿、尚二人裝聾作啞,心裡不禁一陣上火,覺得不能一味地對他們示柔。他目光
    如電掃了兩個王爺一眼,冷笑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朕請三位藩王入京,原
    本為的就是共商這件事。吳三桂『病』了,你們二位又不能全然作主。算來三藩實到一藩半
    。想起來真有意思,朕難道連羅剎這個跳梁小丑也奈何不得?」他本想說「朕這裡難道設了
    鴻門宴」,話到口邊又改了。
    
      尚可喜苦笑著辯解道:「奴才臨來前,曾派人往雲南看吳三桂。他確有眼疾,年前又患
    瘧疾,稱病不朝,似乎並無別的心思。」
    
      「罷了,不談這些了吧。朕怎麼扯到這上頭了?朕的本意你們不要誤解,朝廷目前無意
    撤藩,即使撤藩也要光明正大,決不作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事!朕自束髮受教,便以誠待
    人——先誠意正心,而後才能治國平天下嘛。三藩若不負朕,朕是不會虧負你們的。你們也
    累了,跪安吧。」
    
      打發走了尚可喜和耿精忠,康熙換了便裝,來到座落在繩匠胡同的刑部衙門,在簽押房
    後的大客廳裡悠閒地吃茶,等候會審傅宏烈的結果。四個一等侍衛魏東亭、狼覃、穆子煦和
    驢子見他似乎心事重重,一個個鴉雀無聲站得筆直。
    
      忽然,一個大個子武官匆匆進來,喘了口粗氣,一屁股坐在康熙對面的椅子上,心神不
    寧地向外望望,轉臉對康熙說道:「喂,你們堂官什麼時候下來……啊?是主上!」
    
      康熙見他驚得面如土色,連下跪也忘記了,便笑道,「是圖海啊。你這奴才不好生呆在
    九門提督府,鑽到刑部衙門來做什麼?」
    
      圖海這才忙不迭地跪下,額上豆大的汗珠已滲了出來:「回萬歲爺的話,刑部衙門正在
    會審傅宏烈——啊,不,奴才是來瞧瞧吳正治……」
    
      康熙見圖海慌得結結巴巴,不覺好笑,「你和吳正治是什麼交情,怎麼又扯到傅宏烈身
    上,吳正治正在審傅宏烈,你摻和進來是怎麼說?九門提督的手伸得大長了吧?」
    
      「扎。奴才該死!吳六一生前說傅宏烈乃是忠良之人。今日會審,臣有些按捺不住,前
    來找吳正治打聽一下消息……」說著便連連叩頭。
    
      「起來吧,站那邊去。虧你還是將軍出身,連一點應變之才都沒有。你來吳正治的法司
    衙門撞木鐘,不怕朕治你的罪?」
    
      「奴才與傅宏烈並無瓜葛,而且奴才不主張撤藩,政見也不同。傅宏烈上書言政是為國
    家社稷。其言當,聖上取之;其言不當,聖上捨之。臣以為——」「你不要講了,你到簽押
    房傳旨,朕要見傅宏烈。」
    
      「啊?」圖海大感意外,見康熙臉上毫無表情,忙又答道:「扎。」
    
      傅宏烈跟著圖海進來了。他腳下釘著四十斤重的大鐐,在寂靜的院中嘩啦嘩啦響著,雖
    然步履蹣跚,臉上卻像剛睡醒的孩子一樣平靜。刑部吳正治和滿漢侍郎、科道等一群官員因
    未奉詔進內,只在刑部天井院裡向上叩了頭,遠遠退到一旁,不安地注視著這座立刻變得至
    高無上的簽押房。
    
      「傅宏烈。」康熙捻著胸前的朝珠,對伏在地下的傅宏烈說道,「此時此地,你心裡在
    想什麼?」
    
      「罪臣在想……」傅宏烈身上一顫,他完全沒想到康熙會問這個,便抬頭望了一眼康熙
    ,答道,「此地自前明至今,一直是國家掌刑之地,由此向歸宿走去只有咫尺之遙。萬千奸
    惡之徒在此伏法,亦有仁人志士在此蒙冤受辱……此時罪臣不意得見聖顏,一訴衷曲,臣雖
    死,快何如之。」
    
      「爾有何衷曲可訴?爾不過一個小小知府,竟敢妄言國家大政,離間君臣和睦,還不是
    死有餘辜?」這話聲音雖不高,透著極大壓力,圖海和魏東亭等人心裡竟不禁起了一陣寒慄
    。
    
      傅宏烈橫了心,答道:「聖上這話差了!」在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卻聽傅宏烈接著說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臣職在司牧?臣親見吳三桂和尚可喜父子倒行逆施,橫行不
    法,若緘口不言,明哲保身,則有欺君不報之罪;若直諫犯顏,又有妄言亂政之罪——是進
    則身死,退則心死,身死與心死孰佳?求聖上明斷」。
    
      康熙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從高空中一下子沉落下來,「捨生取義」四個字閃電般劃過;劃
    得他的心一陣疼痛:這樣一個人物,竟遲至今日才發現!他沉思一下,提高了嗓音朝外喊道
    :「吳正治,你進來」。吳正治答應一聲,三步兩步跨進來,還沒有跪穩便聽康熙說道:「
    你們準備將博宏烈如何處置?」
    
      「腰斬」。
    
      「不能輕一點嗎?」
    
      「回萬歲的話,臣只能依律定罪,恩自上出,減刑輕判應由皇上特典。」
    
      「嗯。那就……棄市吧。」其實棄市如同殺頭,雖然也不免一死,但是比起腰斬,總算
    輕了一級。「康熙說完舒了一口氣,瞟一眼傅宏烈,又說,」你方才說得很好,朕成全你—
    —不要怨朕狠心,朝廷有朝廷的難處。你還有什麼話嗎?哦,你的老母、幼子,朕當關照戶
    部著意撫恤……「一邊說,一邊審視著傅宏烈。傅宏烈此刻聽到老母、幼子,真比萬箭攢心
    還要難過。他飽含著淚水,強壓著沒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是伏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顫聲說
    道:「罪臣無話可言……謝恩……」站起身來又向圖海和吳正治各作了一個揖,含淚笑道:
    「吳兄,圖兄,小弟就此別過了!」便提著大鐐昂首向廳外走去。
    
      「站住!」康熙突然起身斷喝一聲。他的臉一下子脹得血紅,幾步從廳中跨出,目光如
    電地盯著吳正治,一疊連聲命令:「給他去刑!」說道腳步一步不停地走近傅宏烈,一邊看
    著兩個司道官員忙不迭地開鎖去刑,一邊撫著傅宏烈的肩頭說道:「好!果然是肝膽照人,
    果然是烈烈丈夫!殺你這樣的臣子,朕豈不成了桀紂之君?」
    
      傅宏烈被這猝不及防的變故弄愣了,待明白過來,哪裡還控制得住自己,仆身伏地號啕
    大哭。
    
      康熙扶起傅宏烈,輕聲說道:「你先在北京住下。你的朋友有不少在京供職,還有朱國
    治也已調來北京,你在他們家養養身體,有什麼奏陳、建議,可由圖海代呈。日後朕要用你
    這塊石頭,還叫你回廣東做官,你敢嗎?」
    
      「奴才有何不敢?」
    
      「好,你起去吧。」
    
              三 托東南遣嫁四公主 顧西北重賞馬鷂子
    
      二月二龍抬頭的節氣已經過了,紫禁城宮殿上的積雪,還沒有開凍。鎏金大銅缸沿上掛
    著一層薄霜,缸裡的水雖然一天一換,仍結滿了蛛絲般的細菱。
    
      養心殿總管太監小毛子侍候完康熙早膳,奉旨至乾清宮西閣換送康熙夜裡批閱過的奏事
    匣子,折轉回來時,康熙已經出去了。只見六宮都太監張萬強帶著候文、高民等一干太監正
    在掃地、撢塵、抹桌子。他便捋起袖子幫著收拾,一邊笑問張萬強:「張公公,萬歲爺呢?
    」
    
      張萬強取過一方端硯,磨著墨答道:「四格格從昭陵回來,萬歲爺歡喜得了不得,不等
    要轎子就跑著去了。這會子在儲秀宮,只怕老佛爺也去了呢!」
    
      這個四格格是分封在廣西的定南王孔友德的女兒,本名孔四貞。定南王死了之後,太皇
    太后便將她收養宮中,待之如女。她和蘇麻喇姑一樣,從小看著康熙長大。不知為什麼,順
    治皇帝大行之後,性情剛烈的孔四貞突然變得鬱鬱寡歡。她本是將門之女,身有武藝,便請
    求允準她宿衛先帝陵寢。太皇太后拗不過,竟破格晉她為一等侍衛,由她去了昭陵,這一去
    就是九年。今日突然回來,是件稀罕事兒。
    
      小毛子卻不知此事根苗,一邊調好了朱砂一邊笑道:「皇上是該鬆泛一點了。自去年五
    月鰲中堂壞事到如今,一天七個時辰見人、批奏章,還要寫字、做算術,這幾天更是一事未
    了又有一事,連個五更黃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掙飯吃還難,就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兒
    呢?」
    
      張萬強撇著光溜溜的下巴笑道:「你甭嘴巧,甭指望我在皇上跟前給你遞送這些話兒—
    —論說也真是的,去年今日,咱們誰敢想,鰲中堂那麼橫的人物兒,忽拉巴兒就沒了!就是
    外邊茶館鼓兒先兒們說的書,也未必有這個熱鬧呢。」
    
      小毛子起先還嘻笑著聽,回頭一看,自鳴鐘上的時針已指到已未午初,這是康熙披閱奏
    章的時間了:「哎喲,光顧說話,差點誤了事。」說完便一溜煙跑出來,直奔皇后正殿儲秀
    宮。
    
      儲秀宮裡很熱鬧,太皇太后坐在皇后赫捨裡氏家常使用的軟椅上,下邊一溜侍立著貴妃
    鈕祜祿氏、衛宮人和幾個答應、常在。沒有品秩的大宮女墨菊、小娥、蟬妮、紅秀捧著中櫛
    在後頭侍候。康熙立在太皇太后身後輕輕給老人捶背。蘇麻喇姑是出家人,皇后是主人,賜
    了座兒在下頭。只有孔四貞是遠客,打黃兒坐在太皇太后對面,端著茶杯,靜聽太皇太后說
    話:「你這一去就是這麼多年,別人不知怎麼樣,我瞧著脾氣性兒竟是一點沒改。哪有女人
    做官做一輩子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兒,只有你和曼姐兒特別,偏都比公主還要性傲。曼
    姐兒不去說她了,如今雖留起了頭髮,已經是菩薩的人了。你半大不小、二十多歲的老姑娘
    ,不嫁人怎麼成呢?沒的也不怕人家在背後數落我這老婆子,親生女兒一個一個都嫁了,收
    養的竟一個不嫁人。」正說著,一回頭瞥見小毛子進來,便道:「小毛子大總管,又來催你
    主子吃苦去?」
    
      小毛子一進門便聽見這話,忙跪下請安,笑道:「奴才哪裡敢?這都是萬歲爺定的章程
    !」
    
      「今兒有我做主,難得四姑娘回來,叫他們姑侄多坐一時,你站一邊吧。」
    
      小毛子叩了頭起來,不便一一請安,只上前給孔四貞打了個千兒,笑道:「小毛子給四
    格格請安了——蘇麻喇姑大師是我姨,早聽說四格格和大師親姊妹似的,又是遠客,得給您
    多叩個頭!您也當奴才的乾姨好了。」片刻之間,他便又認了一個乾姨。
    
      皇后見孔四貞不認識小毛子,忙笑道:「這是皇上跟前的總管太監,是個精猢猻,救過
    曼姐的命,最能順竿子爬。四姑提防著他。」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
    
      康熙沒有笑,卻陪著小心對孔四貞說:「老佛爺剛才提到的那個孫延齡少年英武,又是
    定南王手裡使過的人。朕見過幾次,言談舉止蘊藉有禮,很不錯的。如今老佛爺作主,把四
    姑指給他,真是天配地合。四姑見了就知道了!」
    
      小毛子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貞指配給孔友德的部將孫延齡,便不打渾了,卻聽孔四貞答
    道:「老佛爺、皇上和娘娘都已經說的不少了,又都是為我好。我再推辭就像不識抬舉了。
    那……那就……勉從其命吧。想我孔四貞,自父親死了,一直蒙老佛爺恩養,和女兒一樣,
    本不該……」
    
      「對了,就是這個話!」太皇太后知道孔四貞從前一向鐘情於順治皇帝,生恐她再提與
    順治的舊事,見她應允,不禁喜形於色,便攔住道:「壓根兒和我的女兒就一樣嘛——皇帝
    ,我的意思晉四貞為和碩公主,你看呢?」
    
      「本就如此嘛。」
    
      「小毛子可聽見了?四公主要下嫁,嫁妝要從厚。」
    
      「扎!都在奴才身上,照公主的例,加銀五千——」「一萬!」康熙大聲道。
    
      「扎——一萬。」
    
      蘇麻喇姑本來在旁靜坐,聽到這裡,不禁笑道:「四格格,我這會兒也不論出家人不出
    家人,要笑你一句了。人家都是夫貴妻榮,你可是夫以妻貴了。」孔四貞羞紅著臉,沒有說
    話。
    
      「是時候了,」康熙笑著轉到前面,對太皇太后打了一揖說道,「孫兒要到前頭養心殿
    去。有幾封折子,今兒一定得批出去。原定今日見陝西提督王輔臣,明兒見孫延齡……」
    
      言猶未畢,便聽宮外西南方向隱隱傳來牛吼一般的聲音,殿中幾個人同時怔住,接著又
    是一陣更響的叫聲愈傳愈近,宮殿開始微微顫動,幾盞吊在殿角的宮燈像秋千一樣蕩起來。
    門窗、幾榻也像打擺子一樣震得山響。「天爺!」小毛子失聲叫道:「這是怎麼了?」臉色
    變得煞白,鈕祜祿氏踉嗆一步,身子一晃便摔倒了。
    
      「地震!」皇后赫捨裡一驚立起身來,厲聲說道:「小毛子、墨菊你們幾個護著老佛爺
    和皇上快出去!」墨菊連忙跨過來,與小毛子一邊一個挾了太皇太后,腳不點地地跑到院子
    裡。鈕祜祿氏這才驚醒過來,正想去扶康熙,孔四貞早搶先掖了康熙出去了。二人又指揮著
    太監宮女合力抬了幾張椅子晃悠著跟出來,將椅子放在四不靠牆的一片青磚地上。
    
      就在這時,又聽見兩聲劇烈的震聲從地心發出,遠處民房轟然倒塌,揚起漫天黃霧,把
    紫禁城籠罩在一片灰暗之中。宮殿的樑柱發出吱吱咯咯的響聲。皇后、貴妃和全班執事宮監
    鴉雀無聲地站在劇烈震動的庭院當中。太皇太后和蘇麻喇姑合掌閉目,合掌跌坐,口中喃喃
    吟佛,只有康熙不動聲色地坐在中間仰視上蒼。
    
      「萬歲,」儲秀宮花門口傳來熊賜履洪亮的聲音:「萬歲,熊賜履、索額圖、康親王杰
    書前來侍駕。」
    
      「進來!」三個大臣躬身而入,眼見太皇太后和康熙平安無事,不由地舒了一口氣,依
    次跪下。
    
      這時午牌剛過,地震來得更凶,巍峨的五鳳樓和殿字館閣以及大大小小的民房,一街兩
    行的商店隨著天地一起一伏婆婆起舞;天空中黃塵與暗紅的彩雲攪在一起翻滾,籠罩得宇宙
    一團昏黑;一會兒風雹雷電齊作,紫藍色的閃電照著街上一張張驚惶的面孔。從永定門、哈
    德門到東直門一帶人煙稠密的地方,人們扶老攜幼依在一起,孩子在母親懷抱裡掙扎著大哭
    大叫,大人們卻一個個用呆滯的目光仰望蒼穹,祈禱平安。遠處不時傳來高房危樓轟然倒塌
    的聲音,整個京城雞飛狗叫,惶惶不寧。
    
      地震乍起的時候,一等待衛善撲營總領魏東亭與表妹史鑒梅的新婚大禮才過三天。由於
    史鑒梅娘家已沒有人,熊賜履夫人便把她接了去權作回門。原說好了於明日回家。出了這種
    事,史鑒梅哪裡還顧得了這些?便從熊家馬廄裡拉出一匹狂躁的棗紅馬,勒一勒韁繩飛身而
    上,狂抽猛打馳回虎坊橋魏東亭的官邸。剛過西華門,卻見自己的丈夫魏東亭手揮寶劍正與
    一個雙手持戟的紅頂子武官在馬上廝拼,便勒住了馬在旁凝神觀看。
    
      那個面白無鬚,眉如臥蠶的武官四十多歲,足比魏東亭高出了一個頭,半截鐵塔似地穩
    坐戰騎,身手十分矯捷,一雙爛銀畫戟舞得風車一般。魏東亭是康熙跟前武功最高的侍衛,
    可是因不善馬戰,無論怎樣勾刺劈挑,總佔不到上風。史鑒梅來不及細想,便從頭上拔下枝
    銀簪,權做暗器,一甩手便向那人後心飛去。不料那人著實了得,竟在馬上憑空向後一翻,
    銀簪平射過去正好磕在魏東亭的劍上,被打得無影無蹤。史鑒梅不禁大怒,刷地一聲解開束
    腰金帶,縱馬一躍加入戰團。正打得難分難捨,忽聽宮門口傳來一陣洪鐘般的笑聲:「哈哈
    哈哈……虎臣賢弟,新婚燕爾,夫妻竟有如此興致,共戰關西馬鷂子!」
    
      聽見一聲喊三人一齊住了手,原來是九門提督圖海戎裝佩劍,手中捧著詔書,大聲喊道
    :「聖旨,著王輔臣即刻覲見。」
    
      魏東亭忙上前向王輔臣拱手一禮:「虎臣職司守衛,不識軍門大駕,尚祈恕罪。」
    
      「哪裡,哪裡,末將一介武夫,剛才多有衝撞。」
    
      圖海在一旁朗聲大笑「哈哈哈哈,不打不相識。快走吧,聖上在等著哪。虎臣,你也來
    吧。」
    
      魏東亭招呼史鑒梅先行回家,便和王輔臣聯袂而入。此時大震已經過去,儲秀宮附近已
    完全恢復了平靜。時而襲來的餘震,大殿窗櫺門扇雖然仍舊發出的聲音,但己不再那麼嚇人
    。丹墀外二十名宮女、四十名太監按序排著,眾星拱月地護在康熙周圍。兩柄寶扇,一面長
    紗屏圍在身後。杰書、熊賜履和索額圖挺身長跪在一旁,一切與日常朝會沒有兩樣。
    
      魏東亭行禮之後,站起身來立在康熙身旁。王輔臣因是第一次入覲,在陝西平素閒談時
    ,雖也聽說過一些宮鬧秘聞,聖上如何私聘落第舉人伍次友為師,如何廟府獨運,用魏東亭
    一干新進少年擒鰲拜,可是現在真的與這些人相見,激動之餘又有點好奇。他一邊行三跪九
    叩覲見禮,一邊偷眼打量,見康熙腳蹬青緞涼裡皂靴,身著醬色江綢絲綿袍,外套著石青單
    金龍褂,渾身絲毫不帶珠光寶氣,頎身玉立,風度嫻雅,不禁肅然起敬。
    
      康熙含笑看著他行禮說:「王將軍,請起來說話。」
    
      「扎!」王輔臣響亮地答應一聲立起身來。
    
      「好一表人材!久聞將軍虎背熊腰,果然名不虛傳。朕剛才聽說因你未奉特旨,被魏東
    亭堵在西華門外交上了手,不知勝負如何呀?」
    
      「魏將軍乃聖上駕前擎天玉柱,臣何能及呀。」王輔臣完全沒想到康熙這樣隨和,繃得
    緊緊的心鬆和下來。
    
      「那也不見得。」康熙抬頭遙望著發黃的天空,輕輕嘆了口氣。康熙心裡明白,王輔臣
    已經被打動了,便換了一個話題:「朕委納蘭明珠到陝西,鎖拿山陝總督莫洛和巡撫白清額
    進京問罪。你從那邊過來,不知這件事辦得怎樣?」
    
      王輔臣摸不清康熙問話的意思,一時沒有開口,過了一會才回奏道:「白清額已經革職
    監護。莫洛在欽差大臣到達之前,去巡視山西未歸,明大人已經派人去傳他了。」
    
      「朕不是問這個,西安百姓遞來了萬民折,稱頌他二人清廉,懇請朝廷免其重罪。你在
    平涼多年,朕想問問此事是否當真。」
    
      王輔臣與莫洛素來不和,但莫洛是清官,山、陝兩省有口皆碑,是說不得假話的。他咽
    了一口口水,清清嗓音又說道:「莫洛居官多年,為母親做壽,竟借了五十兩銀子。此次查
    抄白清額的時候只存白銀十六兩。這些都是實情,臣不敢欺瞞!」
    
      「聽說你與莫洛不和?」
    
      「回皇上的話。臣與莫洛,瓦爾格將軍之事乃是私怨,皇上所問乃是國事。臣不能因公
    廢私,亦不敢因私廢公。」
    
      「好,國家大臣,社稷重器,應該有這等氣量,你是什麼出身?」
    
      問到出身,王輔臣身子一顫,連連叩頭答道:「臣祖輩微賤,乃是庫兵出身。」
    
      庫兵是為朝廷守銀庫的,雖然有錢,卻被人瞧不起,王輔臣一向視為奇恥大辱,諱莫如
    深。但皇帝垂詢又不能不如實回話,所以話剛出口,眼眶中已是含滿淚水,聲音也顯得有點
    哽咽。
    
      康熙也覺意外,怔了一下長嘆道:「朕倒不知你出身微賤如此。不過自古偉偉丈夫烈烈
    英雄比卿出身寒賤的多的是!大英雄患在事業不立,餘事都不足道。張萬強!」
    
      「奴才在!」
    
      「立傳朕旨給內務府,王輔臣舉家脫籍抬旗,改隸——」康熙沉吟片刻,覺得既做人情
    ,就不如做得大些,於是果斷地說:「漢軍正紅旗。」
    
      「扎!」
    
      康熙皇帝為了安撫王輔臣,把他全家抬入旗籍,而且是「漢軍正紅旗。」這特殊的恩遇
    ,使王輔臣感動得淚流滿面,要不是怕在皇上面前失禮,他真要放聲大哭了。
    
      康熙沉著地說:「你好自為之。朕本想留你在京任職,朝夕可以相見。但平涼重地,沒
    有你這樣有能為的戰將,朕更不放心。西邊、南邊的麻煩事很多,朝廷要倚重你馬鷂子呢。
    」
    
      旁邊的人聽著這幾句話輕鬆平淡,但「西邊」這兩個字在王輔臣聽了卻如雷聲轟鳴一樣
    。他,一個庫兵出身的被人看不起的賤民,從軍入伍之後,先是隨著洪承疇南徵,江、浙平
    定以後,又改歸吳三桂節制。幾年中由於軍功從普通軍土升到了督撫大臣,封疆要員。吳三
    桂待這個調入自己麾下的王輔臣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比對自己的子侄輩還要好,後來,
    王輔臣調至平涼,吳三桂還要每年接濟他幾萬銀子。所以,幾年來王輔臣在康熙和吳三桂之
    間,還是腳踩兩隻船,兩邊都不敢得罪。現在康熙提到了「西邊」,顯然是對吳三桂不放心
    ,王輔臣必須表明自己的態度。
    
      想到此,王輔臣忙叩頭道:「皇上委臣以封疆,寄臣以腹心,待臣之恩如天高海深,臣
    若背恩負義,不但無顏於人世,亦不齒於祖宗!請主上放心。一旦西方、南方有事,臣雖肝
    腦塗地,也不負聖恩!」
    
      康熙顯得有點激動,雙目閃爍生光,只有此時才看到與他年齡不相稱的老練與成熟:「
    朕並不是對誰都不相信,只是實在捨不得這樣的人才遠離北京在邊廷吃苦。」他一邊說,一
    邊從座後拿起一對四尺長的銀製皤龍豹尾槍,想了想,又將一支放回,加重了語氣說道:「
    這對槍是先帝留給朕護身的,朕每次出行都要把它們列在馬前。你是先帝留下的臣奴,賜別
    的東西都不足為貴。這裡把槍分一支給你,你帶到平涼,見槍如見朕;朕留一支在身邊,見
    槍如見卿。」
    
      王輔臣臉色蒼白,激動得不住抽泣:「聖恩深重!奴才雖肝腦塗地,不能稍報萬一。敢
    不竭股肱之力以報聖恩。」說罷,顫抖著雙手接過槍來,緩緩卻步辭了出去,剛出垂花門,
    再也控制不住感激之情,竟掩面放聲痛哭起來。
    
              四 祈平安祖孫拜佛山 懷鬼胎世子跪午門
    
      孔四貞當日辭了出去,自回了她東華門外的官邸。因餘震不止,康熙不想來回搬動,第
    二日仍在儲秀宮召見索額圖,熊賜履議事。魏東亭等幾個侍衛在外邊侍候,也覺十分方便。
    太皇太后因沒地方去,閒坐著又覺氣悶,便帶著蘇麻喇姑踱至前邊儲秀宮看康熙辦事。
    
      待熊賜履和索額圖給太皇太后行過禮,康熙方才坐下,默默打量蘇麻喇姑。自從伍次友
    與她發生婚變,已有半年多了。近來蘇麻喇姑的心情似乎比伍次友離京時好一些,走路也顯
    得硬朗了許多,一身緇衣映著血色不足的面孔,已不再白得讓人不敢正視,只是神情中依然
    帶著淡漠冷峻,使人覺得有點凜然。
    
      太皇太后一邊坐著,一邊微笑著對旁邊侍立的索額圖和熊賜履道:「皇帝到底是經了事
    的,比先前練達得多了,昨日兩件事處置得都好。四貞文武全才,嫁了這個孫延齡,或許能
    給這匹野馬套上龍頭。明珠上回折子裡頭說,王輔臣這人事上以恭,處友以信,待人以寬,
    御下以嚴,也不壞嘛!」
    
      熊賜履聽出來太皇太后對王輔臣印象頗佳,躬身陪笑正欲答話,康熙卻道:「祖母說的
    是,不過也不敢大意。孫子見過幾次孫延齡後,瞧著這人很傲氣,時間長了保不住還會生變
    故。王輔臣確是恭敬,不」恭「未必就」忠「,他對吳三桂的提拔和重用很感恩,孫子不能
    不待他更好一點。但願他有良心,好好地在西進節制兵馬,將來撤藩就容易一點。」
    
      站在一旁的魏東亭一直不明白康熙為什麼如此厚待這個一臉呂布相的王輔臣,至此才恍
    然大悟,對康熙投去極為欽佩的目光。熊賜履道:「萬歲聖慮極精,聖斷極明。四公主下嫁
    孫延齡,東可遏製尚、耿二藩,西可掣肘雲貴。但是王輔臣的情形卻有所不同,他手下的幾
    員悍將,有的是吳三桂舊友,有的是闖、獻餘黨,就怕王輔臣在京說的好好的,回去又生變
    故,以臣愚見——」「嗯。你說下去」「扎,臣以為還是將王輔臣留在京師為好。」
    
      康熙聽了,一時沒有說話,低頭思忖半晌,轉臉問索額圖:「你看呢?」索額圖忙答道
    :「平涼乃關西重地,臣以為熊賜履所說很有道理。臣保一人前往,一定可以勝任。」說完
    用眼瞟了一下魏東亭。
    
      「你是說魏東亭?小魏子,你去如何?」
    
      魏東亭雙手一拱,單膝跪地大聲說道:「奴才唯萬歲之命是聽,萬歲叫奴才去奴才就去
    。」
    
      「嗯——不成,京師乃根本之地,必須有像魏東亭這樣的人來拱衛。王輔臣節製西北也
    比別人合適。朕對他感之以情,結之以恩、化之以德,他應該知道報答,再說,此時忽然調
    離王輔臣,只能加重平西王的疑懼之心……」
    
      太皇太后忽然打斷了康熙的話,扶著椅子把手站起身來:「對了。吳三桂頂順當當地撤
    了藩,什麼事也不會有;吳三桂要是造反,王輔臣那裡換誰去都是一樣。不過熊賜履說的也
    對,王輔臣和孫延齡下邊的那班人都是做賊出身,不能不防,所以還是要讓王輔臣回陝西,
    讓孔四貞去廣州,更為穩妥。京師這邊麻煩事也不少,眼下說吧,我們祖孫想出京巡視一下
    ,可是沒有小魏子這樣靠實的人跟著,你們留在京裡辦事,能會放心嗎?」
    
      「出巡?」索額圖和熊賜履幾乎是同時驚呼一聲,「不知老佛爺和皇上要巡視何方?」
    
      「五台山。」
    
      熊賜履大吃一驚,趨前一步僕身伏地叩了頭,仰面問道,「老佛爺,萬歲,京畿剛剛粗
    定,內外憂疑,多少急務待辦,不知何故出巡?臣以為不可!」說著,轉臉質問站在旁邊沉
    吟的索額圖:「索大人身為國家大臣,此時為何沉默不語?」
    
      索額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曾風聞過「先帝出家為僧」的事,父親索尼臨終前也曾囈
    語過「五台山,順治爺……」他從種種跡像中隱隱約約地感到先帝的「駕崩」必有隱情。剛
    才聽太皇太后親口吐出「五台山」這三個字,證實了自己的推測。此時見熊賜履責問自己,
    想想還是裝糊塗為好,便隨聲附和道,「奴才也實在不明白太皇太后和聖上為何要西巡五台
    山。」
    
      康熙心裡也覺奇怪,皇祖母為什麼提出要上五台山,正待勸說,太皇太后卻止住了,說
    道:「京師發生地震,你們不也受了驚嚇嗎?按說地動山搖自古就有,我本來也不放在心上
    ,但這次來得蹊蹺,震得太和殿都塌了半邊。你們看西南方,雲彩為何這麼紅?你們還勸,
    難道要等北京城全陷下去才求佛祖?」
    
      康熙見祖母還要長篇大論地講下去,便笑著解釋道:「地震是孫子失德於民,招致天怒
    。皇祖母替孫子操心,可就近到澶柘寺拜拜佛,不也就盡了心意嘛。祖母上了年紀,身子是
    要緊的。再說,京師裡七事八事,咱們一下子都去了,怎麼能放得下心?」
    
      「澶柘寺怎麼能和五台山比?五台山是文殊菩薩的道場,活佛所在地!」
    
      熊賜履聽到這裡,也忙勸解道:「據奴才看,這京師地震是由鰲拜多年來亂政所致,天
    變雖由人事引起,若善修人事便可挽回天變。不必去求西方佛祖……」熊賜履的學究氣上來
    了,又要大講天人互應的道理。不防太皇太后冷笑一聲,喝道:「你禁口!我敬佛祖和你尊
    孔孟一樣。我並沒有說孔孟的不是,也不許你在我面前詆毀佛祖。」她的臉氣得煞白,想想
    熊賜履是個忠臣,又是個書呆子,便不再說下去,一轉身坐回到椅子上。
    
      蘇麻喇姑本不想在這種場合多說話,見大家沉默得難堪,雙手合十插言道:「這是老佛
    爺的心願。」七日前在慈寧宮和老佛爺說因緣,老佛爺說她曾見過金甲神將來討願心,老佛
    爺答應向五台山獻玉佛一尊。如今又出了地震的事,去一趟五台山也是該當的。鬼神之事,
    還是寧信其有,不說其無的好。「」這話對!說到我老婆子心裡了。我已是半截子入土的人
    了,還為自己祈求什麼,只盼著孫子皇圖永固也就安心了——五台山我是要去的。皇帝要是
    顧不過來,我一個人去就是。「康熙忙躬身說道:「孫子怎敢!孫子自然陪祖母一道兒去。
    京裡的事由熊賜履和索額圖維持,機密些也就是了。就這樣定下吧!」
    
      太皇太后和皇帝同出紫禁城至澶柘寺去拜佛,是開國以來第一次,所以禮部奏議用最隆
    重的「大駕」鹵簿。清代皇帝出巡的儀仗分四等:祭祀用「大駕」、朝會用「法駕」、平時
    出入用「鑾駕」,行牽則用「騎駕」。這次是太皇太后和皇上一起去祭祀,當然要用「大駕
    」。聖旨一下,舉朝忙碌。禮部衙門前,白天車水馬龍,夜裡燈燭輝煌。滿漢尚書、侍郎、
    各司主事、筆帖式通宵達旦地起草誥製,安排百官班次,皇帝駐蹕關防,迎送禮節儀仗……
    一個個累得精疲力盡,連著忙了七天才算忙出頭緒來。北京的大小官員、黎民百姓聽說「大
    駕」是因地震而出,是去尊天敬祖,祈福佑民,都十分敬服,眼巴巴地等著瞧瞧熱鬧。
    
      接到送駕出城的消息,吳三桂的大兒子、當著公主額駙、封了太子太保的吳應熊,四更
    天就洗漱完畢。他是一品敬秩人員,按禮應穿九蟒五爪的袍子和仙鶴補服,但禮部特別照會
    他,還要再加穿黃馬褂,戴雙眼花翎。他一聽便知這是特典,本是很讓人高興的事,他倒多
    了一個心眼兒。自己在京師裡,名義上是王子、皇親,實際上是個「人質」,越是不招人眼
    目越好。現在皇上獨下特旨給自己這本身就不是什麼好事。再說,穿得這麼顯眼,百官瞧了
    ,心裡又該怎麼想呢?
    
      自從鰲拜倒台之後,一向安居的吳應熊突然感到不安了,似乎有某種可怕的力量潛伏在
    他的宅郡四周。「三藩」這兩個字也越來越使他感到可怕。但是、父親在來信中並沒有提到
    朝廷有什麼異常動靜。他相信如果有這種情形父親會很快知道的。因為,在北京除了自己之
    外,還有不少人在暗地裡為父親效勞的。
    
      吳應熊的額駙府,座落在宣武門外的石虎胡同,這裡離紫禁城並不遠。心事重重的吳應
    熊來到正陽門前便下轎步行。禮部為他安排的位置在天安門前金水橋東。這樣顯赫的位置,
    他覺得有點承受不起。
    
      這時,早已守候在橋邊的索額圖滿面堆笑地迎了過來:「吳公,請在這邊與我們一同候
    駕。」
    
      吳應熊抬頭一看,見索額圖和熊賜履也是身穿簇新的袍服,套著黃馬褂,並排站在一起
    ,慌得連忙回禮,笑著說:「索大人不要取笑,吳應熊怎敢與二位輔政並列?」
    
      熊賜履笑道:「世子請別客氣,這是魏東亭剛才傳下來的旨意。你是天子至親,又是朝
    廷大臣,細論起來,我們這些人還無法與你相比呢。」
    
      吳應熊見熊賜履正端著銅煙鍋要吸煙,連忙從懷裡取出火折子,湊上前去替熊賜履點著
    了火。然後又回頭問索額圖:「索大人,怎麼這麼長時間沒見明珠大人,他去陝西還沒回來
    嗎?」
    
      索額圖一笑說:「早呢,山陝總督莫洛到了山西,不見到莫洛,他怎麼能回呢?」
    
      熊賜履一邊不緊不慢地吞雲吐霧,一邊冷冰冰他說:「這也有幾說幾講。路上好走,他
    回京就快些;要是再遇上烏龍鎮那樣的麻煩事兒,不免就要多耽擱一些日子了。」
    
      吳應熊知道,熊賜履說的「烏龍鎮」那件事,便是明珠奉旨出巡時,路過鄭洲請出「天
    子寶劍」來殺掉欺壓百姓、作惡多端的鄭州知府西選官馮睽龍和他弟弟馮應龍的事。
    
      這件事,明珠雖然做得草率了一些,但是,卻得到了皇上的支持。現在熊賜履當面提到
    這事,吳應熊覺得自己很難答話。無論是指責明珠,還是對吳三桂的西選權表示不滿都是不
    合適的。他委屈地咽了一口氣,笑道:「不管是吏部所任,還是家父所選,都是大清的命官
    ,凡屬貪官污吏,也都在可殺之列,家父來信還誇獎了明珠大人,說他很能秉公執法,像鄭
    州知府那樣的害民賊,家父知道了也是容他不得的。不然,還有什麼天理王法?」
    
      熊賜履笑了笑,還想再說什麼,索額圖忽然扯了一下他們的衣袖說:「二位噤聲,皇上
    就要出來了。」三人便不再說話,將馬蹄袖一甩,挨次跪了下去。自天安門至正陽門數百名
    在京供職的部院大臣、入京述職的外省大驚,見他們三個跪下,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也一齊
    跪下,靜候大駕。
    
              五 三藩臣逆天倡叛亂 五華山聚會議反清
    
      太皇太后和皇上要去五台山朝聖的事,索額圖等幾位親信大臣做了周密的安排。為了保
    密,只說是去北京近郊的澶柘寺進香。
    
      幾十名內侍列隊整齊地從城洞門出來,養心殿總管太監小毛子,大聲傳旨:「聖駕將到
    ,百官候著了!」說罷,拂塵一揚退了回去。緊跟著,內務府執事一聲遞一聲地傳了下去。
    此時正值辰牌,麗日當空,微風輕拂,華蓋幡帶飄舞,顯得十分壯觀。一百二十面門旗之後
    ,魏東亭氣字軒昂地騎在錯金鞍的黃馬上,四十名侍衛和數百名禁軍浩浩蕩隨後跟出。城內
    城外鼓樂動地,一片山呼,坐在頭輛輦車上的康熙頻頻點頭抬手示意,吳應熊瞧見康熙在注
    視自己,忙不迭地將頭在堅硬的石板地上重叩幾下,連呼:「吾皇萬歲,萬萬歲!」一直到
    車駕過完,他的頭方敢抬了起來。
    
      吳應熊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石虎胡同。幾個月來往這裡跑得最勤的工部員外郎周全斌
    ,已經在府裡候了多時了。周全斌是個狡詐陰險的雙重間諜,是明投吳應熊暗助楊起隆的人
    。寒暄過後,吳應熊客氣地笑著,一邊說:「累你久等了。」把周全斌讓進內府的好春軒裡
    待茶。
    
      落座之後,周全斌用碗蓋撥著浮在上面的茶葉,半閉著略帶浮腫的單眼泡,單刀直入地
    開了口,一句話便說得吳應熊渾身打激菱:「吳公,朱三太子已去雲南五華山令尊大人那裡
    了,說不定那裡的文章做得比今天的這場出巡還要熱鬧呢!您知道嗎?」
    
      周全斌所謂的朱三太子,就是前明崇禎皇帝的第三個兒子朱慈炯,當時傳說他在李自成
    攻破北京後失蹤了,跑到南方去招兵買馬立志反清複明。
    
      這事,吳應熊早聽說了。吳應熊在京做人質二十餘年,深通韜晦之術,心裡雖然吃驚,
    表面卻冷冰冰地說:「這些事我不知道,也不信。即使是真的,我看這位來歷可疑的朱三太
    子也是上山容易下山難!足下原是前明崇禎皇上周貴妃的本家侄兒,我不明白你到我這裡來
    說這些話是為什麼?我不想聽,也不敢聽。如果足下不辭勞苦從西鼓樓來訪,就為說這個話
    ,還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的好。」說完,吳應熊深深吸了一口煙,透過濃濃的煙霧打量周全斌
    的反應。
    
      周全斌也在觀察吳應熊,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胖胖的身體略嫌臃腫,細眉大眼,厚
    嘴唇,一眼看去極是忠厚樸拙,卻不料他一反平日慢吞吞的習慣,十分敏捷地用一道:「話
    牆」將他碰了回來。周全斌微微一怔,隨即似笑不笑他說道:「不敢聽或許是真的,不想聽
    嘛……世子殿下自地震以後為何要一日一趟快馬飛馳雲南呢?可惜呀,你要得到平西王的回
    話還要好些日子哩。你我兩家都是前明舊臣,素有舊交,何妨先聽聽我這一孔之見呢?」
    
      吳應熊一邊聽,一邊極細心地剔著煙桿中的油泥,不緊不慢地說道:「北京地震,我擔
    心雲南也有震情,寫信問候家父,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周全斌身子向前一傾說道:「銅山西崩,洛鐘東應——看來世子也擔心雲南地震?這和
    朝廷倒想在一起了。不然,萬歲又何必興師動眾地駕幸五台山祈福呢?」
    
      吳應熊眉稜倏地一跳,「五台山」?不會吧,他們不是去京郊澶柘寺了嗎?再說,五台
    山乃佛祖勝地。到那裡去,足見我太皇太后和皇上憂民之心。「周全斌緊接著說:「豈止憂
    民,而且憂國!」他們這一去,一是撫慰京師人心。二是去西路視察民情吏情。這西路可是
    平西王奪取三秦、揮師京都的通道啊!看來下一步的撤藩將不遠了!「」哈哈哈,你說的什
    麼話,撤藩不撤藩是朝廷的事,家父奪取三秦做什麼?再說家祖、家父為前明守了幾十年北
    大門,崇禎在至急至危的關頭才封了家父一個平西伯,可是歸順天朝以後,一舉賜為王爺!
    我們吳家和你們周家不一樣!「周全斌沒有生氣。他今天會見吳應熊,是下決心要為朱三太
    子敲開這座封閉極嚴的府門的:「好!世子說的一點不錯,前明的平西伯,已經成了大清的
    藩王了,可是吳老伯虎踞雲南,擁重兵、坐銀殿,尚不滿足,仍要背著朝廷冶鐵煮鹽,鑄銅
    造錢,自徵糧、自遣官,抗命不朝,這才是吳家的與眾不同呢!好,世子保重,在下告辭。
    」說著將手一拱便要辭去。
    
      吳應熊忙起身扯住:「哎,何必著急呢!把話說完嘛。」
    
      周全斌見他軟了下來,不由有些得意:「也好,我就再囉嗦兩句。皇上年紀雖輕,這機
    斷權謀,這聰明睿智您都瞧見了,豈容令尊長此以往?這次駕幸山西,對平西王有百害而無
    一利,望平西王和吳世兄好自為之,此外,聖上在前些時御筆親書一首五絕,贈給了雲貴總
    督,這裡面有什麼名堂,請世子三思。」說完轉身揚長而去。
    
      吳應熊背著手站在台階上,微笑著說「不送」,心裡卻在惦算,這個周全斌顯然是朱三
    太子的人,他今天來拜見我是為什麼呢?他說的那些事父王那裡知道嗎?
    
      巍峨壯觀的平西王府邸高高地矗立在昆明城郊的五華山上,一座座龍樓鳳闕,或紅牆遮
    擋,或綠竹掩映,依山勢錯落有致地散佈在溪流縱橫的峰巒間。方圓數十里內雲樹蔥蘢、氣
    像萬千,彎彎曲曲的盤山道,一層層的大理石階蜿蜒曲折直通雲天,一入山便使人有飄飄欲
    仙的感覺。這裡原是前明永歷故宮,吳三桂接手之後又煞費苦心大加修繕,經過近三十年的
    經營,早已不是它原來的模樣了。後山修造了一排排大石屋,是吳三桂的藩庫,裡邊的金、
    玉、珠、寶,堆積如山。庫房旁是各樣的武器,如今還在不停地鑄造、更新。銀安殿兩旁的
    一個個廊房裡,設著兵馬司、藩吏司、鹽茶司、慎刑廳、鑄造廳等等一切都按朝廷建製設置
    ,不過簡化了點,變了名字。山下高大的仿漢闕向四外延伸,東連黔粵,西接青藏,南抵緬
    交,北通平涼……所有這一切,構成一張無比龐大的網絡,而牽動這張大「網絡」的中心人
    物,便是平西王吳三桂。
    
      此刻,吳三桂正坐在銀安殿西側王府花園的列翠軒前觀賞歌舞。和他並肩而坐的,一個
    是從北京秘密繞道而來的耿精忠,一個是已經從廣東來了半個月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他們
    已在這裡磋商、觀看了兩天,各方面的情報都匯集得差不多了。耿精忠在前些時進京見了康
    熙,他心裡很有點犯嘀咕,本來對吳三桂的實力,他充滿了信心,現在有點把握不定了,康
    熙的豁達風度對他有著巨大的吸引力,給他的印象太深了。看來,皇上確實是個年青有為的
    君主,而決不是吳三桂說的「乳臭未乾」的小兒,有了這個想法,兩天來,耿精忠只是默默
    地看,暗暗地想,不打算急於表態。
    
      尚之信呢,卻是另一副狀態:他是平南王尚可喜的大兒子,早就躍躍欲試地要搶父親的
    王位了。尚可喜已經年邁,管不了那麼多事,實際上,兵權早已被兒子奪去。這個尚之信,
    陰狠毒辣,城府極深。他來到五華山之後,擺出一副貴冑子弟,酒色狂徒的神態,滿口粗話
    ,行為荒唐,使耿精忠很是討厭,連吳三桂也有些瞧不起他。
    
      這次三藩聚會,表面上,每日珍饈美味,聲色犬馬,實際上,卻是一次叛亂之前的預謀
    。年齡和輩份最長,實力又最雄厚的吳三桂,既是這次聚會的東道主,又是理所當然的核心
    人物,此刻,他見尚之信瞪著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看著自己心愛的歌女阿紫,不由得一陣心
    煩,站起身來說:「外邊風涼了,我們進去說話吧。」說完,徑自進去,耿精忠和尚之信也
    只好在旁邊跟著。吳三桂的謀士,劉玄初,夏國相,胡國柱,貼身衛士皇甫保柱等人,也一
    起跟了進來。穿過列翠軒大廳,幾個人隨吳三桂進了東廂書房,圍坐在大理石屏前的長案旁
    。侍衛只有保柱一人進來,守護在三桂身後。剛剛坐定,王府書辦匆匆忙忙地進來,向吳三
    桂稟道:「王爺,雲貴總督甘大人的稟貼,請王爺過目。」說著雙手遞上一份通封書簡。
    
      吳三桂皺了下眉頭,心不在焉地接過來,看了幾行,轉臉問道:「是從雲貴向內地運藥
    材的事,這件事你曉得首尾嗎?」書辦道:「卑職知道。王爺去年秋天已下令禁運藥材到內
    地。這幾個商人犯了令,弄了十車藥材,都是茯苓、天麻、三七、麝香、鹿茸、金雞納霜,
    到卡子上給扣了。他們告到總督衙門,甘大人連人送過來,請王爺處置。」吳三桂沉思了一
    下,突然冷笑一聲:「哼,他不過是出難題給我罷了。那幾個商人現在何處?」
    
      「都押來了,在大院垂花門外。」
    
      「叫他們為首的進來,在軒外頭候著」。說著便起身,對耿精忠他們說:「你們先議著
    ,稍候一時我就回來了。」
    
      那藥商早已跪在院中階下,見吳三桂慢條斯理地走出來,頭重重地在磚地上碰了三下,
    懇求道:「王爺千歲!求王爺開恩……開恩……這十車藥材如若不能發還,小的只能投河自
    盡了……」
    
      「孤早已下令禁運藥材,你為什麼這麼大膽?」
    
      「回王爺的話,因內地山東、河南一帶遭了水,瘟疫傳了開來,小的在那兒的分號伙計
    來說急用這些藥。小的並不敢故犯王爺禁令,因請示了知府衙門才運的。常言說醫家藥店以
    治病救人為本……」
    
      「嗯?照你這麼說孤王我是以害人為本嘍?」見藥商嚇得只是磕頭,吳三桂口風一轉,
    嘆息一聲道:「不過你也確有你的難處。這樣吧,我不讓你賠本,你的這十車藥,我全買了
    ,如何?」
    
      藥商抬起了頭,驚訝不解地看著吳三桂悲天憫人的面孔,結結巴巴地說:「這……這…
    …」
    
      「我們雲貴近來也有瘟疫,而且時常有瘴氣傷人的事。這麼做,也是為我雲南貴州人著
    想,所以金雞納霜、黃蓮、三七、麝香這類藥斷然不能出省。你是商人,想發財也是自然的
    事,我給你指條生財之道如何?」藥商先還叩頭稱是,聽到這裡,又驚異地抬頭看了一眼吳
    三桂。吳三桂笑笑道:「告訴你們會館那些商人,咱們這裡缺的是馬和糧食,你們可以到內
    蒙、直隸販些回來,孤必定不叫你們吃虧!」
    
      「王爺開恩。」藥商苦著臉說道:「糧食還好說,從中原販馬進雲貴是犯著朝廷的禁令
    啊……」
    
      藥商還在絮絮叨叨地求告著,可是,吳三桂已經不耐煩了,在雲貴兩省,在這五華山上
    ,吳三桂的話就是聖旨,他是從來不改口的!禁運藥材去內地,和私運糧食、軍馬到雲貴,
    是他全盤計劃中的兩步棋,那怕藥商們把頭磕出血來,他也不會改變主意的。
    
      「哼哼哼,你們是按孤的旨意辦,還是願意領罪受罰,那是你們的事。來呀,把他們帶
    出去。」說完,倒背雙手,頭也不回地進去了。
    
      耿精忠連忙接住吳三桂,笑著說道:「老世伯神機妙算,一石雙鳥。這薑,還是老的辣
    呀」「哈哈哈,區區小事,何勞賢侄誇獎。還是說說你們的北京之行吧。」
    
      「啊,好好好,小侄出京之時,聽人說,之信老兄奉老伯之命抓的那個傅宏烈,皇上已
    經把他赦免了,說不定還想重用他。也有消息說,皇上打算把他派到廣西去。如果真的是這
    樣,對之信老兄和老伯恐怕多有不利。」
    
      坐在旁邊的尚之信,不等吳三桂答話,便笑了起來:「哈哈哈,精忠兄,你未免把傅宏
    烈看得太重了。要說啊,這個人能寫幾篇屁文章,也懂得一點軍事。小皇上要派他到廣西,
    無非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安上一顆釘子,給吳世伯添上一點心煩兒。不是我誇口,要想對付他
    ,只需吳老伯給我一個人就行了。」
    
      吳三桂沒料到,這個好色之徒竟然對朝廷的心事看得這麼準,便隨口問道:「賢侄,你
    要借我的什麼人呢?」
    
      「汪士榮。」
    
      「哦,賢侄說得不錯。汪士榮是傅宏烈的把兄弟,不過很可惜我派他到陝西去了,不能
    和二位見面。哎——之信,我聽人說,你在廣州常吃生人肉,有這事嗎?」
    
      「有啊,我的部下大多是從山上收編來的土匪,野慣了。家父帶了一輩子的兵,卻不能
    摸透他們的脾氣,所以管不了他們。對這些人,你不凶悍,不狠毒,他們能服嗎?所以,我
    這個王爺後裔,也只好拿出山大王的威風來,無毒不丈夫嘛,哈哈哈…」
    
      耿精忠聽了這話,心中不禁一動,這個傢伙太可怕了!可是斜眼一瞧吳三桂,卻見他不
    但沒有生氣,反而十分高興。這時,只聽尚之信又說:「老世伯,兩廣之事,請您不必擔心
    。小侄倒是有點放心不下陝西。小皇上對王輔臣下了大賭注了。」
    
              六 風雨來幕賓逞口舌 是非至堂主闖銀殿
    
      上回講到吳三桂和耿進忠、尚之信一起議論朝廷之事,提到了馬鷂子。耿精忠接過話頭
    說道:「王輔臣這個人我也知道,是個意馬心猿、首鼠兩端的奸滑之輩。老世伯不得不防啊
    。應麒世兄那裡有消息嗎?」
    
      耿精忠說的這個「應麒世兄」,就是吳三桂的侄子吳應麒。自從吳應熊被招了額駙,羈
    留京師之後,吳應麒就成了吳三桂手下最得力的人。吳三桂把他派到西安,為的就是監視馬
    鷂子王輔臣,最近,聽到朝廷的消息,又把汪士榮派去幫忙,可是這個底兒吳三桂是不肯說
    出來的。此時聽他們二人異口同聲地說王輔臣的事,便淡淡一笑答道:「王輔臣再狡猾,也
    並不敢得罪老夫。你們看,這是他剛剛送來的信。」
    
      尚之信接過來一看,不禁喜形於色,原來,這是王輔臣寫給吳三桂的一封信,在信上勸
    吳三桂及早起事:「好啊!這簡直是馬鷂子的一份賣身契!好,有這封信在,王輔臣就得乖
    乖地為五華山當一尊護山大神,他就是想反悔也來不及了,」尚之信還在濤濤不絕地說著,
    吳三桂的謀士夏國相,卻冷冷地撂過來一句話:「不見得吧。王輔臣是行伍出身,他自己寫
    不了這封信,假如他借個什麼理由,把代他寫信的秀才殺了,這封信便一文不值了。」
    
      一言說出,把還在興頭上的尚之信,駁得無言可對,神情沮喪。耿精忠接過信來看了一
    遍,也是低頭沉思,一言不發。
    
      這時候,吳三桂的頭號謀士劉玄初出來說話了:「國相這話當然對,不過王輔臣確是心
    懷異志,只要好好攏絡,不愁不為我所用。所以我看也不能把這信看得太輕。我們應該腹有
    良謀,更要胸有大志。」
    
      「胸有大志」是吳三桂講過的話。這個劉玄初,自二十六歲入吳家幕府,已是四十多年
    ,吳三桂素來敬重他,但在大事上,有很多並不聽他的,頭一件事發生在清兵入關之前,劉
    玄初便勸吳三桂早作南撤打算,讓李自成與清兵先打,巧收漁翁之利,可是吳三桂不聽。到
    了順治末年朝廷下詔各藩裁兵,吳三桂倒是聽了劉玄初勸告,謊報明永歷在緬甸境內蠢蠢欲
    動,不但沒裁兵,而且撈了大批軍餉,但不料吳三桂竟假戲真做,逼迫緬王交出了永歷帝朱
    由榔,親令絞死在迫死坡,一下子在天下人面前弄臭了名聲,劉玄初從此氣得得了咯血病;
    康熙六年,劉玄初勸吳三桂與鰲拜攜起手來攪亂政局,吳三桂卻又置之不理,坐看康熙成了
    氣候。這些往事,使劉玄初對吳三桂喪失了信心,他恨吳三桂太不爭氣了。可是,想想反清
    復明光復祖業的前程,除了吳三桂,別人又都不行,又見大家都在靜聽他說話,便又振作起
    來,喘了一大口氣說道:「三王實力如今都在這裡,幾天來的會議我也都在場,其實這就是
    一次竭諸候之力攻伐夷狄的小孟津會。不過,眼下三家兵力不過五十萬,糧餉雖多,卻靠朝
    廷供應,一旦斷了這糧源,立時就會顯得拮据,所以馬上就有什麼動作是很不明智的。」
    
      耿精忠久仰劉玄初的大名,聽他詳解透徹,心裡暗暗佩服,在座上略一躬身問道:「依
    先生看何時舉事為宜?」
    
      劉玄初神色莊重地說道:「此乃非常之舉,不但關乎諸公身家性命,而且事關百萬生靈
    塗炭!如果舉事失敗,清家天下便固若磐石了!所以心裡再急,也要慎上加慎。我們雄據雲
    貴粵閩,佔鐵鹽茶馬之利,兼山川關河之險,先要把治下百姓生業弄好,不要光指望朝廷那
    幾兩銀子過日子——內修政務,外連藏回、養馬練兵,結交將領。朝廷一旦撤藩,等於授我
    口實,便可誓師東進,一戰而勝,捨此別無良策。」
    
      尚之信在廣東號稱魔王,殺人如麻,劉玄初的這些話他雖覺有理,卻認為失之過緩,不
    如速戰速決更好,於是含笑說道:「果然好!不過請先生留意,朝廷也在這麼作,而且我們
    無法和他比!去年擒了鰲拜,便立即下令停禁圈地,秋季又是大熟——北方七十州免了錢糧
    ;聽說又調於成龍為河道總督。黃淮的治理也就是眼前的事;康熙元年士子應試不足額,今
    年聽說滿京都是公車會式的舉人!他佔了中央形勢,時不我待呀!」
    
      劉玄初手扶椅背,聽得很認真。等尚之信說完,便笑道:「我說持重,是內緊外鬆,加
    緊準備,並沒有說慢慢來。朝廷的難處也很多——一多半歲入拿來給了我們,又要免捐收買
    民心,又要治河,哪有錢來打仗?民心也不穩,黃淮決口災民很多,北京的朱三太子也攪得
    很凶……」
    
      聽到這裡耿精忠不禁問道:「朱三太子?我在北京怎麼沒聽說?」
    
      劉玄初拈鬚笑道:「王爺在北京出入宮禁,朱三太子怎麼能光顧到你?」正說間,外頭
    守護的將軍馬寶匆匆進來,雙手遞一張名刺給吳三桂。吳三桂看時,上面寫著:「年眷同學
    弟楊起隆拜。」不由笑著對尚之信和耿精忠說道:「雲南地面邪呀,說曹操,曹操到,朱三
    太子來了!」大家聽了不禁愕然相顧,吳三桂見劉玄初微微頷首,便從嘴裡迸出一個字:「
    請!」
    
      隨著陣陣傳呼聲,一個三十歲上下的人帶著四個長隨興沖沖笑嘻嘻地跨入了列翠軒。他
    手握一柄長折扇當胸一拱,對居中而坐的吳三桂說:「五華山的舊主人特來拜會平西伯!」
    
      誰也沒有說話。吳三桂只翻眼瞧了這位翩然而來的富貴公子一眼,若無其事地端起杯子
    吃了一口茶。來人也微微一笑,就近撿了個座位,後襟一掀,前袍一撅,大咧咧地在對面坐
    了,毫不示弱地打量著吳三桂。
    
      半晌,吳三桂才一字一頓地開了口:「你很放肆,你知道這五華山是什麼地方嗎?」
    
      來人「嘩」地打開折扇,又「啪」地合住了,笑道:「我一進門就通報了!好吧,再說
    一遍詳細的。不才真名朱慈炯,化名楊起隆,大明洪武皇帝嫡派龍脈,崇幀皇上的三太子—
    —此地五華山,本是我家舊物,既無轉讓契約,又無買賣文書,何時姓了吳,在下倒要請教
    。」
    
      尚之信也斜著眼插進來說道:「你膽子不小啊!分明是個欺世盜名賣狗皮膏藥的。」他
    話一出口書房裡立時一片哄笑。
    
      「你是尚之信吧,你家老子尚可喜,在大明不過是個副將,我家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貴些
    !」
    
      尚之信並沒有被激怒,反而冷冷一笑,從桌上拿起方才投進來的名刺掂掂,輕蔑地說道
    :「哼,高貴?世上競有連文理都不通的人而敢稱『高貴』,也真是聞所未聞。」
    
      楊起隆撇嘴笑笑,說道:「雖然與你尚之信初次見面,你的『學識』我卻是久仰了——
    請問,你怎麼知道我的文理不通?」
    
      「好吧,我告訴你。即以此名刺為例,年、眷、同、學、弟五個字,卻一個也不真切。
    按你自己說,你是天潢貴冑,平西王既然受前明伯爵,就是義屬君臣。請問這名刺上的『年
    』字從何而來,嗯?再說這個眷字——你姓朱,他姓吳,哪來的親戚瓜葛?這個『同學』兩
    字,亦令人笑不可言,平西王軍功出身,足下祖蔭門弟,何來的『同學』?這『弟』字嘛,
    更是胡扯亂攀——平西王年過花甲,足下年不過三十,若要稱子稱孫嘛,倒還差不多……」
    說到這裡,列翠軒裡早已是哄堂大笑。
    
      楊起隆睜著眼愕然注目尚之信,按他的才學見識,批駁尚之信並非難事,但他不願這麼
    作,他需要騰出精力重新思考這個人。他早就聽說尚之信是個粗俗凶殘的酒色之徒,可是相
    見之下,卻和他得到的情報相差如此之大。楊起隆迅速恢複了神態,淡淡一笑道:「爾等只
    知道咬文嚼字,卻不懂得應時變通!我以君就臣,以大從小,紆尊降貴,勉從俗流,此中妙
    用,豈是等閒之輩所知。」
    
      吳三桂聽到這裡,格格一笑,說道:「好吧,不管你是什麼人,既來了,就請坐到這邊
    來談談吧。」
    
      楊起隆沒有言語,也沒有移坐,只輕輕彈了彈袍子上的灰塵,蹺起腿,身子微微後仰,
    那種從容不迫的風度,還真有鳳子龍孫的氣勢和派頭。
    
      劉玄初斜坐在楊起隆的對面,不住用眼審視這個不速之客。心裡泛起有關「朱三太子」
    的種種民間奇聞。有的說崇禎臨危時在宮中挨次斬殺了皇子、公主,但是乳母抱著三太子逃
    出了紫禁城;還有地說,乳母用掉包計瞞過了追趕的清兵,卻獻出自己親骨肉……眼下,楊
    起隆的突然出現,使劉玄初感到有點意外。他倒不怕來人是真的朱三太子,怕的是雲南總督
    甘文焜玩弄什麼花招,派人來試探。沉思了好大一會兒,劉玄初問道:「你既是前朝太子,
    可有憑證?」
    
      楊起隆一笑,將手中折扇遞了過去。劉玄初接過大略一看,便遞給了吳三桂。
    
      吳三桂接到手中發覺很沉,打開一看,這才發現扇骨乃是精鋼打造,原來此扇還是一件
    武器。只見扇臉上寫著一首詞,確是明朝崇禎皇帝的御筆。吳三桂曾見過很多崇禎手跡,這
    些物件,他府裡也收藏了很多,因此一看便知確係真品。便將扇子還給楊起隆,狡黠地眨著
    眼笑道:「這首詞既無題頭,也無落款,用的又是前人成作,即便是先皇御筆,也不足為憑
    。——我這裡就有半箱子這類東西。」
    
      「我諒你也難信。」說著楊起隆又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硬皮金裝明黃緞面的折子
    ,雙手捧著,放在桌上,用手指了指才推給吳三桂:「平西伯不妨瞧瞧這個。」
    
      「玉牒!」吳三桂忽然眼睛一亮,急忙雙手捧起仔細審視,只見上面寫著:朱慈炯,生
    母琴妃,崇幀十四年三月生壬子戌時,儲秀宮穩婆劉王氏,執事太監李增雲、郭安在場。交
    東廠、錦衣衛及琴妃各存一份,依例存檔。
    
      下頭鈐著崇禎的玉璽「休命同天」——雖經歷了三十年。朱砂印跡依然鮮紅。這一下再
    無疑問了,來人確是朱三太子。
    
      吳三桂的手有些發抖,頭也有點眩暈。他呆呆地將玉碟還給朱三太子,忽然臉色一變,
    說道:「先皇子孫都已歸天,朱家子孫早已死絕,皇帝遺物流落到異姓人手中,也是常事。
    」
    
      楊起隆先是一愣,接著縱聲大笑:「哈哈哈,平西伯見識何其短也!我朱家子孫哪裡會
    被斬盡殺絕,我先太祖洪武皇帝自登基以來歷傳一十六位,遍封諸王於天下名城大郡,二百
    年來子孫繁衍難盡其數!僅南陽一府,唐王舊邸,朱姓子孫即有一萬五千餘人。你說先皇子
    孫都已死絕,朱某恰恰就坐在你的對面!唉!世上最聾的是裝聾者,最啞的是作啞者,最傻
    的是扮傻之人——我要不是見你平西伯處於危難之中,豈肯以千金之軀入你這不測之地?」
    朱三太子旁若無人,口似懸河,滔滔不絕。上頭耿精忠、尚之信,下面胡國柱、夏國相等人
    無不變色。只有劉玄初穩穩坐著,不動聲色。
    
      吳三桂強自鎮靜,顧盼左右笑道:「是嗎?吳某今日身居王位,擁重兵、坐大鎮,乃朝
    廷西南屏障。皇上待我義同骨肉,功名赫赫,爵位顯貴,還有什麼為難之事要裝聾作啞,假
    痴扮呆呢?」
    
      「喲,平西伯此言倒是讓人羨慕。是啊,品已極高,爵已極貴,朝廷有恩無處施,才將
    『三藩』二字寫在廷柱之上朝夕注視,才將那足智多謀的吳應熊供養在宣武門內。你們幾位
    聚在這裡,是在商議如何報效清廷的吧。」
    
      吳三桂勃然大怒,向案上猛擊一掌,筆硯碗盞跳起老高:「大膽!慢說你未必是真,即
    便真是朱三太子,又怎麼樣,我現在是大清堂堂平西王。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一國興
    、一國亡,有道聖君取而代之,乃是天經地義。今日便是崇禎皇帝親臨,也不過是我治下小
    民——你犯上作亂、詆毀當今,罪在不赦。來!」
    
      「扎」。
    
      「與我拿下了!」
    
              七 蟬脫殼皇帝宿逆旅 雀入林道長走單騎
    
      化名楊起隆的朱三太子,來到了五華山,會見平西王吳三桂。不料,一言不合,惹得吳
    三桂拍案而起,怒聲命令侍衛,要將楊起隆拿下。
    
      這一下變起倉猝,朱三太子被皇甫保柱隔座輕輕提了過來,順手一丟仍進兩個衛士懷裡
    ,被反背雙手死死擒住。朱三太子的四個貼身隨從見主人被拿,大叫一聲亮出兵刃直取吳三
    桂,卻被守在跟前的皇甫保柱用劍一格護住。十幾名侍衛有的去架扶劉玄初,有的保護耿精
    忠、尚之信,有的挺刃格鬥。霎時,列翠軒裡一片刀光劍影。
    
      但戰局很快就分明了。朱三太子帶的這幾個人雖然武藝很高,但吳三桂的侍衛也非常悍
    勇,畢竟是眾寡懸殊,很快就被逼出了列翠軒,吳三桂、耿精忠和尚之信從容坐在軒前觀戰
    。
    
      夏國相見朱三太子這三、四個隨從在十多個人圍攻之下還在拼死力戰。便走到來三太子
    跟前道:「叫他們住手,不然,一刀捅死你!」
    
      朱三太子雖然被擒,仍是一臉倨傲之色,此時刀橫在脖子下,也只是微微冷笑說:「死
    ,大丈夫本份耳!做這副醜態幹什麼!」說罷高聲叫道:「尚賢,你們去吧,沒有什麼了不
    得的!」話音剛落,那個叫尚賢的雙手一拱,高聲說道:「少主兒保重,我們暫且去了。吳
    三桂你敢動我少主一根汗毛,我叫你五華山立刻變成一片火海!」說罷,四個隨從在刀叢之
    中拔地騰空而起,衝出重圍。皇甫保柱大喝一聲:「贏了我再走!」說著就要挺劍追趕,卻
    被坐在一旁的劉玄初一把扯住:「將軍,這裡頭的事你不懂,你護住王爺就是了。」
    
      吳三桂轉臉問朱三太子道:「你如今尚有何說,還敢無禮嗎?」
    
      楊起隆別轉臉冷冷說道:「天意我知,我意你知,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帶下去!」吳三桂鐵青著臉吩咐道。
    
      耿精忠望著朱三太子遠去的背影,深思著說道:「老伯,這個人不好處置啊,留在五華
    山沒有用處,殺了,放掉都要引起朝廷疑心。」
    
      尚之信撮著牙花子笑道:「殺了算,反正死無對證,朝廷不會為這點子事和王爺翻臉。
    要是老伯不想殺他,可要看好了,別叫他逃掉。」
    
      「玄初先生你看呢?」吳三桂面帶著微笑,轉臉又問劉玄初。
    
      「王爺心中己有定見,又何必再問?」
    
      「噢?」
    
      「王爺這一齣『捉放曹』演得不壞,連那位朱三太子都看出來了,在坐的幾位,卻老實
    得蒙在鼓裡!哈哈………」
    
      吳三桂的心不禁一沉,自己的心思竟被這病夫窺得如此清楚,真不能不佩服他的心計之
    工。他點起水煙,呼嚕呼嚕抽幾口,吐著煙霧說道:「劉先生確是知己。趁這個姓朱的在這
    裡,你們幾個可以和他交交朋友,二位賢侄也可和他談談。」
    
      「什麼『趁他在此』?」保柱如墜五里霧中,詫異地問道,「他能逃出我五華山?」
    
      「三日之後放了他!」吳三桂笑道,「就請胡先生辦這個差吧,不過要辦得漂亮,連咱
    們裡頭的人也都以為他病死了最好。」
    
      「方才耳目太多,王爺只能這樣辦。」劉玄初見皇甫保柱和胡國柱仍是一臉茫然之色,
    輕笑一聲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此人活著比死了好,放了比囚起來強……」吳三桂放懷
    大笑接著說道:「對,就是這個意思,放他一條生路。讓他到北京鬧事,去找康熙的晦氣。
    看小皇上還顧得上什麼撤藩!」
    
      夕陽的餘輝照著五華山,給樹梢、房頂,山與天相接之處都鍍了一層玫瑰紅色。吳三桂
    咬著牙抬起頭來,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來:「康熙,你等著瞧吧!」
    
      康熙一行在澶柘寺「金蟬脫殼」以後,已經離京七天了。這是他當政之後第一次出巡。
    祖孫媳婦加上一個帶髮修行的蘇麻喇姑,坐了兩乘香車,由魏東亭、狼覃二人帶著二十五個
    侍衛,一律青衣小帽便裝騎馬護送著。很像是京裡王公眷屬出城進香的模樣。穆子煦和驢子
    兩個大侍衛只送他們到澶柘寺「郊祭」已罷,便招招搖搖地護著空鑾輿回到大內。這場戲,
    倒也做得嚴密。
    
      出京以後,康熙便命魏東亭打前站,每天住宿的客店都是先訂好的,晚間一到就住。康
    熙自騎一匹青馬,扮做個少年模樣,奉著太皇太后車駕徐徐而行。也虧了魏東亭不辭辛勞,
    前面訂好了夜宿的店鋪,再飛馬回來迎上車駕一同前行,一切飲食供應、布防、護衛都安排
    得井井有條。因此,連太皇太后也不覺旅程之苦。
    
      其時正值早春,車駕一入太行,立刻覺得天寒徹骨。康熙坐在青鬃馬上手搭涼棚向上看
    時,一條山間車道婉蜒伸向遠處。每日雞蛋拌料喂出來的御馬一步一滑,鼻子裡噴嘶著白氣
    。夾道兩旁的山上積雪皚皚。一根根、一叢叢挺然而立的荊棘、山植、栗子、野桃杏、野櫻
    桃在雪坡上迎風顫抖,猶如灰霧一般。細碎的浮雪被山口的勁風吹得煙塵一樣在腳下飄蕩。
    見行進遲緩,康熙和侍衛都下了馬,拉著轡繩,推著轎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忽然,前面
    的車停了下來,太皇太后掀起轎簾探身問道:「皇帝,天氣很冷,累了吧?上車來和我們同
    坐吧。」
    
      康熙的臉凍得通紅,一手提鞭,另一手放在嘴邊哈氣,聽太皇太后問自己,興致勃勃地
    將手中的馬鞭子一揚,笑道:「您老人家只管坐著,孫子不冷也不累。瞧這架勢馬上就要下
    雪了。孫子正要領略一下『雪擁蘭關馬不前』的景色呢!」
    
      太皇太后仰臉朝天望望,只見彤雲四合,朔風勁起,擔憂地說道:「只怕要走得更慢了
    。」康熙笑道:「不要緊,今夜到不了繁縣,我陪祖母就住一住沙河堡的小店,小魏子比咱
    們想得周到。」
    
      不大一會兒,果然散雪紛紛飄下,先是細珠碎粉,愈下愈猛,但見萬花狂翔、瓊玉繽紛
    ,成團抽球地在風中飛舞。古人說「燕山雪花大如席」,殊不知這太行山的雪是「崩騰」而
    落,渾渾噩噩、蒼蒼芒芒,天地宇宙都被裹成了雜亂無章的一團。張眼眺望,山也朦朧、樹
    也隱約、路也淆亂、河也蒼茫,難怪像李青蓮這樣的湖海豪客,也要對之『拔劍四顧心茫然
    』了。康熙自幼在皇宮長大,出入不過內城方寸之地,哪裡見過如此壯觀的景象,高興得手
    舞足蹈,一邊踏雪向前,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道:「可惜了伍先生大才,他若能到得此地,不
    知會做出什麼好詩呢!」狼覃聽了忙說:「主子爺還惦著伍先生呢,只可惜他福命不濟,不
    能常侍主子。」
    
      正說間,魏東亭渾身是雪,迎面從山道上下來。一邊給康熙行禮,一邊笑道:「主子好
    興致,這麼大的雪還不肯上車,前頭客店已安排妥了,今夜就住沙河堡。可惜訂得遲了些兒
    ,店裡已經住了人,又不好趕人家出去。」
    
      「那樣更好!雪下大了。咱們快走吧。」
    
      申末時分,一行人來到滹沱河畔的沙河堡,康熙全身已被裹得像雪人一般。他一邊小心
    翼翼踏著凍得鏡面一樣的河面,一邊問魏東亭:「這個沙河堡,是哪個縣的地面?」
    
      「回爺的話,」魏東亭見已經進入人煙稠密的地區,說話也格外小心,只含糊地稱康熙
    為「爺」,「是繁縣境了,縣令叫劉清源。這個沙河堡是繁峙第一大鎮,今晚咱們就歇在德
    興老店,偏院住著幾個販馬客人,正院全包給了我們,爺只管放心。」
    
      此時已入酉牌,照平日天氣,天早黑了。因下了雪,雪光返照,街道兩邊的門面都還模
    糊可見但大街上已無人跡。魏東亭在街口調度車輛,搬卸行李,安排關防。被驚動了的店主
    人提著燈寵笑呵呵地迎了出來:「這麼大的雪,難為爺們趕路!我還道是宿到前頭一站了呢
    !裡面請吧。只是咱這山野荒店,難比北京皇城天子腳下……有個照顧不周的請爺們包涵。
    」店主十分殷勤地將店門推得大開,把他們一行眾人讓到裡面,高聲叫道:「伙計們,爺台
    到了。快打點熱水挨房送進去!」
    
      魏東亭忽然發現,正院的西廂房內似有人影走動,站住腳步問道,「怎麼,正院我不是
    已經全包了嗎,怎麼又住進了客人?」
    
      「唉!」沒法呀,住的是一個道士和一個讀書人,前一個時辰剛剛趕到,沙河堡的店鋪
    裡人都住滿了,這麼大的雪,他們都凍得青頭蘿蔔似的,因此我就大著膽安置了。好在爺台
    有二十多人,這院子上下有三十多間房呢!「魏東亭聽著,臉色陰沉下來,不等他說完便截
    住了道:「不用說別的了。就是文殊菩薩來,你也得將他們安置出去!」康熙聽了忙道:「
    小魏子,罷了罷了,左右只是一夜,將就一下吧,明早我們就去了。」魏東亭看看滿臉笑容
    的掌櫃,不由得火氣上升,可又不敢違了康熙,便道:「主子說的是。可我的訂銀一下子就
    給他五十兩,住一宿再付五十兩,他開半年店能掙得到麼,我們從北京一路出來,還沒有碰
    到過像他這麼大膽貪心的奴才呢!」店主被他訓得尷尬,暗暗連聲謝罪:「不過事已至此,
    也不好就攆人家,都是進香拜佛人,能方便處且方便嘛。」
    
      這邊正在爭執,西廂房門「呀」地一聲開了。走出一個年輕道士,手持佛塵,背上插一
    把七星劍,十分飄逸清俊,打個稽首說道:「天下店天下人住得!難道居士有幾個錢,就要
    買這個不平嗎?如若貧道此時出二百兩銀子趕居士出去,你又該如何呢?」魏東亭側著臉瞧
    也不瞧道士,冷冷說道:「我和店主講話,你插的什麼嘴?」
    
      康熙見魏東亭沒完沒了,一臉尋事神氣,忙喝止了道:「這位道長說得有理,還不退下
    !」魏東亭聽了不敢再說,默默退至一旁垂手侍立。康熙打量這道人時,至多不過二十歲,
    秀眉細目,面白如玉,只是略帶著一股野氣,由不得心裡格登一下:「這道士如換上女裝,
    也算得上一代佳人了。只是氣質粗豪些……」口裡笑道:「道長,不要生氣,請只管安置,
    用過晚餐不妨過來同坐消夜。」道士抿嘴笑道:「還是公子讀書知禮,回見了!」說著瞪了
    魏東亭一眼回到西廂。魏東亭心裡雖有氣卻沒敢再言聲。店主人忙插上來和解道:「大家來
    自五湖四海,今個能聚在小店,也是前世緣份。總怨小店池淺,各方接待不周……」說著,
    便領康熙一行進了上房,「請老太太和這位小姐在東間安息,公子就住西間,要湯要水的也
    方便。看這大的雪,明日未必能啟程呢,就在小店多住幾日。小的親自侍候老太太,管保安
    逸……」說罷便忙著開門,又是安置行李,又是往燈上灌油、炕下添火,端了熱水送進太皇
    太后屋裡,又命人給康熙烘烤濕衣濕鞋。山西人柔媚小意兒天下第一,連氣頭上的魏東亭也
    被打發得眉開眼笑,道:「你這傢伙若在紫禁城裡當差,怕皇上也叫你哄了呢!」
    
      「爺取笑了。小的哪有那麼大的福分呢。」回身又指揮店小二端上來熱氣騰騰的羊肉餡
    的頭腦餃子。這頭腦餃子是一種藥膳,把水餃撈出來,澆上山藥、紅糖、胡蘿蔔、豆腐、青
    菜、粉絲所製的湯劑,上碗後再加老酒一料,有驅寒、活血、健胃等功效。康熙吃了頓時覺
    得身上寒氣一掃而盡,暖烘烘的,沒了半點勞乏。心想,自己雖做了天下之主,卻未能領略
    此風味,便命狼覃拿了五兩銀子去賞掌櫃的。不一會兒店主人笑嘻嘻進來謝賞,行了禮,用
    水裙擦著手笑道:「謝公子爺賞了。方才老大太也賞了五兩,說是從沒有用得這麼舒坦。她
    們不用葷,是豆腐皮兒口蘑餡兒,用的是甜酒。公子爺這邊,小的想著呵了一頭的冷氣,酒
    用得重了點,不想也對了公子爺的脾胃……」顯然,自開店以來,他從來沒遇到這樣闊氣的
    主顧,竟同時給了兩份的賞銀。
    
      他嘮嘮叨叨地還在往下說,卻見那道士飄然走了進來。康熙忙跳下炕來。笑道:「長夜
    無事,正好清談,連店老板也不用去,咱們坐了說話。」
    
      魏東亭一眼就瞧出這道士是身懷武技的,他不敢懈怠,暗自提足了精神,緊靠康熙而立
    。康熙滿面笑容地自報家門:「在下姓龍,字清海。敢問小道長仙號?」
    
      「啊,不敢當。道士俗家姓李,道號雨良。」
    
      「啊!聽口音,雨良道長是秦人口風,請問在何觀修道?」
    
      「貧道就在終南山修道,也曾在峨眉山雲遊過幾年。」
    
      「噢,峨眉!北京有個太醫叫胡宮山的,也做過峨眉山的道士,武功了得,人也正直,
    後來不知怎麼就棄官不做,又回去了……」
    
      「啊,龍公子,那不足為奇。有人覺得做官好,便也有人願意做道士、和尚。即使都是
    三清弟子,弄神驅鬼者有之;操汞煉丹者有之;避跡深山者有之;在皇宮相府家飛來飛去的
    又何嘗沒有,你說的那個胡宮山,就是不才的師兄。他不想做官也自有道理,因為做了官,
    就得唯皇上之命是聽。就是做個好官,也不過落個好名聲,要是做的像大同知府那樣,敲骨
    吸髓,刻薄百姓,比得上我道土這碗清淨自在的飯乾淨嗎?」
    
      當年,胡宮山在養心殿為康熙治過病,一個下跪動作便將六塊青磚壓得龜裂。此人就是
    胡宮山的師弟,當然也不是等閒之輩。可是康熙不知道,胡宮山不做官,是因為既不屑為吳
    三桂賣力,又不願當滿族皇帝的臣子,臨走時還把郝老四救了出去。
    
      魏東亭雖與胡宮山私交很好,但此時同雨良這樣面目不清的人不期而會,不禁又提了三
    分警覺,便笑著問道:「道長這也算一番高論。不過聽起來你也不像是很清靜的。這麼冷的
    天,千里跋涉,自陝南來到晉北,怎麼比得上在終南山長伴香火逍遙自在呢?」
    
      「這種道理就不是一般凡夫俗子能夠懂得的了。五台山佛稱清涼,道稱紫府,老子便在
    此處收取人間香火。道土有事自然要尋老子,這就譬如民間有冤債要尋天子一樣。『道心無
    處不慈悲』,我就不能登紫府,代祖師清清這裡的妖氣嗎?」
    
              八 察民情揮淚抑聖怒 遇刺客揚威鎮妖邪
    
      卻說小道士李雨良在沙河堡的客店裡與康熙消夜清談,一語道出了自己的此行目的,是
    為了替太上祖師掃蕩紫府的妖氣。魏東亭心中猛然一驚。他知道,李雨良所說的「妖氣」,
    是指的大同知府周雲龍;也知道,這周雲龍是吳三桂選派來的西選官。可是,這位山西大同
    的知府,又怎麼得罪了遠在陝西終南山的道士李雨良?李雨良又為什麼千里迢迢,衝風冒雪
    地趕來尋仇呢?魏東亭卻怎麼也想不出個道理了。便一言不發地靜等著李雨良說下去。
    
      康熙皇帝對李雨良也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個從說話到神態都像女人的年青道士,不僅
    眉宇之間絕無一絲的矯揉做作,更使人覺得,他如果換上女裝,簡直又是一位蘇麻喇姑。要
    是自己身邊有一僧一道兩位出色女子的輔佐,倒真是一大快事。此刻,康熙見李雨良忽然住
    了口,便興奮地說道:「好!雨良道長果然豪爽,與令師兄胡宮山竟是一樣的秉性,可欽可
    敬!只是不知道長所說的那位知府叫什麼名字,他很貪嗎?」
    
      李雨良沒有正面回答康熙的問話,冷冷一笑說道:「自古以來,做官的哪個不貪,小民
    百姓也認了。可是這位知府大人豈止是貪,簡直是黑了心!」
    
      此言一出,坐在一旁的店主人沉不住氣了,忙上來插話:「爺是京城裡來的,不知道咱
    們這兒的苦處啊。這位太尊姓周,叫周雲龍。聽說他早年多次應試都落了榜,卻不知怎麼投
    靠了平西王爺,被選送大同府做了知府。唉!也是我們這兒的百姓該倒霉。自從前年鰲中堂
    壞了事,百姓剛緩過一口氣來,就遇上了平西王爺的西選官。眾位想啊,一年裡頭,地裡就
    打那麼點糧食,交完租子支完差,還要給平西王爺納稅交貢。這位周太爺呢,坐在棺材上賣
    靈幡——死要錢。他沒完沒了地催捐,名堂多得像無常鬼索命一樣。唉,沒法過呀!」
    
      康熙吃驚地問:「哎,不會吧,哪有那麼多捐呢?自康熙二年到現在,山西就免了四次
    錢糧。去年,山陝總督莫大人又報了災情,奏請朝廷恩準,免了大同府的賦稅,這周太尊又
    催的哪門子稅捐呢?」康熙這話說得不假,這都是他親自批覆的奏折,他還能不清楚嗎?可
    是店主人卻苫笑一聲說道:「爺說的是朝廷的恩典,可下邊滿不是那麼回子事兒。就說這火
    耗銀子吧,莫大人只要九分二厘,老百姓也還能出得起,可是周府台一下子就加到四錢三,
    光這一項,就把皇上的恩典都吃光了。」
    
      康熙知道店主人說的這「火耗銀子」,是歷朝的一大弊端,原來,因為百姓們交納的賦
    稅銀子都是散碎的,地方官收來後,要重新化鑄成大錠才能上交入庫,一入爐,自然就要有
    損耗。所以叫做「火耗。」可是這個損耗,從來都是在上繳的份額內抵銷的。地方官為了漁
    利,把這個「火耗」的損失,加在納稅人的身上,自己從中漁利,就成了貪贓的一種手段和
    途徑。遇上了那些黑了心的貪官酷吏,又隨意追加火耗的數目,像這周知府,把火耗追加到
    四錢三,一兩上稅銀要百姓出一兩四錢三,這樣幹法,百姓能受得了嗎!聽了店主人的訴說
    ,康熙的臉色氣得發白,連拿火筷子的手都有點微微顫抖。魏東亭怕他一怒之下露了身份,
    忙在後面拉了拉他的衣服。康熙猛然醒悟過來,鎮定了一下情緒,向店主人問道:「唔,這
    個周府台是心狠了一些,不過,就這麼一條,也辦不了他的大罪。還有嗎?」
    
      店主人聽這位龍少爺追問,心想,他必定是京城的貴胄子弟,也許能替老百姓講講情呢
    ,便壯了膽子說道:「爺台身份高貴,既然勞您問了,小的也不敢欺瞞。咱們這位周太爺,
    大概一肚子的學問都讓狗吃了。我這小店的隔壁住著一戶人家,一對老夫婦守著個獨生女兒
    ,因為交不上賦稅,周大爺就要拉他家的女兒去抵債。唉,周府台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要娶
    這十五歲的黃花閨女做小,在這佛山跟前,竟也不怕佛祖降罪,造孽呀!還有,魏爺來號房
    子的時候,見到西院裡已經住了二十多位販馬的人,其實,哪裡是住啊,他們是讓扣在這兒
    的。」
    
      「啊,為什麼?」
    
      「這伙販馬官,都是正正經經的生意人,拿了河南府的茶引,用信陽的茶葉去換西路的
    馬匹。走到這裡,被周太尊知道了,二百多匹馬全扣了下來,而且一個子兒的馬價也不給,
    這不是明搶嗎?馬販們只好去求咱們繁縣的縣大爺劉清源。劉老爺也是河南信陽府人,也是
    個愛民如子的清官,他看在同鄉的份上怎能見死不救呢。可是,府台是他的頂頭上司,說聲
    不給銀子他也真沒轍。劉大人想來想去,想起來沙河堡有位辭官回鄉的蔡亮道和周雲龍是省
    試同年,他倆還有點交情。於是便求蔡老爺出面講情,蔡老爺見事情出在沙河堡地面上,不
    能不管哪,便打算明日在家裡宴請周雲龍,說合這兩件案子……」
    
      康熙早就聽得坐立不寧了,要不是魏東亭一直在向他遞眼色,恐怕捉拿周雲龍的聖旨都
    發出去了。店主人講完之後,拿眼瞅瞅這位龍公子,見他一言不發地坐著;再看那道士時,
    也是一副冷眼旁觀的態度,心中反倒奇怪了,他們剛才說的那麼起勁,怎麼忽然都不作聲了
    呢!唉,我本想替鄰居大嫂和這院子裡扣著的馬販子求人情,看來,這兩個主人都是不愛管
    閒事的。他還在胡思亂想,卻見龍公子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打著呵欠說:「唉,天不早
    了。都歇著吧。明兒個放晴了,咱們還得趕路呢。」
    
      店主人滿懷希望此刻全落了空了,剛要舉步退出,卻聽雨良道士一陣冷笑,連告辭的話
    也不說,就先出去了。
    
      外邊的雪下得更大了。從隔壁傳來一個老太婆的哭聲,不知是炕燒的太熱,還是被隔壁
    傳來的陣陣哭聲驚擾,康熙躺在炕上,怎麼也合不上眼睛。他抬起身來,見魏東亭正守在套
    間的門口,便問道:「小魏子,什麼時辰了。」
    
      「回爺的話,恐怕快到半夜了。主子歇著吧。」
    
      「不忙。我在想,這姓周的如此貪婪作惡,欺壓百姓,莫洛為官清廉剛正,為什麼不參
    劾他呢?」
    
      「莫洛的行轅在西安,山西雖然也歸他管,來的次數畢竟不多,何況這大同府在極北之
    地,山高皇帝遠,他們什麼事幹不出來?」
    
      「那麼,他搶這麼多的馬要幹什麼呢?」
    
      「主子明鑒,這是明擺著的事兒,還不是為了給平西王送軍馬。」
    
      「混帳,朝廷對馬政早有明令,這奴才竟如此囂張、膽大。朕定要治他們的罪!」
    
      話音剛落,蘇麻喇姑一掀門簾走了進來,笑語盈盈地說:「喲,三更半夜的,主子爺這
    是發的哪門子火呀!太皇太后老佛爺不放心,讓我過來瞧瞧。老人家說,剛才店主人的話她
    都聽見了。讓我告訴主子,不必動怒,要想辦那個姓周的,也要等回京之後再說。這沙河堡
    小地方,魚龍混雜,萬歲又是微服出訪,還是謹慎一點兒好。」
    
      「哼,明天一早,那個姓周的就要在這裡強搶民女。朕身居九五之尊,眼看著他如此無
    法無天而不加干預,能說得過去嗎?」
    
      魏東亭見康熙動了真氣,連忙出來解勸:「主子息怒,要懲辦一個小小知府,何必主子
    親自出面呢。奴才讓人帶個信給索大人和熊大人,一封文書下來,要不了半個月就把姓周的
    逮到京師了。」
    
      蘇麻喇姑也接著說:「小魏子說得對。萬歲爺仁心通天,救助民女的事自然該辦,可是
    張揚了您和老佛爺的聖駕蹤跡,不光是這裡,恐怕連京師都要震動。老佛爺的懿旨還是對的
    ,請萬歲三思。」
    
      這裡正說話,卻見小毛子帶著渾身的白雪和寒氣闖了進來,哈了哈凍紅的雙手,「叭」
    地甩下了馬蹄袖,滿臉堆笑地跪下請安:「萬歲爺吉祥平安。奴才小毛子奉了索大人的差,
    給爺呈送奏折來了。」
    
      「好啊,是小毛子。你這個小鬼頭,怎麼不通稟一下就進來了,倒把朕嚇了一跳。起來
    吧,外邊的雪下這麼大了?倒難為你連夜趕了來。」
    
      「回主子爺,別說是下了大雪,就是下刀子,奴才也不敢耽擱了爺的差事。何況,奴才
    還帶了幾個人來,一路上倒也很順當。」小毛子一邊說著,一邊雙手呈上索額圖和熊賜履的
    奏折。康熙接過來,看也不看,就放在炕桌上:「你這小鬼頭來的正是時候,明天這兒的時
    事,就交給你辦好了。朕隨身帶的有御寶,不怕他周雲龍不聽管束。」
    
      魏東亭一聽這話,也來了興致:「萬歲,小毛子一個人去怕不成,不如讓奴才扮成一個
    中使護衛,也去湊湊熱鬧。」
    
      康熙還沒有答話,蘇麻喇姑卻攔住了:「不行,小魏子要護著聖駕上五台山,在這裡露
    了相,還怎麼去,剛才老佛爺還說,這地方太亂,五台山怕也不清淨,原打算在那邊多呆幾
    天,看來,只能點個卯了。我們還是要處處小心。」
    
      康熙似乎是沒聽見蘇麻喇姑的嘮叨,興奮地說:「乾脆,明天我和小魏子都去蔡亮道家
    。小毛子能辦下來呢就算了,萬一出了麻煩,我就出面兜著。」
    
      小毛子聽了半天,也沒聽出來個眉目,這時,趕快悄悄地問魏東亭。魏東亭簡略地把剛
    才的事說了一遍,小毛子又是生氣,又是興奮地對康熙說:「有萬歲爺做主,別說一個知府
    ,就是十個八個,奴才也把他辦了。剛才奴才進店時,聽隔壁那個老婆子哭的傷心,不知是
    出了這檔子事。主子只管把這趟差交給奴才去辦。」
    
      北風夾著大雪在窗外呼嘯著,康熙沒有接小毛子的話,卻臉色冷峻地吩咐魏東亭:「取
    朕的狐皮披風來!」
    
      「怎麼,主子爺要出去嗎?大風大雪的,又在這人地兩生的小鎮上,奴才就是挨打受罰
    ,也萬萬不敢從命!」
    
      康熙一眼瞟見蘇麻喇姑還要出去,知道她是去報告太皇太后,忙叫了一聲:「曼姐兒,
    回來!」
    
      蘇麻喇姑停住了腳步。「曼姐」這個名字,自從出家之後,康熙還從來沒有叫過。從這
    名字上可看出太皇太后對蘇麻喇姑的鐘愛,和康熙皇上對她的敬重,此刻,康熙喊了出來,
    自然別有一番深意:「曼姐,你是朕的第一個老師。後來,我們又一起跟伍先生上學。記得
    朕小的時候,你對朕說過,要朕做一個愛民的好皇上。你知道,十個大臣的奉承也趕不上一
    個百姓的誇獎啊!你聽,那老婆子的哭聲和這狂風大雪攪在一起,朕能安睡得了嗎?」
    
      蘇麻喇姑不做聲了,她深知康熙此刻的心情,拿不出理由來勸阻這位少年皇上。可是,
    魏東亭身為護衛,卻不能不說:「萬歲,那個女孩子咱們明天就去救她,哪差這半夜呢?主
    子要是嫌那個婆子哭得心煩,奴才派個人去,連哄帶嚇唬地把她安置一下也就是了。」
    
      「混帳!你這奴才,越來越不長進了。她還在為女兒傷心,你們倒想去嚇唬他,你每天
    讀書,就讀出個這等樣子嗎?」
    
      說完,康熙甩身出了套間,頭也不回地向外邊走去。魏東亭連忙派小毛子去報告太皇太
    后,自己和蘇麻喇姑一起,又叫上侍衛狼覃,護衛著康熙出了店門。
    
      天空正翻騰著鵝毛大的雪花,地下的積雪已經有半尺多深了。四個人到了街心,聽那哭
    聲時,更覺得淒慘嚇人。狼覃推開一個沒有上閂的茅草屋的房門,康熙一腳踏進去,就被眼
    前的景象驚呆了。這那是人住的地方啊,簡直是座人間地獄!丈餘見方的草屋內,爐燼灰滅
    ,冷氣透骨,一盞昏黃的油燈,照著炕上的一具死屍,死者臉上蓋著張黃裱紙,身下是一領
    破席,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婆子,趴在屍體旁哭得聲撕力竭。室內,四壁如洗,就連一件家具
    都沒有。看著這淒慘的景象,康熙的心裡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好啊,你們又來了。看看,還有什麼東西,拿吧,搶吧,把這個死老頭子也搶走吧,
    哈哈……」
    
      康熙心頭又是一陣緊縮。當年鰲拜揎臂揚眉,咆哮朝堂時,他也沒有這麼緊張,這麼恐
    懼,這麼渾身上下充滿透骨徹膚的寒意!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道:「老人家,請別怕,我們是
    路過這兒的,想來您這裡避避風雪,不會加害您的。」
    
      蘇麻喇姑早已是滿臉熱淚了,也連忙上前安慰老婆子:「老人家請放心,我們不是強盜
    。怎麼就你們二老呢,兒女們都不在跟前嗎?」
    
      話一出口,蘇麻喇姑就自覺失言了,這話正捅到老婆子的痛處,只見她突然站起了身子
    ,大聲哭叫著:「孩子?我女兒被你們搶去了,你們還來取笑我。我………我和你們拼了!
    」
    
      一邊說,一邊摸索著就要下炕。蘇麻喇姑見勢不妙,急忙拉了康熙退出門外。狼覃也跟
    在身邊護侍著。只有魏東亭比較沉著,忙走近炕邊,又拉又勸地穩住了老婆子,順手在炕桌
    上放了一錠銀子,然後退了出來,掩上了房門。
    
      康熙站在街心,跺著腳,心裡沉重地說:「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朕一生一世都不會
    忘記此情此景,不會饒了那禍國殃民的貪官酷吏。狼覃,明天一早你取些銀子來,招呼這裡
    的鄉親,把老人的後事好好安排一下。」
    
      「是,主子放心,奴才一定辦好這件事。」
    
      四個人默默不語地踏著沉重的步子向店房走去。層層的積雪,在寂靜的夜裡,發出吱吱
    的聲響。一陣罡風吹過,攪起團團雪霧,更增添了人們心頭的煩悶。來到店房門口時,細心
    的魏東亭突然發現,店門外邊的積雪似乎有點發紅。不禁大吃一驚,湊著雪光反照伏身看時
    ,只見一股鮮血,正從門框裡往外流著。他馬上意識到這裡發生了意外變故。連忙向狼覃囑
    咐一句:「護著主子,退後!」說完自己卻撲上前去,運足了力氣,雙臂齊舉,向店門猛擊
    一掌,那店門「轟」的一下倒了。隨著這一聲,店門裡面蹭蹭蹭,跳出了三個彪形大漢,個
    個黑巾蒙面,手持鋼刀,揮舞著向康熙衝去。事出倉促,魏東亭和狼覃來不及拔出佩劍,赤
    手空拳和刺客展開了搏鬥,雖然形勢危急,卻寸步也不敢後退。蘇麻喇姑扶著康熙向旁躲開
    ,同時衝著店房裡邊高聲叫道:「裡邊的奴才都死光了嗎,還不趕快出來!」隨著她的喊聲
    ,幾個大內高手從房頂牆頭躍了出來,把刺客團團圍住。那三個蒙面大漢,雖然寡不敵眾,
    卻是越戰越勇。就在這時,忽聽店門口一聲怒吼:「都與我住手!」
    
              九 飄忽忽若即又若離 笑瞇瞇似真卻似假
    
      康熙一驚,抬頭看時,原來還是小道土李雨良。
    
      魏東亭等人停止了進攻,要聽這道士究竟想說什麼。可是,那三個蒙面人卻乘機呼哨一
    聲,向康熙撲了過去。魏東亭等正要搭救,卻聽雨良道士怒罵一聲:「狗奴才,撒野!」隨
    著這聲喊,拂塵一擺,三枚透骨釘帶著嘯聲打了出去。三個大漢竟一個也沒有躲過,撲通一
    聲,栽倒在雪地裡。其中的一個,大概是沒傷著要害部位,掙扎了一下,忽然跳起身來,「
    嗖」地便躍上了牆頭。雨良冷笑一聲:「好小子,能接我這一鏢也算好漢,把刀留下,饒你
    去吧!」說著,又是一鏢,牆頭上那人手臂一顫,單刀脫落地下。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回頭
    ,腳一蹬,便向西北逃走了。
    
      雨良道人從容走下台階,向康熙深深施了一禮:「萬歲,貧道原想在這裡與大同知府湊
    湊熱鬧,既然萬歲己決意處置他,看來已用不著我了,就此告辭!」
    
      一言既出,眾人無不心驚。原來,他們的行蹤,不僅為刺客偵破,而且也被道士李雨良
    看穿。如今,這張紙兒一捅破,康熙也就無意再瞞,聽雨良要去,悵悵地說道:「道長有如
    此好身手,何必屈身道流,可肯出來為國家效力嗎?」
    
      「哈哈,我難道不是在為國效力?我自知福命淺薄,不敢受皇上封賞,而且皇上那裡禮
    法拘人,我也受不了。只願悠遊於江湖之間!」蘇麻喇姑是個極其細心的人,她早已看出這
    個小道士李雨良,無論從長相性情,所做所為,都無一不像女子。她這樣女扮男裝,也肯定
    有難言的身世。這個人,膽大心細,武功高強,如能和伍次友結為伴侶,倒也了卻了自己的
    心事,想到此,便和顏悅色地對李雨良說:「道長既有報國之意,又有山野之雅致,與主子
    的老師伍先生,倒是一樣的脾性,你知道伍次友先生的行止嗎?」
    
      「啊,伍先生乃當今奇才,誰人不知。貧道早已仰幕,正想去尋找他呢。」
    
      說完,他打了個呼哨,一頭四蹄雪白的黑毛驢在店後撒著歡兒跑了出來。雨良一欠身騎
    了上去,雙手一拱道聲「孟浪」,便消失在風雪彌漫之中。
    
      魏東亭見康熙立在雪地裡發呆。上來稟道:「這兩個刺客一個已經死了,一個受了重傷
    。請主子示下,該怎麼辦?」康熙此時方回過神來,厲聲問道:「店主人呢?是不是他們一
    伙的?」「那倒不是的,店主被殺死在裡頭。奴才就是見到門框的血跡才知道有刺客的。」
    「嗯。」康熙一邊往回走一邊吩咐:「狼覃將刺客帶到後頭密審,小魏子到這裡來,其餘的
    人照舊侍候。蘇麻喇姑,你去照應老佛爺,別讓老人家受驚了。」
    
      魏東亭惴惴不安地跟著康熙進了上房西間,見康熙氣色很不好,忙跪下道:「主子受驚
    了,奴才護駕不謹,請主子責罰!」
    
      「起來吧,是朕自己要出去的,與你們什麼相干。」康熙強自按捺住心頭的驚懼,隨手
    拿起剛才丟在炕桌上的奏折,拆開來仔細閱著,小毛子悄悄走過來,給康熙送上一杯熱茶,
    屋子裡靜極了。魏東亭和小毛子,看著康熙那嚴峻沉思的臉,站在一邊,連大氣也不敢出。
    
      過了好大一會,康熙才吐出一句話來:「小毛子,侍候毛筆。魏東亭,你來替朕擬旨:
    山陝總督莫洛和白清額,居官清廉,忠誠可嘉。既然西安百姓叩闕保本,索額圖和熊賜履又
    替他們求情,就依他們的意思,把莫洛等二人調京使用吧。此外,順便告訴明珠,前差撤消
    ,命他立即趕到安徽,尋訪伍先生,定將先生護送到京。」
    
      魏東亭沉思了一下說道:「主子息怒,奴才多嘴,莫洛、白清額清廉免罪,主子處置的
    很恰當。不過,明珠官高位顯,到安徽去恐怕驚動地方,對尋訪伍先生怕有所不便呢。」
    
      「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據索額圖奏稱,耿精忠離開京城之後,並沒有回福建
    而是悄悄地去了雲南!依此看來,形勢馬上會有大變。伍先生曾為朕擬了撤藩方略。吳三桂
    他們是不會放過他的,不能不派個可靠的得力的人把伍先生找回來妥加保護。先生自離朕歸
    山之後,四處講學,為朕招集天下英才。他每到一處,都由各地的府學教授陪同接待,地方
    上也都有回報的奏折。可是自從他離開鳳陽之後,卻突然失去了消息,朕怎能不為他的安全
    擔心呢?」
    
      從康熙的臉色上,魏東亭一下子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伍次友如果落到平西王手裡,朝
    廷的撤藩計劃就得全盤打亂!想到這兒,魏東亭打起精神說:「主子不必過慮。伍先生生性
    曠達,受不了官府那套禮節,說不定正在遊山玩水呢,或者有病,這都是情理中事……即使
    不幸落入陷阱,像他那樣高風亮節之士,豈肯賣主求生?」
    
      「唉!但願如此吧!虎臣你不懂人的本性。伍先生當年在索額圖府裡為朕上課,自己就
    曾說過『慷慨殉節易,從容赴義難』。如若遇有逼、問、殺的威脅,朕也相信伍先生不會低
    頭,怕就怕……」他想說「漢人積性柔弱」,忽然想到魏東亭也是漢人,便改了口說:「千
    古艱難唯一死啊!」康熙已不是對魏東亭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地說了:「京師紛紛流傳的
    謠言,既有關於三藩的,也有什麼朱三太子的……又是從何而起的呢?」
    
      正沉吟間,狼覃匆匆進來稟道:「主子,那賊招了。」
    
      「誰的主謀?」康熙急問道,「該不是吳三桂?」
    
      「不是,」狼覃忙道,「刺客說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人——他們稱他為『朱三太子』
    !」
    
      「什麼,朱三太子?朱三太子現在何處,有多少人,他都招了嗎?」
    
      「他說,他們自雲南來。共三十餘人,都是身手了得。一撥十八人至五台山劫駕,其餘
    的已隨姓朱的潛入北京。更細的情節他也不曉得了——他們三個是想爭功,今夜悄悄來的。
    說餘下的人都在山上……」
    
      「唉,他們怎麼知道朕要往五台山?」
    
      「這個刺客說是上面讓他們幹的。」
    
      「好!再審!」
    
      「回萬歲的話,」狼覃多少有點狼狽地答道,「他……已經咽氣了。」
    
      康熙看一下魏東亭。魏東亭身子一躬,輕聲說道:「萬歲,今晚只來三人,已是如此險
    惡,還有十五人等在五台山,看來賊匪志在必得!奴才以為應立即啟奏老佛爺,連夜返駕回
    京。這樣不但五台山潛匪難以得逞,連京中奸徒也會措手不及——先打亂他們陣腳,再辦這
    大同知府也不遲!」
    
      康熙先是一怔,忽然縱聲大笑:「用不著這麼急,現在冒雪夜遁,不怕朝野笑朕膽小嗎
    ?」說著向炕桌猛擊一拳,眼中迸出寒光,「天下者朕之天下,有何可懼?五台山可以暫時
    不去,明日處置了姓周的王八蛋之後,朕偏要順道巡訪一潘。」
    
      沙河鎮上,為知府周雲龍準備的接風酒宴,安排在當地最大的鄉紳,做過一任同知府的
    蔡亮道家裡。前面說過,這蔡亮道和周雲龍是省試同年,自從辭官歸居之後,確實看不慣周
    雲龍的所作所為。這次,兩件案子都出在自己的家門口,不出面管一下,覺得對不起鄉里鄉
    親。再說,縣太爺劉清源又親自登門,苦苦哀求,這情面也推不過去。可是,能不能成功,
    他沒有一點把握。
    
      這天一早,康熙帶著魏東亭和小毛子就來到來了蔡府門上。通報進去之後,蔡亮道一愣
    :「京裡來的龍公子?他是什麼人,我不認識啊。」聽家人說,這位公子派頭很大,他不敢
    怠慢,連忙迎了出來。
    
      「啊,足下就是龍公子嗎?幸會,幸會,老夫不知公子駕臨寒舍,有失遠迎,還請恕罪
    。」
    
      康熙把他上下量了一番,只見他年約五十多歲,身材瘦削,面孔發紅,留著一撮山羊鬍
    子,倒像是一位純樸、古拙之人,便也以禮相待:「豈敢,豈敢。在下姓龍,表字德海,奉
    了家祖母來朝山進香,在客店裡聽說周太尊與馬販子的糾葛。論說,這事與在下無關,可是
    這馬販子中卻有在下的一位遠親,聽他說蔡老先生要為他們求情,使在下深敢贊佩,因此冒
    昧打擾,不恭之處還望先生見諒!」
    
      「龍公子說哪裡的話。公子枉駕寒舍,蓬篳生輝。請,裡面請。」
    
      蔡亮道將他們引到中堂,和四個販馬商見了。一邊讓座兒,一邊拈著鬍鬚沉吟道:「這
    周雲龍是晉南名士,胸中文章自負天下無對,口齒伶俐,後台又極硬。看來,他雖是個謙謙
    君子,其實心底刁鑽得很,我也只能勉盡薄力罷了。成與不成,還在兩可之間哪!」
    
      他這樣說,幾個馬客當時就著了急,一齊上來千請萬托,說了一大車的好話。康熙自扯
    了魏東亭和小毛子,在廳角揀了個座兒坐下,靜觀事態演變。
    
      大約過了多半個時辰,外頭傳來了篩鑼靜道之聲。滿廳人眾,連蔡亮道在內頓時都緊張
    起來。蔡亮道雙手扎煞著轉了一圈,對廳中眾人拱手道:「諸位,太尊和縣尊到了,咱們迎
    一迎吧!」這一提醒,四個馬客、五、六個鄉紳紛然起身隨著蔡亮道擁出廳外。
    
      周雲龍一腳跨進大門,一邊拱手,一邊呵呵笑道:「靜雲兄,久違了!」記得石家莊一
    別,悠悠已是三載——喲!看你滿頭白髮,真個是『朝如青絲暮成雪』啊!哈哈哈……「說
    著,便拉著蔡亮道的手款步進廳。蔡亮道一邊讓著往裡進,一邊一一介紹,周雲龍只點頭微
    笑。跟在後頭的劉清源也是滿面笑容和蔡亮道寒喧。康熙在廳角,用目光打量著周雲龍,只
    見他穿著八蟒五爪的袍子,綴著白鶴補子,水晶頂子俯仰之間搖晃生光,面如冠玉,雙眸炯
    炯,配著五絡美髯氣宇軒昂、雅俊。比較起來,劉清源反顯得拘束寒酸,眼睛近視得瞇著眼
    瞧人,一見就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康熙不由暗自嘆道:「人不可以貌相,真是半點不假
    !」轉臉瞧魏東亭時,魏東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周雲龍。小毛子卻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席面
    ,他已是挨次都嘗過一口的了,只盤算怎樣乘人不注意先喝一口酒,以免萬一發生意外。
    
      康熙正想說什麼,周雲龍由蔡亮道陪著轉過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康熙,突然問道
    :「靜雲兄,這位是誰?」
    
      康熙猛地一驚,才想到是問自己,忙起身笑道:「不才龍德海,自通州至五台山進香。
    承蒙蔡公相邀至此,晚生得識尊顏,幸何如之!」
    
      「晤。」周雲龍低頭咕噥了一句,便回到了上首席位。康熙六年時,他曾在內務府當過
    三個月書辦,見過康熙,此時只覺恍惚面熟,卻哪裡能想得起來?康熙看了看自己一身布袍
    ,也不由暗自一笑。
    
      酒過三巡之後,蔡亮道把話引上了正題:「府君明鑒,目下徵馬雖是朝廷政令,但細民
    小商租貨不易,眼看開春之後,河南墾荒正要用馬,朝廷對此也屢有明旨提倡。這些都不說
    了,眼下或收或放,權在你府尊大人。這幾個販馬客又是劉縣尊的同鄉,倘能開一線之路,
    放他們回去,也是雲龍兄一大善政……」
    
      周雲龍沒有答話,卻用筷子將大松塔魚翻了過來,笑道:「靜雲兄,這道菜真做得不壞
    ,要有多的,叫他們給我那裡送幾條。」蔡亮道這人古板老實,沒聽出來周雲龍說他「多餘
    (魚)」,一疊連聲地答應著,又吩咐廚子:「立刻再做一條」。坐在周雲龍身邊的劉清源
    微微苦笑一下,起身替周雲龍斟滿了酒,道:「府尊,據卑職所知,今年朝廷徵馬旨令尚未
    下來。這幾個馬客帶有開封府茶引,並非奸商私自出塞購馬。卑職已幾次稟過府尊,若能發
    還馬匹,不但他們生生世世銜您的恩,開封府的面子也維持下來了。如果府尊耽心今年馬匹
    徵不足數,一定不能發還的話,瞧著蔡員外的臉,可否將馬價發還,使他們有微利可盈,也
    不至絕了中原販馬之路……」
    
      周雲龍滿口答應,「好啊!這都在情理之中。貴縣體恤民情之意,令周某十分欽敬。我
    知道,你有的是辦法為貴同鄉弄來錢,這件事本來就不難辦嘛!請貴縣從火耗中追加一些補
    出馬價就行了。又何必興師動眾弄這些虛文?」說著將筷子放在桌上,取出一方手絹來擦嘴
    。劉清源先聽他答應,不覺喜上眉梢,後來卻聽說要自已敲剝百姓來補帳,不禁一呆,一屁
    股又坐了回去。喃喃說道:「如是數百兩銀子,也還能措置得來。這九千兩巨款,繁峙小縣
    如何辦得來呢?」幾個販馬客聽了,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只一個勁求情,周雲龍正眼也不瞧
    他們,只談笑自若地和蔡亮道答訕著說話。廳內眾人,包括劉清源在內,都被說得不知如何
    是好。
    
      蔡亮道深知這個人不好對付,一邊站起來斟酒,一邊柔聲勸道:「年兄,繁峙縣是個苦
    缺,一時哪裡出得起這許多。年兄下車大同,一向愛民如子,還要多多體念下情啊!」
    
      「蔡兄此言差矣。非是周某不肯為劉縣尊著想,也不是我有意駁你的面子。只是,下管
    職司所在,不得不如此。前日,為了那個刁婦民女之事,劉縣尊明為執法守土,實則欲加罪
    於下官。他自以為剛正廉潔,想不到,今日為了貴同鄉之事。也做此枉法舞弊之事,倒讓下
    官百思不得其解了。」
    
      劉清源本來打算,在解救了販馬客人之後,再來為那民女求情,不想,第一件事就碰了
    釘子,而且周雲龍又拿這話來壓自己,欲待頂撞,又怕事情弄僵了更不好辦;可是如果認栽
    呢,自己這個縣太爺又有何面目去見百姓,想來想去,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康熙瞧著周雲龍那一派盛氣凌人,蠻不講理的樣子,早就按捺不住了,便向小毛子遞過
    一個眼色。小毛子心神領會,站出來說話了。
    
              十 天威怒嚴懲西選官 魑魅興拜求鐘三郎
    
      蔡亮道設宴招待周雲龍。可是他剛一提到販馬客人的事,就被周雲龍一口頂了回來。康
    熙看到事情鬧僵了,連忙向小毛子遞了個眼色,小毛子站起來說話了:「喲,今兒個這場面
    可真讓人開眼界呀。府台大人搶了人家的馬,卻要縣太爺去敲榨百姓來償還;周大守看中了
    一個民女,縣太爺就得幫他去搶。虧得剛才聽蔡先生引見過了,要不然的話,咱們還以為周
    大人是個山大王呢。就是山大王,恐怕也不能如此蠻不講理吧?」
    
      小毛子雖是說得輕鬆、俏皮,可是話一出口,滿座皆驚。幾個販馬客人心想:我的爺呀
    ,我們這兒磕頭求情周老爺還不答應呢,你這一罵還不得全砸了。蔡亮道雖然心裡知道這幾
    個人來的蹊蹺,可是一個貴公子的下人,竟敢當面搶白知府,誰知他們倒底是什麼來頭呢?
    酒席設在自家的廳內,不管哪一邊吃了虧,他這個東道主都不好交侍呀!果然,還沒等別人
    弄明白是怎麼回子事呢,周雲龍已經拍案大怒了:「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恣意凌辱大
    臣?」
    
      「嘿嘿………,周大人又是一番奇談,你既自稱是大臣,就應該懂得朝廷的王法。難道
    只許你這州官搶財霸女,任意胡為,就不許外人說個不字嗎?」
    
      周雲龍見這個貌不驚人、又扯著公鴨嗓子說話的人,竟敢寸步不讓地和他頂撞,更是怒
    不可遏:「哼哼,告訴你,在這大同府地面上,我周某人的話就是王法。怎麼,你敢不服嗎
    !」
    
      「好好好,說得真好,周大人倒是個爽快人。在下想請問一下,如果我不服,而且不許
    你胡作非為,那麼周大人又該如何呢?」
    
      周雲龍氣得雙手顫抖,面孔發青,他再也按捺不住了,推開桌上的酒杯厲聲喝道:「來
    人,給我拿下!」
    
      「扎!」隨著這一聲喊,侍立在廳前的知府差役一下子來了五、六個,蜂擁而上,便要
    捉拿小毛子。康熙早就忍無可忍了,站起身來喝道:「放肆,誰敢無禮?」
    
      可是周雲龍已經氣極了,自從來大同府上任,他還沒栽過跟頭呢,今天怎能在這小小的
    沙河堡讓鄉巴佬們看了笑話。他估摸著,眼前這個少年公子,大不了是哪位京官的少爺。事
    情鬧大了還有平西王在後邊頂著呢,便毫不示弱地指著康熙吩咐差役們:「連這小子一起都
    給我捉了帶回去!」
    
      「扎!」差役們一擁上前,卻不防魏東亭跨前一步,抬手之間,把他們都打翻在地。小
    毛子看了一下康熙,見皇上向他點頭示意,便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接——聖——駕!」「
    隨著這一聲喊,狼覃率八名侍衛列隊而入,一個個身著蟒衣,腰佩寶劍,氣字軒昂地升階進
    堂,徑直走到康熙面前叩頭行禮:「萬歲,請降旨發落!」
    
      這一下,整個大廳裡的人,全都被驚呆了,蔡亮道和劉清源最先反應過來,兩人對視了
    一下便低頭跪了下來。跟著眾人也噗噗通通跪了一地。那周雲龍先是目瞪口呆,像廟中土偶
    一樣釘在地下,這時眼睛一翻,癱倒在地。康熙瞥了一眼周雲龍,氣憤地說道:「好一個府
    尹,你也惡貫滿盈了。小毛子,取紙筆來。」小毛子連忙呈上隨身帶來的詔書,康熙就著幾
    案寫了,又蓋上隨身玉璽,交給劉清源:「你這個縣令官不大,卻懂得守法惜民,辦事也很
    有主見。這詔書付給你,現在,就由你去大同府任職,依律辦了這奴才,然後,將這案申報
    吏部、刑部。魏東亭,發駕!」
    
      康熙皇帝微服出巡,懲辦了民怨沸騰的大同知府周雲龍的消息,轟動了沙河堡小鎮,連
    同那個晚上,店主被殺,刺客遭擒的事一起,在民間飛快地傳開了,農夫、土子、商賈、香
    客,交口稱讚天子的聖明。康熙的勤政、惜民和明察秋毫,大內侍衛的剛武勇猛、機智能幹
    ,都被百姓們傳得神乎其神。眼看著聖駕蹤跡已無法隱瞞,又聽說刺客正在山上等著,連一
    心掛念順治先皇的太皇太后,也不再堅持向前走了。當日午後,新上任的大同知府劉清源帶
    來了兵丁,護送著車駕向京城返回。
    
      可是,半路上康熙皇帝再一次「金蟬脫殼」了。他扮做應試的舉子,青衣小帽,只帶了
    魏東亭做為「伴當」,離開了車駕隊伍,悄悄來到了固安縣境。
    
      固安縣近在京畿,駐防的旗營是魏東亭的屬下。盡管如此,魏東亭仍十分小心。路過城
    外營盤時,他專門進去向管帶囑咐一番,這才和康熙打馬進城。
    
      此時已是酉初時分,店鋪都上了門板,巷口賣燒雞、餛飩、豆腐腦兒的都點燃了一團團
    、一簇簇的羊角風燈。叫賣聲在各個街口、小巷深處此呼彼應,連綿不絕。
    
      看著這太平的民俗景象,康熙饒有興致地說道:「這裡的叫賣和北京就不一樣,倒引得
    人饞涎欲滴哩。」魏東亭正急著尋一個下腳的店,怕康熙又和往常一樣隨便亂轉著找人說話
    ,聽康熙這麼說,就順搓繩兒答道:「前頭就是個老店,咱們就住進去。主子想用什麼,叫
    伙計出來買,豈不是好?」康熙明白他的意思,笑著點頭,「隨你。」便跟著魏東亭走進一
    家「汪記老店」裡。
    
      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店伙計,一身靛青布袍,外罩黑竹布褂子,雪白的袖口略向上挽,
    顯得十分乾淨例落。他剛在燈下落了帳,一抬頭見魏東亭和康熙一前一後風塵僕僕地進來,
    忙起身離了櫃台。一邊讓了座兒,一邊沏茶,口裡不停地說著:「唉呀,二位爺,怎麼一去
    就是幾個月,這才回來?準是發了大財!昨個我還尋思呢,小店裡什麼地方侍候不周到,得
    罪了二位老客,住別人那兒了呢!不想您二位還是惦著咱們老交情,又回來了!這回可得多
    住些日子了,」他一邊不停地講著,一邊遞過兩條熱毛巾請他們擦臉,又端來兩盆熱氣騰騰
    的水來,「二位老客先洗洗腳。等安置了住屋,小的再弄吃的來!」這一大堆的話既親切又
    夾著「抱怨」,弄得康熙一臉茫然之色。
    
      魏東亭淡淡一笑,店家這種招攬顧客的把戲見得多了,當下也不說破,邊幫康熙洗著腳
    隨口就道:「要一間上好的房子,乾淨一點,不要雜七雜八的人攪擾,我們歇一晚就走,多
    給房錢。那邊西屋裡是做什麼的那麼熱鬧?」
    
      「回爺的話,西屋裡住著幾位進京趕考的舉子。他們幾個正會文呢。還有一位做生意的
    楊大爺住他們隔壁。爺要是嫌鬧得慌,後院裡還有一間大房子,又偏僻又乾淨,只是房價高
    些……」他囉哩囉嗦還在往下說,康熙已穿好了靴子,起身對魏東亭道:「咱們當然住大房
    子,走吧!」
    
      吃過晚飯,康熙踱至前院散步,見魏東亭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便笑道:「你這樣奴才
    不像奴才,伴當不像伴當,也過於小心了。這個店還能出了事?」
    
      「到底是生地方,不過事是出不了的。方才我已在院裡看了一遭,這裡面住的,多是應
    三月春鬧的舉人,也有幾個生意人,這個店牌子也很老……」說著,見康熙進了西屋,便跟
    了進來。
    
      這是三間一連的大套房子,四個舉人圍坐在桌子旁,一個面目清俊的中年客商坐在靠牆
    一張椅子上,雙手抱著蓋碗,正看得入神。康熙見幾個舉子正在靜坐沉思,誰都顧不上說話
    ,便微微一笑向商人輕聲問道:「他們像菩薩似地坐著幹什麼?」
    
      「正打謎語呢!」
    
      「啊,多承指教。您貴姓,台甫?」
    
      「不敢,免貴姓楊,賤名起隆。公子,您呢?」
    
      「姓龍。」
    
      因為滿座的人都專心致志地動心思,康熙不便多說話,便在楊起隆身邊坐了下來,觀察
    著這幾個舉子。原來,他們用《易經》和《四書》的成句在打謎語。一個清瘦的舉子,思維
    敏捷,正贏得滿意呢,外邊又闖進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後來居上,又把瘦子給打得連連敗北
    ,全軍覆沒。康熙看著看著不禁想起自己的老師伍次友,他今晚若在這裡,恐怕滿屋的舉子
    都不是對手呢。
    
      就在一胖一瘦兩個年輕人爭執不下的時候,坐在康熙身邊的楊起隆,忽然站起身來,從
    懷中掏出一錠十兩的大銀,丟在桌上:「二位大才,令小可十分敬慕。我這裡出上一點小利
    物,博二位一笑如何,不過先要請教二位貴姓,台甫。」
    
      胖舉人站起身來。打量一下楊起隆,謙遜地說:「蒙這位老兄誇獎,實不敢當。小生李
    光地,福建安溪人。」
    
      楊起隆尚未答話,卻見剛才輸紅了眼的瘦書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原來兄台是伍雅
    遜老宗師的高足。小弟陳夢雷今日得識尊顏,輸的痛快,輸的值得。來來來,咱們認個鄉親
    吧,我也是福建人。」
    
      魏東亭悄悄地在康熙耳邊說:「主子,他們說的伍雅遜,就是伍次友先生的父親。」康
    熙聽了暗暗點頭,既欣賞李光地的才華,又喜歡陳夢雷的豪爽。
    
      楊起隆似笑非笑地對李光地和陳夢雷說:「二位如今聯了鄉誼,不才這點利物,又當如
    何處之呢?」
    
      陳夢雷聽楊起隆的話暗含譏諷和挑釁,輕蔑地問:「依楊掌櫃的尊意,又該如何呢?」
    
      楊起隆並不生氣,卻說:「我也來請教二位一番。」隨口又說出了謎面:「端午雄黃,
    仲秋月餅!」
    
      陳夢雷脫口而出:「楊掌櫃不愧是個買賣人,您這謎底是《易經》上的一句話:節飲食
    。」
    
      「好!花和尚拳打鎮關西。」
    
      「不知者以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無禮也!」
    
      「高才,高才,在下佩服了!」楊起隆忽然收起了笑容:「請再聽這個:鐵木耳荒田廢
    地滅衣冠!」
    
      李光地臉色一沉,正要答話,卻見陳夢雷拂袖而起,將銀子推還給楊起隆:「人各有志
    ,何必如此相逼,我和光地甘拜下風。」說完拉起李光地來,「唉,掃興得很,走,光地兄
    ,到小弟房內煮酒清談吧,小弟做東!」
    
      二人手拉手,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把楊起隆撂在那裡,十分尷尬。
    
      康熙急步追了出來,向李光地和陳夢雷叫道:「二位請留步!」
    
      「啊?什麼事?」
    
      「恕在下愚昧,適才見二位並非回答不出,卻像是有難言之隱:可否將謎底見示?」
    
      「小兄弟,你很機伶。」陳夢雷笑道:「此謎並不難猜,只是此時此地我們又不便作答
    。他出得很刁鑽!」
    
      「到底是什麼呢?」康熙盯住問道。
    
      「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李光地輕輕說罷,便與陳夢雷攜手而去。康熙立在
    當地,臉色一下子蒼白得沒了血色。
    
      這一夜康熙沒有睡好。「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這一句孔子語錄夢魘似地追逐著
    他:「自己是滿人,當然也在」夷狄「之列。入關以來,從大行皇帝順治到他,最頭疼的就
    是這件事。漢人中的讀書人自以為都是聖人門徒,統御這個龐大的國家又非用他們不可。懷
    著這樣的心思,別說作為漢人的三藩可能造反,即便不反,又該怎樣使他們這些讀書人心悅
    誠服地歸順天朝,致天下於盛世,垂勛業於百代呢?」
    
      康熙輾轉反側,恍恍惚惚直到四更才朦朧入睡,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了。他一骨碌爬起
    來,胡亂洗了一把臉,便吩咐魏東亭叫店主人進來算帳。
    
      來的是一個留著八字鬍鬚的老年人,康熙詫異地望著他問道:「昨晚接客的不是你呀,
    不是一個年輕人嗎?」
    
      店主人看來比伙計老成得多,也不那麼饒舌,見魏東亭給的房錢很豐厚,謝了又謝,說
    道:「回爺的話,昨晚小的出去拜堂,回來得很遲,就不敢驚動爺。」
    
      「拜堂?是斷弦再續嗎?」
    
      店主人知他誤會,遲疑了一下才又說道:「不是成親,是……小的在了鐘三郎的教,昨
    天夜裡,壇主放焰口請神,小的也去獻了點香火錢。」
    
      「哦……鐘三郎。」康熙竭力追憶著《封神演義》裡的人物故事,說道,「沒聽說過這
    位神仙呀……」
    
      「鐘三郎大仙是玉皇大帝新封的神仙,專到凡間普救我們這些開店鋪、做生意、當長隨
    的……信了他老人家,我們就能大吉大利,平平安安。誰要得罪了他老人家,就要遭到血光
    之災……」他小心翼翼地說著,聲音都帶著顫抖。
    
      魏東亭在一旁笑著問道:「有什麼憑據呢?你不用怕成這樣,鐘三郎又不是驢,不會有
    那麼長的耳朵!」
    
      「罪過罪過!您是長隨吧,鐘三郎連你也管著呢!要說憑據那可多得蠍虎了。前些天,
    大仙在通州降壇,有的店鋪不相信,一夜之間便被大火燒了七家!爺們先歇著,我替爺安排
    早點去。」說完,給康熙打了個千兒便退了出去。康熙見外頭起了風,命魏東亭將一件灰銀
    鼠皮的巴圖魯背心取出來,一邊繫著套扣,一邊說道:「小魏子,我們即刻回京。」
    
      魏東亭見康熙臉色不好看,答應一聲,便備馬去了。
    
      固安城外沙塵滾滾,寒陽昏黃,一灣永定河結著冰花,潛流淙淙,河堤上的垂柳隨風搖
    擺,發出陣陣呼嘯聲。魏東亭見康熙在馬上沉吟不語,似乎心事很重,便打馬跟上,笑道:
    「這條無定河雖然改了名字叫永定河卻改不了脾性,別看它此時安靜地像個冷姑娘,可要是
    發作起來,簡直是一頭野馬!」
    
      康熙沒有理會魏東亭的話,深深吐了一口氣說道:「天下英才雖多,卻不肯為朕所用,
    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這個鐘三郎香堂,唉!」
    
      「主子別聽那姓楊的胡說,『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不也是聖人的話嗎?」
    
      「嗯,你說的當然對,但是……哎!虎臣,你看那邊聚集了那麼多人,是幹什麼的?」
    
      魏東亭向前看時,見是一隊民夫,約有四、五百人,剛從城裡出來,背著鐵鍬、簸箕,
    懶洋洋、慢騰騰地向永定河岸邊移動。便回頭對康熙說道:「主子,很像是治河的民夫。」
    
      「不會吧?治河一般在秋汛過後開工,立冬以後便停工了。怎麼這固安縣這麼出奇,這
    般時分還出河工?走,過去瞧瞧。」魏東亭答應一聲,正要過去,見後頭一頂藍呢暖轎順著
    河堤抬了過來。前面兩面虎頭牌,緊跟著十幾名衙役扛著水火棍喝道而行,一望便知是四品
    道台的儀仗。康熙尋思,這乘轎人必定是個河道,便對魏東亭說道:「小魏子,咱們追上前
    頭那群人去,看個究竟!」
    
      十一坑民夫苛政猛於虎治貪官聖君矯如龍康熙和魏東亭來到了永定河的大堤上,看見前
    面聚著一群人,他們策馬揚鞭,來到近前看時,原來是大約五百來個民夫,站在冰凍的河堤
    上,因為天寒深冷,正吵吵嚷嚷地不肯下河。康熙心中一楞,嗯?治河都是在秋汛以後開始
    ,立冬便停工了,這裡為什麼此時還在挖河呢?他剛要上去訊問,又聽一陣喝道之聲,回頭
    一看,只見一頂藍呢暖轎抬了過來,前邊兩面虎頭牌,後面跟著二十幾個抗著水火棍的差役
    ,一看便知是個四品道台的儀仗。
    
      官轎子在河堤上停住,一個官員哈著腰出了轎。只見他頭上戴藍色玻璃頂子,身穿八蟒
    五爪的官袍,外披一件紫羔的羊皮披風,四十多歲,白胖胖的,顯得神容尊貴。那官員下了
    轎子立在河堤上,見民夫們在河邊縮手縮腳,不願下河,便陰著臉大聲問道:「誰是這裡的
    領工頭目?」
    
      一個吏目從人後擠過來,打了個千兒滿面堆笑道:「朱觀察,小的給您老請安了!」
    
      「哼!你這滑賊!必定昨夜灌醉了黃湯,拿著朝廷公事糊弄!你瞧瞧,這都什麼時候了
    ?人還不下河!」
    
      「您老明鑒,並不是小人懶,實在水冷得很,下去不得……」
    
      「胡說!早秋時,本道便令你們開工。你們推三阻三,說什麼一人三分銀,工錢不足,
    不肯好生幹。如今漲至五分了,怎麼還不肯幹?來,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吏目頓時慌了,兩腿一軟跪了下來,叩頭稟道:「並非小人大膽,是楊太爺吩咐過的,
    辰末上工,未末收工……」朱道台「嗯哼」冷笑一聲,說道:「啊,楊麼倒是一位愛民如子
    的清官啊,來了沒有?」說著便拿眼四下搜尋,滿臉都是找茬兒的神氣。
    
      康熙此時已聽出了個八、九不離十,河工的工價,朝廷有按地域定的統一的官價,即使
    在夏日,也不得少於五分,這河道卻竟扣了二分工銀,誤了工,又逼著民夫大冷的天破冰幹
    活,這奴才的心真壞透了。
    
      這時,一個二十歲上下的青年,身著絛紅截棉衫棉袍,一角掖在腰裡,從民夫後面大踏
    步走了上來,躬身一揖道:「朱大人。卑職楊麼在,大人有何吩咐?」
    
      「哦,是楊縣令啊,你怎麼這身打扮呢?剛才這個奴才說你故意怠慢河工,實屬可惡。
    這河工一事,朝廷屢有嚴令,上年遏必隆公爺巡河時,兄弟已受了譴責,足下是知道的,今
    兒這事你瞧著如何處置呢?」
    
      楊麼是康熙六年十七歲時中的進士,榜下即補了固安縣令,第二年恰逢輔臣遏必隆去蕪
    湖籌糧,遏必隆返京時,曾巡視河工。這位朱道台叫朱甫祥,當時還是個知府,奉了吳三桂
    密札,怠慢河工,被遏必隆當著眾官掌了一頓嘴,同時表彰了固安縣令楊麼辦事「肯出實力
    」。朱甫祥因羞生憤,移恨楊麼,一直耿耿於懷。今天,朱甫祥說出這番話來,楊麼當然知
    道,姓朱的是要借端發作自己。他沉吟了一下徐徐說道:「該吏所言並非誣蔑下官,下河和
    收工的時辰,確是卑職所定。」
    
      「哦?為甚麼呢?」
    
      「卑職以為,在此天寒地凍之際,驅趕百姓下水治河,實為勞民傷財之舉,應請上憲明
    令,即刻停工。」
    
      康熙在旁聽楊麼侃侃而言,不由得暗暗稱讚道:嗯,這人有膽。
    
      可是朱甫祥卻怒斥一聲:「貴縣令太膽大了吧?你可知道這治河的事是朝廷明令!」
    
      「卑職知道是朝廷明令!」楊麼也提高了嗓音,聲音中微微顫抖,聽得出他在極力壓抑
    著自己激憤的情緒。幾百個民夫看著他們越說越僵,都驚呆了。有兩個老年人怕惹出麻煩來
    ,連忙上去勸說楊麼道:「太爺,不要與道台爭了,小人們下水就是……」說著,脫鞋挽褲
    腿兒往河裡下,幾十個民工也都脫了鞋,跺跺腳就要下水。推小車賣黃酒的民婦,也忙著點
    爐子生火,揉面燙酒,站在旁邊的康熙看到下水的民夫們大腿上被冰碴子扎了密密麻麻的血
    口子,有的還在淌著殷紅的鮮血,心裡陡地一熱,正要說話,卻聽楊麼大喝一聲:「上來,
    誰也不要下去!」
    
      朱甫祥氣得臉色煞白,說話都是結結巴巴的:「你……你!你目……無上憲,抗……抗
    拒皇命……你聽……聽參吧!」說著拂袖便要上轎,哪曉得被楊麼一把扯住,問道:「朱甫
    祥,哪裡去?」
    
      朱甫祥見他竟敢直呼自己姓名,更是怒不可遏,大聲咆哮道:「回衙參你!你……你等
    著吧!」
    
      楊麼並不畏懼,他臉脹得通紅,以誓死一拼的氣勢拉住了朱甫祥:「道台大人,此時日
    己近午,你錦袍重裘,尚且凍得哈手跺腳,卻要百姓破冰下河。那好吧,今日卑職就請大人
    領略一下這冰河的情趣,然後自當命令百姓下河並回衙聽參!」說著,便拉了已經傻了的朱
    甫祥,一齊走下河堤,踏上冰面。
    
      朱甫祥一驚之下,急忙奪手掙脫時,卻被楊麼死死拉住,幾乎滑倒。兩個師爺見縣太爺
    拉著觀察老爺下河,驚呼一聲一齊上去拉時,河冰經受不住,「啪」一聲裂了開來。冰水頓
    時沒到倆人的大腿根。眾民夫見事情越弄越大,「呼」地一聲圍了過來,七手八腳將他們攙
    扶上來。康熙看著狼狽不堪的朱甫祥,忍不住大聲唱采道:「好,幹得好!」
    
      朱甫祥上了岸,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凍的,面孔白中透青,上下牙直打架。他抬眼看見
    一個布衣青巾的年輕人,站在一旁,不但不拉不勸,反而鼓掌叫好,頓時勃然大怒,將手一
    指大喝道:「來人,把這個沒調教的王八羔子給我拿下!」
    
      幾個衙役聽到朱甫祥的命令,便提著繩子,向康熙猛撲過來。
    
      康熙皇帝自幼在深宮裡長大,何等嬌寵,何等顯尊,當年鰲拜雖然曾在御座前對他揮臂
    揚拳,但也不敢如此放肆地對他怒斥喝罵。朱甫祥的話剛一出口,康熙就覺得一股怒火,直
    竄頂門,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間,這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帶什麼「天子寶劍」。他瞪一眼
    立在一旁的魏東亭,揚起巴掌「啪」的就是一記耳光:「主辱臣死,你懂嗎?難道要朕親自
    動手?」
    
      魏東亭也是一陣不可遏制的怒火,但康熙不說話,他又不敢冒然行動,卻不防康熙在激
    怒之下打了他一個耳光,這一掌把他打醒了,只見他一個虎步竄上,劈手奪過來衙役手中的
    繩子,像軟鞭一樣舞得風響,前邊兩個衙役臉上早著了一下,「媽哎」一聲,捂著眼滾到了
    一旁,當中一個被魏東亭迎面一腳踢在心口上,「哇」地噴出一口鮮血……朱甫祥見勢不妙
    ,掉頭便向亂哄哄的人堆裡鑽,早被魏東亭一把揪了回來,當胸提起,掄起胳膊左右開弓「
    啪啪」就是兩掌,打得他眼冒金星天旋地轉,朱甫祥一邊挨著打一邊口中嗚嗚呀呀口齒不清
    地叫道:「好,好!你把爺打得好!」
    
      魏東亭生怕他再罵出更難聽的話,接連不斷地猛抽他的耳光。
    
      楊麼被這突如其來情景驚呆了,待驚醒過來,才急忙上前。可是,康熙仍不解恨,跺著
    腳叫道:「小魏子,除了打嘴巴,你就再沒有別的本事了嗎?」
    
      這對魏東亭倒是最省事的,他順手將朱甫祥向前一送,跟著又來了一個連環腳,正踢在
    他的當胸,朱甫祥連哼也沒有哼一聲就倒了下去,口中淌出殷紅的血來。
    
      眼見得這兩個來歷不明的人,一出手就當場打死了朝廷命官,衙役們驚呆了,楊麼驚呆
    了,幾百個民夫也都驚呆了。他們木雕似地站在那裡,望著河堤上被氣得臉色發白的康熙。
    
      「這……這怎辦呢?他……」楊麼驚醒過來,圍著朱甫祥乾轉,又蹲下身子,抖著手去
    摸脈膊,試鼻息,翻眼皮,看瞳仁,口裡喃喃地說著什麼。民夫們先是一陣騷動,接著便發
    狂般亂嚷起來:「殺人的主兒,你們可不要走啊!」
    
      旁邊幾個婦女更尖著嗓子嚎叫著:「你們闖了這個大禍,可叫我們百姓怎麼過呀!」亂
    嚷聲中,幾十個精壯民夫握著扁擔,早已將康熙前後去路截住。人牆愈圍愈近,逼了上來。
    魏東亭見群情激憤,難以遏止,後躍一步擋在康熙身前,橫劍在手,大喝一聲:「有話講話
    誰敢上來就宰了他!」
    
      可是幾百個人吼的、喊的、罵的、吵的、說的、鬧的亂成了一鍋粥,哪能聽得清楚啊!
    康熙「為民除害」的快感被這潮湧一樣的吼聲掃得乾乾淨淨。他心裡明包,人們並不是恨他
    ,而是怕連累了這個年輕縣令。但無論他怎樣揮手、怎樣喊叫,「安靜」,卻誰也不肯聽。
    湧動的人流舉著鎬、桿前推後擁,把他和魏東亭圍在核心,他真有點害怕了。正在這時,北
    邊一片黃塵飛揚,一隊綠營騎兵揚刀挺戈疾馳而來。幾個老年人念著佛號喊道:「阿彌佗佛
    ,好了,好了,官軍來了!」
    
      吵吵嚷嚷的人群忽然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圍在康熙身邊的民夫默默地讓開了一個甬道
    。
    
      領隊的是駐守固安縣的一位游擊。他帶了八名親兵,按著腰刀從沉寂的人道中穿過,俯
    身驗看橫臥在地上的朱道台。兩個師爺走上前來,口說手比,訴說「強盜」毒打觀察大人的
    經過,另外一些人把朱甫祥抬了下去,八個親兵不待吩咐,早過來橫刀看住了康熙和魏東亭
    。
    
      魏東亭冷眼旁觀著圍上來的綠營兵,一字一迸地說道:「上官游擊,你這是來拿我嗎?
    」
    
      園微人靜,這句話說得又清又亮,上官抬頭一看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上官游擊驚得渾
    身一抖,刀向腳下一拋,便打了一個千兒:「啊,魏軍門!軍門怎麼沒有回北京?朱道台府
    裡的人報信兒,說是強盜打了道台,聚眾謀反,卑職才……」
    
      「甭說這些個沒用的話。把這裡的事料理清楚,會同固安縣寫了扎子申報吏部,除了名
    完事兒!」因為未得康熙允準,他始終不敢公然暴露自己身後皇上的身份。
    
      可是,康熙卻沒有理會上官游擊,從河堤上從容踱下,拍了拍楊麼的肩頭道:「當年保
    和殿殿試,你是最年輕的一個,好像中的是二甲十四名,對吧?才過二年,便不認得朕躬了
    ?」
    
      「朕躬?」這兩個字似有千斤力量,壓得這位年輕縣令有些喘不過氣來。他的臉色變得
    紙一樣蒼白。上官游擊也像傻了一樣,張大著嘴合不攏來。好半天,楊麼才顫聲問道:「您
    是萬歲爺?」
    
      「是朕微行至此,姓朱的奴才對朕太無禮了,朕才命令侍衛施刑的。」
    
      楊麼陛辭已有三年了,三年前二百名外放進士同跪丹墀聆聽「聖訓」,他哪裡敢抬頭望
    一眼龍顏?此刻,又怎麼能認得出來呢?遲疑很久,他竟出口問道:「請恕大膽,不知有無
    憑據?」
    
      「哈哈,朕早看出你膽大如斗!好吧,朕不怪你,這也是應該問清楚的事。」康熙說著
    從懷中取出核桃大的一方玉璽交給楊麼。
    
      楊麼捧在手上細細審看,只見,上邊一盤金龍作印鈕,底下的篆文是「體元主人」四個
    字。啊,確實是康熙隨身攜帶著的御寶!楊麼此時再無猜疑,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雙手
    高擎玉璽,聲淚俱下,高聲大呼:「我主萬壽無疆!」上官游擊,眾親兵和民夫們也黑鴉鴉
    地跪了一片,高呼「萬歲,萬萬歲!」
    
      「爾等皆朕的良善子民。哼,天氣如此嚴寒,朱甫祥還硬逼著民夫下河治水,直隸巡撫
    固何不據實參奏?都起來吧!楊麼,朕命你去任保定府尹。這裡的事,暫由上官委人處理善
    後。」
    
      忽然,有個老年人走上前來跪下求道:「萬歲爺,既然知道我們固安縣令是個好官,就
    該留下他來養護一方百姓。萬歲明察,我們碰到這樣的好官很不容易呀!」
    
      「這是升遷他嘛!朕再派一個好官來固安,如何?」
    
      這一聲問得人們面面相覷,那個賣酒的中年婦女,便趁機斟了滿滿一碗黃酒,用雙手捧
    給康熙,說道:「大冷的天兒,請萬歲爺用一碗酒暖和暖和身子!」康熙毫不遲疑,端起來
    一飲而盡,高聲讚道:「好酒!」
    
      「萬歲爺說酒好,是咱們固安人的體面!萬歲爺方才說要再委一個好官來固安,這倒也
    好,不過顯得太費事了。何不委那個好官到保定去,留下楊太爺在我們這兒。升官不升官,
    那還不是萬歲爺一句話?」
    
      「好,好!你抵得上一個御史!朕就依了!楊麼食五品俸,加道台銜,仍留任固安,怎
    麼樣?朕白吃你一碗酒,總要給你個恩典嘛!」
    
      河灘上頓時歡聲雷動,齊聲高叫:「萬歲聖明!」
    
      原定回京的日期只好再推遲一天。當晚,康熙便宿在固安縣衙楊麼的書房裡,雖然處置
    了朱甫祥,百姓稱頌擁戴,可是他的心情卻有些煩躁不安,在書房裡一會兒坐下,一會兒起
    來,要了茶來,卻又不吃;從書架上抽出書來,翻了幾頁,又放下。忽然,他對魏東亭招手
    說道:「東亭,你到燈跟前來。」魏東亭雖有些莫名七妙,還是順從地走了過來。
    
      康熙端詳著魏東亭的臉頰嘆道:「唉,朕一向以仁待下,卻不想今日一怒之下,會失手
    打了你!」
    
      魏東亭猛然感到一股既酸又熱的激情從丹田升起,再也按捺不住,他漲紅著臉,跪下說
    道:「主子無端受辱,是奴才的過失!」
    
      「你要是心裡覺得委屈,就在這兒哭一場吧!」
    
      「不……!奴才怎麼會覺得委屈?那姓朱的穢言辱主,冒犯天威,奴才身為護駕侍衛,
    敢說無罪?」說著,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朕錯怪了你,你是怕那幾個狂奴傷了朕才不肯輕易出手的。看,你眼淚都出來了,還
    說不委屈?」
    
      「奴才真的不覺委屈!」魏東亭連連叩頭,哽咽著說道:「奴才受主子厚恩,心中感激
    萬端,自思肝腦塗地也難報萬一……」
    
      「你說的是實話。」康熙挽著魏東亭道,「不過朕確有委屈你的地方——難道你不覺得
    朕這些日子待你薄了一點?」
    
      魏東亭弄不清這話的意思,驚得渾身一顫,忙道:「奴才不曾想過這事,主子並不曾薄
    待奴才。」
    
      「啊,你是幹練了還是學滑了呢?這幾個月朕是有意碰你的!」
    
      「奴才豈敢欺飾!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慢說主子並無疏遠奴才之處,即或有,奴才亦當
    反躬自咎,將功補過,豈能生了怨上之心?」
    
      「嗯,你這樣很好,但你終究不知朕的深意——你與索額圖、明珠不同。索老三是皇親
    ,有時胡來,只要不妨大局,朕不能不給他留點面子;明珠呢,有才幹,卻不過是一個同進
    士的底子。有什麼可羨慕的?朕對他們,遠不如對你器重。你幾次請旨要棄武學文,朕都沒
    有答應,不是時候嘛!眼下,四方不靖,國步維艱,朕的身邊離不開你,你要吃得起這個苦
    。」
    
      魏東亭正在沉思默想,忽聽楊麼在門外通報說:「啟奏萬歲,乾清宮侍衛穆子煦求見!
    」
    
      十二會文友帝師展風采斗虎將道姑暗用心穆子煦呈送來的是索額圖和熊賜履的聯名奏折
    ,除了報告朝廷近況之外,還附上了伍次友從安徽寄來的親筆書信。康熙十分興奮,急忙拆
    開來看時,還是自己熟悉的筆跡,看著這端正、秀麗的一絲不苟的鐘王小楷,伍次友那家學
    淵博的才情,忠厚嚴謹的風骨,躍然紙上,使康熙不由得一陣激動。
    
      在這封信中,伍次有先生報告了自己遊學山東,安徽等處的見聞,對百姓歸心,士子向
    化,充滿了樂觀。信中提到了最近出現的邪教鐘三郎,妖言惑眾,圖謀不軌,請聖上嚴加防
    範,以期一鼓蕩平。但在未查清其根底之前,應鎮之一靜,以免打草驚蛇。信的最後寫道:
    臣以為眼下四方不靖,當以安內為要。
    
      東南波興,天下板蕩,西北邊患,難以驟平,故不能安民,不可言撤藩;不能聚財,不
    可言兵事,望陛下慎思。臣久違聖顏,念念不忘,對此孤燈昏焰,草章遠呈,能不潛然涕下
    。盼陛下珍重聖體,以符萬民之望。「讀著讀著,康熙的眼淚不覺流了下來。先生身在山林
    ,卻時刻不忘社稷,憂君憂民之拳拳赤誠滲透在字裡行間,誰說漢人不肯為天朝所用呢?伍
    先生這位漢人學士中的佼佼者,比皇親貴戚,不是更為忠貞嗎?有這樣的人做自己的良師摯
    友,何患天下不寧,國運不盛呢?此刻,康熙在興奮激動之餘,卻又不能不為伍次友擔心。
    看看信末的日期,這封信發出已是兩個月了,先生如今又在那裡?他會不會遇到什麼凶險、
    危難呢?這些日子,在沙河堡遇上的那位小道李雨良,身懷絕技,妒惡如仇,卻又行蹤飄忽
    ,來去匆匆,他究竟是男,是女?他要去尋訪伍先生又為的是什麼?他如真是敬仰伍先生,
    要能與先生結伴而行,也可成為先生的貼身護衛。可是,他能找到伍先生嗎?康熙的擔心不
    是多餘的,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正在向伍次友逼近,而能救他脫險的恰恰就是那位女扮男
    裝的小道土李雨良。這個李雨良祖籍陝西鎮原縣,原名叫做李雲娘,是個既無兄弟又無姐妹
    的獨生女兒。她家世代務農,過著清貧的日子。那一年天災降臨,瘟疫流傳,一夜之間,母
    親,姑姑相繼去世,老父在萬般無奈之下,以三兩銀子的身價,把年方九歲的雲娘賣給了當
    地鄉紳汪老太爺家為奴,被派在汪老太爺那年輕的姨太大房裡做粗使丫頭。這老太爺有兩個
    兒子,大少爺汪士貴,常年在外做生意;二少爺汪士榮,便是咱們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傅宏烈
    的把兄弟,吳三桂的手下謀士。汪士榮這個人長相俊美,機智過人,不僅能言善辯,口舌生
    花,而且心地惡毒,刁鑽狠辣,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這一年,汪士榮被平西王吳三桂看中
    ,選派做了貴州茶馬道台,衣錦榮歸,回鄉祭祖。他回來後沒多少天,就趁父親病死,哥哥
    外出的機會。勾搭上了父親的姨太太蔡氏,又捎帶了自己的親嫂子劉氏。也是該著雲娘倒霉
    ,這天早上,她去給姨太太打掃房間,正好碰上那婆媳、叔嫂三個人的醜事,被汪士榮劈頭
    一個耳光打了出去。心懷叵測的汪士榮,怕家醜外揚,便指示家丁,在一個月黑風高、雷霆
    暴雨的夜裡,把李雲娘綁起來,吊在後山的松林裡,要借雲娘之身殺人滅口。李雲娘手腳被
    綁死了,嘴被堵上了,雷鳴電閃,暴雨傾盆,山風凜冽,虎嘯狼嚎,這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沒
    有恐懼,沒有眼淚,兩隻明亮的大眼,穿過電光雨幕,怒視著山下的汪家宅院。就在這時,
    兩個冒雨夜行的出家人救了她。這兩個人,一位是後來名震京師的御醫胡宮山,另一位,就
    是他的師父,終南山黃鶴觀的清虛道長。當天夜裡,汪家起了場大火,僻僻啪啪地一直燒到
    天明,連那麼大的雨都沒能澆滅,汪士榮在大火中僥倖逃命,他沒了牽掛,更加死心踏地地
    為吳三桂效命,而李雲娘也從此成了清虛道長的女弟子,胡宮山的小師妹。她懷著報仇雪恨
    的大志刻苦練武,很受師父的喜愛。清虛道長把自己的全身本領無一保留地都教給了這位女
    弟子,幾年之後女俠道士李雲娘的名字,便在江湖上傳開了。後來,胡宮山因翠姑的猝死而
    飄然回到終難山時,清虛道長已經仙逝了,當李雲娘聽師兄講了京城裡這幾年發生的事情之
    後,既為國家出了康熙這樣的一代英主而高興,又為師兄不能救出翠姑而氣憤,尤其是聽跟
    師兄一塊出走的郝老四講到,明珠怎樣使用狡計,既打扮了自己,又拆散了伍次友和蘇麻喇
    姑的姻緣,雲娘更是氣憤不過。出於女子的善良和同情,她決心下山走上一趟,找到伍次友
    ,並且把他送回京師,非要伍次友和蘇麻喇姑破鏡重圓不可。當時胡宮山勸她:「師妹,你
    自幼上山,偶爾一涉江湖,哪裡知道人間那複雜的人情糾葛?這事兒,你管不了,也不該管
    !」
    
      可是,雲娘生就的剛烈性子,見不得一點不平之事,師兄的話她怎麼能聽得進去呢:「
    師兄,不是我有意頂撞你,你如果還有男子漢的血性,就不該把翠姑讓給明珠那小子。據你
    說,伍先生是個有道的君子,蘇麻喇姑又是個寧願出家也不肯背叛伍先生的有見識的女人,
    為什麼我不該去幫他們一把呢?我這次下山,不但要成全伍先生之事,鬥一鬥那位明珠大人
    ,還要給吳三桂那幫人添點麻煩。要是能找到汪士榮那小子,我還要報仇呢!」
    
      就這樣,雲娘換了男裝,化名李雨良。她辭別了師兄,提劍下了終南山。她一方面四處
    打聽伍次友的下落,同時,只要遇上對康熙不利的事,不管是三藩的人,或是什麼朱三太子
    的人,都一概不饒過。為了弄清伍次友的下落,從陝西到京師,又從京師趕到沙河堡,終於
    親眼見了康熙,也見到了蘇麻喇姑。康熙的勤政愛民,蘇麻喇姑的純真善良,使李雲娘十分
    敬佩,於是便在他們君臣危難之中,拔劍相助,殺了朱三太子派來的刺客。也更加急迫地要
    去尋找那位未曾見面的伍次友。
    
      可是,當李雲娘喬裝成書生趕到安徽的時候,卻發現,有一幫形跡可疑的人,也在打聽
    伍次友的行蹤。這個情況,引起了李雲娘的警覺,便不動聲色地跟著那伙人,住進了安慶府
    的迎風閣老店。
    
      伍次友是個生性疏放,懶於應酬,苦幹拘束的人。自從半年以前,與明珠在黃河岸邊分
    手之後,他在山東、安徽到處講學,到處受到地方官吏的殷勤照應。一來,他那皇帝老師的
    身份,官員們不敢有絲毫的怠慢;二來,他令尊伍雅遜乃先明大儒,無人不敬。所以,伍次
    友每到一處講學,都成為轟動一時的大事。他不願看官吏們那阿諛奉承的嘴臉,更不願在儒
    生士子中處於特殊的地位。所以在鳳陽淮陰書院講了一個多月的學後,便突然不告而辭,隻
    身乘船,悄悄來到了皖南重鎮安慶府。他哪裡知道,不光朝廷在注視著他的動向,遠在五華
    山的吳三桂,也派了自己文武全才的得力護衛皇甫保柱一路跟蹤了下來呢。
    
      這一天,天氣驟然變冷,伍次友一大早起來,便覺得奇寒難當,看看窗紙明亮,還以為
    自己睡過了頭,哪知道剛剛推開窗戶,便有一股寒風捲著雪團撲面襲來,灌了他一脖子白雪
    ,他不禁又驚又喜,忙從包裹中取出康熙賜給他的那件狐裘披上,興沖沖走下樓來,向店主
    人說道:「今日這場好雪怕是今春最後一次了,我願多出錢包下西閣房!那裡臨河景致好,
    可以獨酌觀雪。」「啊,對不起。爺遲了一步,西閣房已上了客人,不過爺也別懊惱,上頭
    總共才七、八位客人,又都是文人,正在吟詩說話兒,小的不再接客人就是了。西閣那麼大
    ,各人玩各人的,兩不相干。」伍次友無奈,只好如此。待他登上西閣樓,果然見上邊已有
    了八個人,卻分為三起。靠東南一桌,有兩位年約四十歲上下的人,穿著灰布棉袍坐在上首
    。
    
      幾個年輕一點的,坐在他們的下邊,靠在窗前把著酒杯沉吟,像是在分韻做詩,東窗下
    坐著一個中年人,開了一扇窗戶,半身倚在窗台上看雪景。西牆下一張桌旁坐著一個少年,
    至多不過二十歲上下,只穿一件藍府綢夾袍,罩一件雨過天青套扣背心,黑緞瓜皮帽後一條
    辮子長長垂下,幾乎拖到地面,腰間懸著一柄長劍,正左一杯右一杯地獨酌獨飲。這少年見
    伍次友登樓上來,含笑點頭欠身道:「這位兄台,那邊幾位正在吟詩,何妨這邊同坐?」
    
      伍次友舉手一拱說道:「多謝,這邊只怕冷一點。敢問貴姓、台甫?」
    
      「先生披著狐裘還說冷,那我該凍僵了!不才姓李,叫雨良,您呢?」
    
      「久仰!不才姓伍叫次友。」賞雪的中年人聽到「伍次友」三個字,迅疾轉過身來看了
    他一眼,便又坐回到桌邊,旁若無人地吃酒,兩眼卻不停地向這邊瞟。李雨良的目光也霍地
    一跳,又從上到下打量了伍次友一番。正待問話時,伍次友卻大聲傳呼酒保:「取一罈老紹
    酒,再要四盤下酒菜,精緻一點的。」
    
      「啊?伍先生一下子就要了這麼多酒,海量驚人哪!」
    
      「哎,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既與你同座,理當共飲。難道你的酒就不肯賜我一杯。」雨
    良一笑,起身滿斟一大杯遞過來。伍次友笑著一飲而盡,「好,雨良老弟也是個爽快曠達之
    人,只管放懷吃吧。如醉了,就不必回去,今晚和我一同宿在這迎風閣店裡,咱們抵足而眠
    徹夜清談,如何?」雨良臉頰飛上一片紅雲,鎮定了一下,笑道:「這倒不消費心,我本來
    就住在這店裡面呢。」此時樓外的雪下得越發大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只是河裡的水顯得
    分外清澈,向東南緩緩流去,閣外的牆頭上露出一枝紅梅,在這風雪中顯得更加嬌艷。李雨
    良見伍次友看得發呆,便笑道:「伍先生,這麼好的景致,何不也吟上一首?」「噓,那邊
    立著詩壇呢!眼見就要開壇了。我們且聽聽他們的,賞雪吟詩,不也很好嗎?」
    
      李雨良轉臉望去,見一位憑窗而立的先生手拈著鬍鬚,擺頭吟誦:淡妝輕素鶴林紅,移
    入頹垣白頭翁。
    
      應笑西園舊桃李,強勻顏色待春風。
    
      吟聲剛落,對面那位四十來歲的人呵呵笑道:「好一個『強勻顏色待春風』!黃太沖火
    性未除,要羞得桃李不敢開花麼,」聽見「黃太沖」三字,伍次友眼睛一亮,想不到竟在此
    遇到名傾天下的「浙東三黃」之首黃宗羲!李雨良一邊替伍次友斟酒,一邊悄聲笑問:「這
    糟老頭子吟的什麼?我竟連一個『雪』字也沒聽見。」伍次友笑著說:「喏,說的是那株紅
    梅!別打岔,咱們且往下聽。」
    
      卻不料,那邊的黃宗羲正在興頭上,被伍次友和李雨良的說話聲打斷,很是不快,便帶
    著找碴兒的口氣向這邊喊道:「喂,這位仁兄既然懂得詩韻,就請移樽賜教,卻為何竊竊私
    語,評頭論足。難道是笑在下詩韻欠佳嗎!」
    
      這話問得突然,而且帶著十足的傲氣。李雨良剛要發作,卻見伍次友笑吟吟地站起身來
    ,端著滿滿的一杯酒,走上前去:「敢問,閣下就是名震山林的太沖先生嗎?不才伍次友,
    適才和這位小兄弟吃酒閒談,無意之中,擾了黃先生的雅興,實在慚愧得很,這廂賠禮了!
    」
    
      「伍次友」這三個字一出口,座上眾人推席而起,紛紛上來見禮。就見一個年輕人,走
    上前來,深深一躬說道:「在下李光地,乃令尊伍老先生在福建收的學生。久聞世兄高才,
    不期在此相遇。請受小弟一拜!」
    
      伍次友連稱不敢,一邊還禮,一邊問道:「哎呀呀,不知是光地兄,恕我無禮。請問家
    父現在何處,身體可好?」
    
      「老師自前年去福建遊學,此時尚在那裡。老人家身體很好,小弟拜辭了老師,入京會
    試,臨行前,老師諄諄囑咐,如見到世兄時,轉告他的意思,讓世兄好自為之,不必以家事
    為念。」說完便將座中眾人一一向伍次友做了介紹。原來,在座的都是名震遐爾的學者名流
    ,這裡還有和當時詩壇之中並稱「南施北宋」的南施。
    
      李光地笑著對伍次友說:「小弟路過安慶,恰逢黃先生四十壽辰,文壇諸友相約在這裡
    為黃先生詩酒祝壽,世兄這一來,更為詩會增色了。」
    
      伍次友早就知道,黃宗羲身為三黃之首,為人外謙而內驕,才大如海而性情怪癖。從剛
    才他那詩中的「強勻顏色待春風」的句子,便可看出他孤芳自賞嘲笑天下文人求取功名的意
    思,心想,要籠絡在座的詩人,必須先從黃宗羲下手,便走上來,深施一禮說道:「不知太
    沖先生壽誕之喜,適才多有冒犯,尚請寬恕。」
    
      黃宗羲也笑著還禮:「不敢,不敢,不知足下乃伍老相國的公子,剛才實是無禮。今日
    在下賤辰,有帝師大駕光臨,深感榮幸,哈哈……」
    
      「黃兄過獎了。兄弟有幸為黃兄祝壽,無禮可獻,願借文房四寶,為兄題字,以表慶賀
    之意。」
    
      說著,走到幾案旁邊,提起筆來,一揮而就,寫下一幅包山疊翠詩。眾人見了,無不稱
    贊,黃宗羲也十分高興,伍次友身為帝師而棄官歸隱,本來就合他的脾性,又見他如此謙恭
    待人,更是敬佩,便邀伍次友一同坐了:「承蒙先生揮毫賜墨,黃某無物回敬,薄酒一杯,
    權為先生洗塵。」伍次友接過來,一飲而盡。
    
      李雨良心中一陣暗笑,這個黃老頭子,剛才還盛氣凌人地叱責我們,轉眼之間卻稱伍次
    友為先生了,看來,這位伍先生不愧為皇上的老師,肚子裡的學問還真不少呢。她轉眼一看
    ,東窗坐著的那個中年人,也正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伍次友,心頭一震,便走上前去說道:「
    這位仁兄,獨坐自飲,看來不是他們一路的,倒像是位練武之人,小弟這廂有禮了。」說著
    就是一躬。
    
      那個中年人被他忽然一問,有些尷尬,回過神來笑道:「小兄弟,你好眼力!」忙用手
    攙扶,兩人卻感到對方內功精深,不由得暗自心涼!
    
      十三痴書生磊落識雲娘靈青猴至誠拜師尊在伍次友和黃宗羲他們的詩會上,李雨良突然
    發現坐在東面窗下的那個中年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伍次友,便連忙過去見禮答話,二人一
    揖一讓之間,各自用了內力,中年人心中猛然一驚;李雨良呢,卻暗自好笑,自報姓名說:
    「小弟李雨良生性頑皮,愛幹些讓別人不痛快的事。皇甫將軍遠道而來,一路風塵,今日又
    在這裡坐這冷板凳,可真不容易啊!」
    
      一語道破天機,皇甫保柱也不再隱諱,冷冷一笑反唇相譏:「蒙您誇獎,實在慚愧,如
    果在下猜的不錯的話,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雲娘道長,也來這裡,為皇上的老師大費心機,倒
    讓人不得其解了。」
    
      「好,痛快,來,貧道敬將軍一杯,祝您馬到成功。」
    
      「不敢,咱們同飲一杯,各為其主吧。」
    
      送走了黃宗羲等人,伍次友立在岸上,遠眺孤帆碧波,茫茫雪景,心中不由得一陣感慨
    ,和他同來送客的李雨良卻突然笑著說:「伍先生,剛才您揮毫潑墨,聯句吟詩,那樣地豪
    情滿懷,怎麼,現在卻又悶不作聲了呢?」
    
      「唉!小兄弟,你不知道啊,我本來要回揚州拜候家父的,剛才見了那位師弟,才知道
    家父已經去了福建。我在想,人間聚散,竟如此出乎意料,倒不知該在哪裡去了。」
    
      「唉,那有什麼,令尊不在府裡,您就在外邊轉悠著玩唄。我也是來安慶投親不遇的,
    如果先生不嫌棄,咱們一同結伴遊玩可好。」
    
      「哦!你也有此雅興。好好好,小兄弟,說吧,你想上哪玩呀!」
    
      「哼,我說出來呀,準對您的心意。這裡離袞州府不算太遠,我們一同去孔聖人家參拜
    一番,然後再一同進京如何?」
    
      「好哇!小兄弟,你是不是想為朝廷做點事?我在京城倒有幾位朋友,把你推薦給他們
    ,憑你這聰明伶俐勁兒,要不了幾年也就出息了。」
    
      「我才不去呢,先生您是皇帝的老師,為什麼不留在京城當官呢?你要是當了大官,我
    給您做個親隨,你要嗎?」
    
      「哈哈……,我要是不當官,你就不跟著我了?」伍次友覺得,這個小兄弟,稚氣未泯
    ,天真頑皮,倒真地有點喜歡上他了。
    
      「嗯!只要先生不攆我走,你上哪兒我跟您上哪兒。可是先生,你為什麼不留在京裡做
    官,卻跑出來遊山玩水呢?」
    
      聽李雨良越問越帶孩子氣,伍次友更是忍俊不禁:「哈哈,你不懂,這叫人各有志。」
    
      「哼,才不是呢?我看哪,您準是為了婚姻大事不順心,才跑出來的。」
    
      「嗯?你怎麼知道?」
    
      「看出來的唄,你不住京城,又不想回揚州準是沒有夫人,要不……」
    
      「響!一派孩子氣!」伍次友打斷了李雨良的話,「算了,不談這個了。咱們到城裡走
    走吧。可是,我把話說在前頭,我生性狂放,一向不喜歡那麼多禮節。你我既然同行做伴,
    我不敢自居為師,更不敢把您作為隨從,咱們就以兄弟相稱吧。」
    
      這可正對李雨良的心思,半天的接觸,她的心中似乎多了一點什麼,聽伍次友說得豁達
    ,便高興地答道:「好好好,小弟遵命,伍大哥,請吧!」
    
      「哈哈……,有你這頑皮的小兄弟做伴,我似乎也要年輕了。走!」伍次友說著就要去
    拉李雨良。雨良卻嘻笑了一下,跳跳蹦蹦地跑到前邊去了。
    
      倆人逛了廟會,伍次友又在街上買了兩瓶酒,準備回店消夜長飲。正走之間,忽聽得一
    陣人聲喧嚷,夾雜著喊打聲和小孩子的哭罵聲。
    
      伍次友回轉身看時,只見一個十三、四歲蓬頭垢面的毛頭小子從人堆裡擠出來,雙手捧
    著一張蔥油餅狠撕猛咬,後邊一個像竹杖似的瘦長個子揮著一根通火棍喝罵著追趕……
    
      伍次友詫異不解,便問店鋪的伙計。伙計說:「唉!這孩子,他爹叫這家鋪子的掌櫃鄭
    春明逼債逼死了,又把他娘賣到廣東。如今鄭老板的兄弟鄭春友,當了西選官,放了個袞州
    知府,鄭老板又成了鐘三郎會上的大香頭,勢力越發大得嚇人。偏這孩子也是個倔脾氣,隔
    不了幾天就要到他鋪子門上鬧騰一番。唉,他要是不肯遠走高飛,早晚也得死在鄭老板店門
    前……」
    
      伍次友正聽得發怔,一回頭不見了李雨良,折轉身一看,雨良已擠進了人群,擋住了那
    個竹杖。他怕雨良人小力單吃了虧,顧不得和伙計說話,一手握一瓶酒,便匆匆擠進人群。
    
      李雨良一邊彎腰拽起那個毛頭小子,一邊轉臉對「竹杖」說道:「他是個孩子,你,你
    怎麼下手死打,出了人命怎麼辦?」街上的人們原來只站成一圈,遠遠地看打架,此時見有
    人出來抱不平,圍上來的更多了。伍次友好容易才擠到眼前,把孩子拉到自己眼前,笑著勸
    那「竹杖」:「他能吃你多少東西,就打得這樣?殺人不過頭落地,也不能太過份嘛!」正
    說話間,不防懷中那小子,身子一溜滑了出去,一縱身用頭猛抵在「竹杖」肚皮上,竟把他
    撞了個仰面朝天。毛頭小子嘴裡嚼著油餅「呸」的一口又唾了「竹杖」一身,口中罵道:「
    你小爺青猴兒是打不死的,青猴兒活著一天,你老鄭就甭想在這裡安生了!」
    
      「竹杖」大怒,一翻身起來,舉起那根通火棍便往青猴兒身上砸去,青猴兒大叫一聲,
    一個嘴啃泥趴在地下,起來時滿臉是血卻跳著腳大哭大罵。「黃老四,你小子打吧,打不死
    我就是你的爺,打死了,我是你掌櫃鄭春明的爺。」他髒的、粗的、葷的、素的一齊往外端
    ,引得周圍的人一陣陣哄笑。
    
      「竹杖」冷笑一聲拾著鐵棍又打了過來,卻被李雨良一把拉住:「住手,你不能再打了
    !」
    
      「憑什麼不能?打死這個頑皮畜牲,只當打死一條狗!」說著便抽火棍,哪知道掙了兩
    掙,鐵火棍像在雨良手裡生了根一樣,再也拽不動,登時臉漲得通紅。
    
      李雨良冷冷地說:「我說你不能打,你就不能打!我就不信他連狗都不如。你能有多貴
    重,你不就是個下三賴的跑堂伙計嗎?」說著順手一送,黃老四踉踉蹌蹌退了五、六步才站
    穩。
    
      「喝!安慶府今兒出了怪事!」隨著這喊聲,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帶著四個伙計闖
    了進來,覷眼兒瞧著雨良罵黃老四道:「你真是吃才嗎?這麼個小孩子都對付不了——來!
    把青猴子綁在店後,晚間回稟了鄭香主,再作發落!」
    
      雨良上前一步,冷笑著說:「看來這安慶府也是你家開的店了?」說著便要動手。
    
      伍次友不想惹事,在後邊拉了一把雨良說:「唉,兄弟,何必呢!」說著便問黃老四:
    「這孩子吃了你的餅,錢我來付,該多少?」
    
      黃老四原來倒是怯了現在來了幫手,又硬氣起來,眼瞧著李雨良梗著脖子道:「一天一
    張餅,三年——十兩!」
    
      青猴兒大吼一聲「你胡說!」雙腳一蹦又要竄出去,卻被雨良一把按住了。
    
      伍次友眼見這群人一心生事,怕雨良和青猴兒吃了大虧,從腰裡取出兩塊五兩的銀子朝
    地下一丟,一手扯了青猴兒一手扯了李雨良道:「十兩就十兩。走,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去。
    」
    
      李雨良沉吟一下,看著伍次友笑道:「好好好,聽大哥的,犯不著與他們生氣,咱們走
    吧!」
    
      第二日清晨天剛放亮,伍次友便起身踱到雨良房中來,見外間青猴兒睡得沉沉的,便隔
    簾叫雨良「起來吧,我們今日該上路了。」叫了兩聲,不見雨良答應,正要出去,卻見雨良
    從外頭進來,笑道:「上路?到哪兒去?」伍次友道:「袞州府嘛,昨天不是說得好好的?
    」
    
      「大哥,再耽誤一天吧,小弟昨天不防叫人家掃了一棍子,今天我的胳膊疼得很,要瞧
    瞧郎中。」伍次友心實,沒看出是雨良在搗鬼,心中暗想:喲,昨天,我怎麼沒看見兄弟吃
    虧了呢?「啊,我就粗通醫道。你們倆在店裡歇著,我去給你抓藥,不用一個時辰就回來了
    。」李雨良用手撫著右臂,顯得有些痛不可忍,吸著冷氣道,「那就偏勞大哥了。」
    
      伍次友剛出店門,雨良便推青猴兒:「起來!快!」
    
      青猴兒揉著眼坐起身來。迷迷糊糊說道:「天還早呢!」「沒出息的野猴子!昨天的打
    白挨了?跟我走!」青猴兒一骨碌爬起來,穿上伍次友給他新置的衣裳,用胳膊肘將褲子向
    上一提,抹了一把臉道:「對!還鬧他們去!」說著,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店門。
    
      昨天,在街上毒打青猴子的那個黃老四,是鄭老板手下的一個跑堂伙計。原來,前幾天
    ,這裡的鐘三郎教在山陝會館前面舉行為期三天的廟會,他們這個飯館在廟會上搭了臨時的
    飯棚。今天,會期已完,正在拆棚。幾個伙計已經分頭向城裡運送東西,只有黃老四一個人
    在支應著門市。他忽然看見兩位客人一前一後來到店門前,連忙笑著讓客:「哎!二位客爺
    來了,好好好,裡面——」那個「請」字還沒有出口,他就愣在那裡了,原來。這兩位客人
    ,一個是老冤家青猴子,一個是昨天打抱不平的年輕後生。可是,昨天是仇家,今天是主顧
    ,他又不敢不招待,哼啼了幾聲,接著說:「請,請,裡面有請。二位想吃點什麼,」「哼
    ,這個破地方爛鋪子能有什麼好的!」李雨良蹺起二郎腿大咧咧坐下,「先馬馬虎虎來幾個
    下酒菜吧——鳳凰撲窩、宮爆鹿肚,銀耳燕尾、菊花兔絲、龍虎鬥、糟鵝掌,外加一個雞舌
    羹。要快一點。」
    
      黃老四聽得傻眼了,論說這些菜,要在城裡店裡,也還能做得來。可這是廟會上的分號
    ,又是趕上拆棚,怎麼做得出來呢?明知這二位今天是來找碴兒的,也不能發作,只好陪笑
    說道:「客官來的不巧,這些菜的料剛剛運回城裡去了。實在對不起得很。請包涵一、二。
    」
    
      「啊,既然如此,那就將就點吧,來一屜松針小籠包子,兩隻燒雞!」
    
      這就好辦了。黃老四答應一聲「是」轉眼之間就端了上來。剛要退下,卻聽雨良叫道:
    「回來!你瞧瞧,包子冷得像冰塊一樣,雞也是涼的,這是叫人吃的?」說著拿筷子將盤子
    敲得山響,招惹得那邊兒幾個顧客都朝這邊望。
    
      黃老四用手摸摸,包子並不涼,燒雞也在微冒熱氣。他情知二人在消遣自己,但店中伙
    計去送料都沒回來,分店掌櫃的也不在,昨日又領教了雨良的力氣,不敢在此時發作,按捺
    著性子陪笑道:「客官既嫌涼,現成的水餃下一盤來,再加兩隻剛出籠的清蒸鴨,價錢雖然
    略微便宜,都是熱騰騰的。換上這兩樣好嗎?」「好,就這樣吧!」黃老四一溜小跑整治齊
    楚,用一隻條盤端著送了過來。
    
      說是「急著有事」,待到飯上來。李雨良卻又不著急了。一邊慢條斯理地吃著,一邊和
    青猴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一會兒要湯下飯,一會兒要醋、要薑,不時地還要熱毛巾揩抹
    臉。這樣鹹了,那樣淡了。又說餃子餡兒裡有骨頭嗝了牙——夾七夾八說些風涼話把個黃老
    四氣得七竅生煙,眼見著進城的伙計和分店掌櫃的都回來了,便悄悄進去商議著要治這兩個
    刁客。
    
      一時吃完了飯,李雨良笑著起身伸了個懶腰問青猴兒:「猴兒,吃飽了嗎?」「飽了。
    」「那好,走!」
    
      黃老四見二人起身便走,連個招呼也不打,搶先一步繞到門口,雙手一攔說道:「哎…
    …哎!錢呢?不會帳了?」
    
      「會什麼帳?我們爺們吃了你什麼啦?」
    
      「清蒸鴨子,還有水餃!」
    
      「嘿嘿,怪了,那是我們用燒雞和松針包子換的!這兩樣比那兩樣便宜,我們不找你清
    帳,為什麼反向我們要。」
    
      「那松針包子和燒雞錢呢?」
    
      「咱們沒吃這兩樣呀,掏什麼錢呢?」青猴兒也做了個怪相,衝著黃老四罵道:「瘦黃
    狗!爺沒吃你的燒雞包子,你要的什麼錢?」
    
      黃老四歪著脖子想了半晌,竟找不出話來說清楚這件事。他惱羞成怒:「好哇,餓不死
    的野猴兒,今兒上門作賤爺來了!」一語未終,只聽「啪」地一聲,黃老四臉上早著了一掌
    ,打得他就地旋了個磨圈兒。剛立定身子,這邊臉上又被打著一掌,一顆大牙早被打落,鮮
    血順著嘴角淌了出來。黃老四殺豬般嚎叫一聲:「都出來!堵了門,不要放走了這兩個賊!
    」
    
      後面的伙計們聽到這聲咋唬,有的提著火剪、有的揮著燒火棍,有的夾著鐵棍一窩蜂吆
    喝著趕出來,足有二十幾個人。裡間幾個吃客瞧風頭不對,嚇得飯也不吃就往外擠,一時間
    大呼小叫砰砰啪啪鬧得天翻地覆,店門外早聚了上百看熱鬧的人。
    
      雨良見客人都已走完,冷笑著提起青猴兒,從門面一排溜兒湯鍋上扔了出去,「猴兒,
    你出去!」青猴兒正在發呆,已是穩穩地站在店外了。眾人見雨良身軀弱小,不過是一個清
    秀的白面書生,竟有如此身手,不禁一連聲地喝采高聲叫道:「好武藝!」一邊喊一邊便伸
    著脖子往裡面瞧熱鬧。
    
      黃老四氣得發瘋,「呀」地大叫一聲,運足了氣雙腳一彈跳了起來,用頭去撞雨良。雨
    良微微一笑,將身子一斜偏到一旁,就勢兒一手提辮子,一手抓後腰把黃老四輕輕向前一送
    ——只聽「噗」一聲,黃老四頭朝下腳朝上栽進牆邊的水缸中!
    
      站在一旁的胖掌櫃氣急了,大吼一聲:「都給我上!」帶著二十來名店伙計撲了上來。
    李雨良不慌不忙,從灶下抽出一個鐵火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頃刻之間,店房裡面倒下
    了一片。他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端起灶上的油鍋,潑在棚子上,順勢一把火,只見濃煙滾滾
    ,烈煙蒸騰,在北風中呼呼地燒了起來。
    
      看熱鬧的人,見禍闖大了,紛紛逃去,李雨良拉了青猴兒也趁亂走了。他們在幾里地外
    的山坡上坐下來休息。眼看著飯鋪方向起的煙塵,李雨良笑著說:「痛快!今日幹的真解氣
    。你呢?」
    
      青猴沒有應聲,噗通一聲跪倒在李雨良面前:「姑姑,我早看出來了,您老是個女俠客
    ,您別生氣,收我做個徒弟吧。」李雨良微微一楞,隨即開朗地大笑「哈,哈……,好小子
    ,你倒真機靈啊,起來吧。」「姑姑不答應我,我跪死在這兒也不起來。」
    
      「唉!好吧,咱們也算有緣份。我原來想替你殺了鄭氏兄弟,可是鄭老大不在家,老二
    呢,又在袞州,只好帶了你陪伍先生一塊去袞州了。哎——可不準你向伍先生點明我的身份
    ,不然,我不但不教你,還要打你!」
    
      青猴兒高興地趴在地上磕了四個響頭:「是,徒兒遵命。師父,天快黑了,咱們快回去
    看看伍先生吧,咱們出來的功夫大了。先生可能正在著急呢。」
    
      李雨良心裡猛然一驚,壞了,今天只顧了頑皮,把先生一人丟在客店裡。皇甫保柱正守
    候在先生身邊,要出了意外可怎麼辦?想到這裡,她來不及答話,拉了青猴兒就往客店裡跑
    ,可是,已經晚了。伍次友已經不在這裡了。
    
      十四怒陳辭赴水明心志感相助贈簪寄深情遭到綁架的最初一剎那間,伍次友很有點摸不
    著頭腦。來的人分明是公差打扮,又出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想不通,朝廷早已發過詔
    令,讓各地的地方官照應自己,怎麼安慶府的公差竟敢如此大膽,提名叫姓地來捉拿我呢?
    
      可是,伍次友很快就意識到,這伙人不是衙門裡的公差。因為,就當他正要質問抗辯的
    時候,一個滿面絡腮鬍子、凶神惡煞似的人,忽然上前,卡住了他的脖子,順手將一團破布
    塞到他的嘴裡,與此同時,一方黑巾,兜頭蓋臉地蒙了上來。伍次友就這樣被推著架著帶出
    了迎風閣客店。
    
      昏昏悠悠之中,伍次友恍忽覺得他被帶到了荒郊野外。聽見有人說了聲「到了」,接著
    只聽一個深沉有力的聲音問:「伍先生請來了嗎?」
    
      「回將軍,請來了。」
    
      「嗯,好!那個小道士怎麼處置了。」
    
      「我們去的時候,李雲娘並不在店裡。」
    
      「那就好!只要這個李雲娘不來搗亂。此事就算萬無一失了。」
    
      那人說著話來到伍次友身旁,突然故作吃驚地說:「嗯,這是怎麼回事,我讓你們去請
    伍先生,誰叫你們這樣無禮的。快,給先生鬆綁!」
    
      眾強徒一擁上前,替伍次友摘去眼罩,掏出破布,又七手八腳地割斷了繩子。伍次友活
    動一下手腳,放眼四望,只見月色昏暗,寒星閃爍,自己正站在一條大堤上,右邊是一條河
    ,左邊是星羅棋布的水塘,四周一片死寂,夜風冷透骨髓。他不知道自己被帶到了什麼地方
    ,只聽到遠處傳來貓頭鷹那嚇人的叫聲,心裡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
    
      黑暗之中,模糊糊地看到,一個高大、健壯的漢子來到近前,施了一禮說道:「伍先生
    受驚了!明人不做暗事,在下乃平西王駕前侍衛,奉王命特來相請。因恐先生不肯屈就,不
    得已出此下策,尚求先生見諒。幾天來我與先生同住一店,聆聽先生作詩講學,心裡是十分
    仰慕的,請先生放心,我們絕不會為難先生,但從這裡至雲南,山高水長,一路麻煩很多,
    先生必須聽在下安排,等到了五華山在下一定負荊請罪!」說罷,又是一揖。
    
      伍次友想起來了,這人就是昨天在西閣上和李雨良說話的那個中年人,看來他們是蓄謀
    已久了,自己既陷賊巢,想要脫身恐怕不容易了,便索性坐在地上,眼望天上星斗慨然說道
    :「多謝將軍直言。可是伍某是一介書生,功名不遂,浪跡江湖,胸無治國之才,手無縛雞
    之力,平西王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又何必費這麼大的心思呢?」
    
      皇甫保柱卻不答話,口裡打了個呼哨,對岸蘆葦從中箭也似地竄出一條船來。
    
      眾人不由分說,架起伍次友來到船上。皇甫保柱又是一聲呼哨,船身蕩了一下,離開河
    岸。伍次友的心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他聽天由命地半躺在黑洞洞的前艙裡,心亂如麻。康
    熙、蘇麻喇姑、魏東亭、明珠、索額圖……一個一個笑容可掬地閃在眼前,又一個個地消失
    在黑暗裡,而那個小兄弟李雨良,卻像一直站在自己的身旁,匪徒們的口口聲聲說的「小道
    士李雲娘」是誰呢?怎麼他們那麼怕她呢?我不認識那個女道士啊。船下汩汩水聲愈流愈急
    ,伍次友心裡不由得一陣煩躁,他剛要起身不防被人一把拽住,這才知道有人看守在自己身
    邊,便苦笑一下又坐了回去。
    
      忽然,眼前亮光一閃,皇甫保柱秉著燈燭走進艙來:「伍先生,這會兒氣消了嗎?嗯,
    看氣色還不錯。」
    
      「哼!少給我繞彎子,吳三桂派你們綁了我來。倒底打的什麼主意!?」
    
      「哎——先生不要生氣嘛。吳三桂再不好,總是漢人;五華山上雖無金鑾寶殿,卻不是
    胡腥世界!像你這份才情,難道連這個理兒也參不透嗎?」
    
      「哼,吳三桂那裡有什麼、沒什麼,與我毫不相干!」
    
      「先生說得好!不過您自命為清白君子,卻認夷狄為君父,替靴虜做奴才,這恐怕不是
    君子所為吧?何況令尊雅遜老先生也是前明的舊臣呢?」
    
      「謝將軍指教。大明亡國已經二十餘年,帝道無常,惟有德者居之,天道無常,唯有德
    者輔之。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家父雖事明朝,卻不曾降清;在下既然不是明臣,就自然可
    以享受大清的恩澤,這有何不對呢?」
    
      伍次友侃侃而談,似乎,他此刻不是身陷囚籠,而是在講學,在與人辯論。
    
      皇甫保柱見伍次友認真起來,也想和他較量一番,心想若能說服了這位老夫子,路上倒
    可少些麻煩。想到這兒他說:「先生學問淵博,海內敬仰。請問:「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
    無也,這句話該怎麼講?」「誰說當今華夏無君?不過君是夷狄之人而已,這有何難懂?」
    「伍先生,請恕我草莽之人,少讀詩書。請問夷狄之人可為華夏之君,這道理可有古訓?」
    「誰說沒有?孟子就說過:『舜,東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也』。這些夷狄之人,不光做
    了華夏的君主,還都是自古稱頌的聖君。你知道嗎?「皇甫保柱再也答不上話了,他深深佩
    服面前這位伍先生,不愧是飽學之士,也不愧是皇上的師父,他也知道,憑自己的那點學問
    ,再辯論下去,更要出醜,便尷尬地笑著說:「好,好,好。先生高論,振聾發聵,在下願
    奉一杯薄酒為先生壓驚,不知先生可肯賞臉?」
    
      「哈哈——。伍某已被將軍鎖拿,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既然有酒,何妨一醉!」
    
      皇甫保柱一聲令下,幾個下人忙在艙板上擺了酒菜,伍次友昂然上坐,一杯接著一杯地
    吃了起來。酒到半酣,皇甫保柱又搭訕著說:「先生豪飲海量,令人更生敬慕。夷狄也好,
    華夏也罷,咱們不必去說了,平西王命在下恭請先生,並無惡意,一是想聆聽先生的教誨,
    二嘛,如蒙先生不棄,盼先生能出山相助。」「什麼,出山相助?叫他死了這條心吧!吳三
    桂是個什麼東西,配和我說這些話?人最可悲者,莫過於無自知之明;無自知之明,又豈有
    知人之明?當今皇上乃天下聖君,伍次友以布衣之身,許心相報,這些話請休再提起。」
    
      「先生這話未免過份。」皇甫保柱將酒杯放在桌上,沉吟著說道:「孔子十五歲方才有
    志於學,今皇帝才十六歲,就夠得上『聖君』二字嗎?自順治十七年至今,水旱頻仍、災變
    異常,這皆是民心天心不順之兆。」
    
      伍次友從容地吃著喝著,不屑地問:「還有什麼?」
    
      「朱三太子聚鐘三郎教徒有百萬之眾,起事只在旦夕之間。眼見中原之地也要狼煙突起
    ,康熙的日子不長了!」
    
      「嗯,你說了許多,可是,皇上和朝廷本身如今又有何失德之處呢?」
    
      這句話,倒把皇甫保柱問愣了。他只知效忠吳三桂,從來沒想過這件事,一時間,要他
    說出康熙的失德之處,他還真答不上來。
    
      伍次友心中也是一陣惋惜,鐘三郎邪教猖獗,他早就見到了,卻不料,竟是朱三太子背
    後操縱的,如今自己身陷賊窟,看來,難以把情況報告給皇上了,想到此,他決心激怒皇甫
    保柱,任憑一死,也決不跟他們去五華山。他端起酒杯,站在船頭對著眾賊徒,仰天大笑:
    「哈哈,你回答不出來了吧?不光是你,連吳三桂也是愚蠢得很。前明把守衛疆土的重任,
    寄托給他。而他卻投降清軍,為大清造就了這一統天下,後來,又親手殺害了永歷皇帝,如
    今大清天下已定,人心向清,他卻又反過手來,妄圖叛清自立。這樣一個不忠、不孝、不仁
    、不義,上不遵天理,下不循民情,反複無常寡廉鮮恥之徒,竟然還想要我為他出力,也竟
    然有人為他塗脂抹粉,充當說客,真是天地間的一大奇事了,哈哈……」
    
      沒等皇甫保柱回答,伍次友又接著說:「皇甫將軍,適才聽你言談好像是讀過書的。我
    倒想問你一句,你懂得什麼是國士?」「皇甫保柱來不及回答,只見伍次友端起酒來,一飲
    而盡,然後」啪「地一聲,將酒杯摔在艙板上,就在眾人一愣神兒之際,他已奮身躍入了滔
    滔河水之中。皇甫保柱撲上船頭時,只見夜幕漫漫,波光粼粼,除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之外,
    什麼都看不見了。北京城裡有一條爛面胡同,胡同裡設有好幾個省的同鄉會館,流落京師的
    外省人,遇到難處,總要來這裡尋求同鄉的關照,找一條落腳謀生之路。所以盡管這裡房屋
    低矮,路面不平,卻每天都擠滿了口音混雜,貧富不一的各色人等。而那些叫賣風味小吃,
    拍賣估衣舊貨,跑江湖打拳賣藝,看手相拆字算卦的各類攤子,也應運而生,熙熙攘攘地擠
    在這條胡同裡,街口上有座茶館,雖然也是草棚瓦舍,但在這雜亂的地攤中,卻也算得是鶴
    立雞群的大鋪面了。這天的中午,一個年輕書生,胳肢窩裡夾著一卷詩稿,來到了這裡。這
    個人身材瘦削,臉色青黃,神情沮喪,步履艱難,一看,就是個倒了霉的落第舉人。他,就
    是荊門書生周培公。燈節那天,他在街上遇到奶哥龔榮遇,吃了一頓飽飯,又接了奶哥送給
    的一大錠銀子,後來,奶哥突然跟著王輔臣回陝西去了,臨走倆人連面都沒能見上。周培公
    雖然生性豁達,並不在意,可是,那一錠銀子,在米珠薪桂的北京城裡,又能化上幾天呢?
    他一心指望著,會試下來能弄個一官半職,報答奶母的養育之恩。好不容易等到開考了,周
    培公施展平生所學,把文章做得花團錦簇一般。自己翻來覆去地看了又看,十分滿意,料想
    斷無不中之理。卻不料,無意之中,他卻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那時候的考場,有一條
    規矩,舉子們在答卷中遇到應該避諱的字,必須少寫一劃而不能寫全,比如說,康熙皇帝名
    叫玄燁,他的這個名字,人們就不能隨便寫。寫玄字時,上面那一點不能點,如果不小心把
    這個字寫全了,閱卷官發現,馬上就把卷封了起來,文章再好,全都沒用,作廢了!培公的
    文章中恰巧有這個」玄「字,而他一時粗心又寫完整了。就因為多點了這麼一個」點「,功
    名,前程,一切一切都成了泡影。周培公一向自視甚高,卻想不到竟因這個疏漏,鬧了個名
    落孫山、受人恥笑的下場,連氣帶悔,差點病倒了。他不願意再住法華寺,看那和尚、舉子
    們的白眼,便夾了自己的詩稿,來這兒的湘鄂會館,看能不能找到個熟識的同鄉,結伴同回
    故里。可是,他實在太餓了,在擠進胡同口時,禁不住那雪白的、噴著香味的豆腐腦的誘惑
    ,不由自主地向攤上多看了幾眼。忽然,一個小姑娘清脆的聲音傳了過來:「哎呀,恩公,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周培公抬頭一看,原來是燈節那天在正陽門外被劉一貴欺負的小姑娘:「咳!原來是你
    啊,怎麼,你是在這裡做生意的?」
    
      「不,這豆腐腦擔子是我爹爹的,他老人家病了,看病吃藥還要花錢。買賣雖小,也不
    敢停啊!恩公,你一定還沒有用過早點,來,喝一碗吧。」姑娘一邊說著,一邊動作,手腳
    麻利地盛了一碗熱豆腐腦,雙手捧著送了過來。
    
      自從落第以來,周培公每天看到的是冷眼,聽到的是嘲諷,如今一個貧苦的小姑娘,卻
    給了他這麼真誠的尊重和體貼,他的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淚水打濕了眼眶:「不,不,不
    ,姑娘,我如今混到這般境地,怎能……哎!慚愧呀!」
    
      「哎!這有什麼,人又不是神仙,想幹什麼就一定辦成。看恩公的神氣,今科您失手了
    ,下科再來麼,薛平貴住過寒窯,呂蒙正還要過飯呢,有什麼可慚愧的,快趁熱吃吧,我給
    你再買兩個燒餅去。」
    
      一碗熱豆腐腦,兩個燒餅下肚,周培公渾身都是暖烘烘的。偷眼瞧那姑娘時,見她正神
    態自若地涮洗碗具,便立起身來有點拘束地問道:「姑娘,你叫什麼名字,住什麼地方,能
    告訴我麼?」
    
      「我叫阿瑣,家就住在胡同北口——您呢?」
    
      「我叫周培公,眼下窮困潦倒,四處飄零。……」
    
      話說不下去了。姑娘默默無語地打開錢匣子,把裡邊的十枚銅子兒,全都倒出來,放到
    桌子上,略一沉吟又拔下頭上的銀簪放在錢上,不好意思地說道:「論恩公心地,神佛定會
    保佑。我們小戶人家幫不了大忙,這點心意,請恩公收下。」
    
      「不不不!這怎麼成?」
    
      「恩公您要是嫌棄,我就……」
    
      周培公全身的血都要沸騰了,上前拿起簪子,又拈起一枚銅錢袖在懷裡,卻把其餘的銅
    錢推還給姑娘:「小大姐,我領情了!以此一簪一錢為證,不死必當厚報!」說著頭也不回
    去了。
    
      阿瑣正要叫住周培公,卻見自己的擔子旁走過一個青年書生,和顏悅色地說道:「姑娘
    ,他既然不肯受你的贈,你追上去也沒用,只是我不明白,你們好像並不認識,你為什麼叫
    他恩公呢?」
    
      一邊說著,一邊隨手翻起周培公丟在桌上的詩稿來。
    
      阿瑣含著眼淚,把燈節那天發生在正陽門前的事說了一遍,那青年書生一邊聽,一邊誇
    贊:「嗯,這年輕人是個正人君子,剛直男兒。這樣吧,他的這本詩槁,我替你追上去還給
    他。你小本生意,掙錢不易,這個就送給你吧。」說著把一枚似錢非錢的東西放在桌上,轉
    身走了,阿瑣撿起來一看,原來竟是一枚金瓜子!「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帝康
    熙。他趁端陽佳節,帶了九門提督圖海微服出來,查訪京師的民情風俗。離開了阿瑣的小吃
    擔子,他站在道旁,仔細翻看周培公的詩稿。前面幾頁全是詩詞一類的東西,後面卻畫了一
    些曲曲彎彎的圖畫,還標著一些符號,不知是什麼?站在康熙身旁的圖海,一眼看見這圖畫
    ,馬上興奮起來,悄悄地在康熙耳邊說:「萬歲,此人不僅會文,而且知兵,這上面畫的是
    浙鄂川陝的地輿圖。」康熙聽了,更是歡喜:「嗯,此人大才可用,為什麼卻名落孫山呢?
    回頭,你替他安排一下。」正說間,稿頁之中滑出一張紙來,康熙打開一看,那十分熟悉的
    筆跡立刻映入眼簾。啊,是伍先生的親筆書信!
    
      十五微服行街頭救弱女放眼量即席擢英才康熙皇帝在爛面胡同的集市上,揀到了周培公
    的詩稿,又從這頁詩稿中,發現了伍次友的親筆書信,只見上面寫道:明殊弟鈞鑒:別來無
    恙否?兄自鄭州一別,一路講學東進,一切均安。此周先生培公乃愚兄之文友,懷抱濟世之
    志,胸有文武之才,盼賢弟將其舉薦於皇上試用。匆匆即頌鈞安。
    
                    愚兄伍次友拜托
    
      「啊,原來竟是伍先生的一封薦書!」康熙心中一陣激動,這個周培公,懷裡揣著伍次
    友寫給明珠的信,卻寧肯挨餓,也不肯去求人,憑這份風骨,也值得重用。
    
      「圖海,要趕快去把那個周培公找來,我要在這邊茶館裡見他!」
    
      「主子何必著急呢。這裡人太雜……」。圖海的話還沒說完,康熙已經大踏步地走了。
    
      圖海領著周培公轉回來時,康熙卻在茶館的門前,聽一位小姑娘唱戲。他們不敢驚擾,
    便立在康熙身後靜聽小姑娘訴說自己的家世和苦情。原來,這個小姑娘名叫阿紅,浙江杭州
    人,去年三月三日,他們全家去靈隱寺進香,不想,正碰上吳三桂的女兒和她丈夫王永寧從
    這裡路過。一幫如狼似虎的差役兵丁,見百姓雲集,阻擋了道路,便大打出手,鬧得三十四
    人落水喪生,其中就有阿紅的父親和親人。但是,由於杭州知府的庇護,凶犯從容登道,返
    回了五華山,受苦百姓,投告無門,阿紅的叔父實在氣憤不過,去杭州府擊鼓喊冤,結果反
    被下在獄中。阿紅一腔怨憤無處申訴,便討飯來到京城,沿街賣唱,希望有人能把這樁冤案
    ,上達朝廷。她那唱詞的最後幾句是:天上只有一輪紅日,地上卻有兩個朝廷。
    
      皇家吃我百姓賦,何時為我申冤情?
    
      阿紅唱到這裡,圍觀的人,莫不為她的大膽直言心涼,康熙也覺得如芒刺在背,便回頭
    向圖海吩咐道:「圖海,待會兒這位小姑娘收了錢,你帶她到茶館裡見我。周先生,請借一
    步說話。」
    
      周培公聽得入神,忽見這位年輕公子叫他,轉過身一看,卻並不認識。剛才,他剛剛走
    到湘鄂會館,便被一個大漢叫了出來,說有位公子想見見他,又不肯說是誰,只說,待會兒
    ,見了面你就知道了。此刻,見面前站著的這位公子年輕俊雅,氣度非凡,便舉手一拱問道
    :「不知足下尊姓大名,恕周某眼拙。」
    
      康熙並不答話,拉著周培公進了茶館,找個清靜的座位,要了兩杯茶來。這才開言道:
    「在下龍德海,適才在阿瑣姑娘的攤上,撿到了周先生的大作,拜讀完畢,十分敬佩。足下
    才高八斗,詩韻高雅,確是難得的英才呀!」
    
      「哎!哪裡,哪裡,龍公子過獎了。我不是什麼八斗,而是一個文丐。這詩稿,更談不
    上風雅,倒不如拿來燒了更好。」
    
      「啊?周先生為何如此說話?」
    
      「公子明鑒,在下這一百首詩,可能抵上門口小姑娘唱的一曲清歌嗎?如今,天下正處
    多事之秋,正是英豪拍案而起,建功立業之時,我卻寫這些酸溜溜的歪詩換飯吃。唉,慚愧
    呀!」
    
      「嗯!先生如此見高識遠,更令人欽佩。只是,依先生之才,取功名如拾草芥,卻為何
    落榜了呢?」
    
      周培公抬眼看了一下康熙,見他並無惡意,便低聲答道:「唉,時運不濟,疏忽之間,
    冒犯了聖諱,也不過只多點了一點。唉……」
    
      「唔,這閱卷官也大不通人情了,幫個忙貼上不就混過去了。」
    
      「唉——公子取笑了。我也知道,有人是那麼幹的,可是,那都是有頭有臉,走了門路
    ,送了禮物的,我沒那個本事,也不屑於這麼幹。」
    
      康熙便道:「唔,此言有理,不過你身懷萬金之書為什麼不用呢?」
    
      「萬金之書,什麼萬金之書?」
    
      「我剛才在你的詩稿中看到一封薦書。收信人明珠乃是當今天子駕前寵信近臣,言必聽
    、計必從;寫信的伍次友乃天子布衣詩友,一語有九鼎之重。等閒督撫大臣還難得他一封薦
    書呢,這樣一封緊要的書信,你為何不投呢?」
    
      周培公吃驚地抬起頭來。他還是第一次聽到伍次友的真實身份,但不曉得這個年輕人何
    以知道得如此詳盡,想了想笑道:「大丈夫求取功名應當光明磊落,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
    求,我豈肯以七尺之軀,向明珠折腰?」
    
      「唔。」康熙若有所思地笑笑,「你有這份志氣可算讀書人中的佼佼者了——你留意山
    川地形,好像不但能文,武事也是好的?」
    
      「公子過獎了。拔山扛鼎我不能,舞槍弄棒我不會,但我自幼熟讀兵書,酷愛奇門遁甲
    ,所以觀天象,察地理,揮兵車,列戰陣,卻還略知一、二。」
    
      康熙有意要考較周培公,便以嘲笑的口吻說:「方今天下太平,四海歸心,並無刀兵之
    事,先生雖有屠龍之術,卻只怕英雄無用武之地呀!」
    
      「哈……」
    
      「先生,你笑什麼?」
    
      「北有羅剎掠地燒殺;西有葛爾丹,擅自稱王;南有三藩離心離德;東有台灣騷擾海疆
    。天子政令不出江北,登京華之城眺遠處,四面烽煙燎繞,八方畫角悲涼,此內憂外患之時
    ,何來『太平』二字?」
    
      「啊?照先生如此說來,天下一統局面已經無望了!」
    
      「不,還有另一面,方才那個小姑娘唱得好,百姓們並不願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民心
    即是天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百姓盼著有個好皇上,並沒有華夷之分,百姓們厭倦戰亂,
    苦於割據,也是大勢之所趨。以此看來,只要皇上用人謹慎,處事得當,外抗強亂,內除三
    藩,一統天下,創建盛世,也不過是數年內可以實現的事,有何難哉!」
    
      周培公說到興奮之處,順手端起桌上茶杯,一飲而盡。康熙見他渴,便又替他斟了一杯
    ,還待再問下去,圖海卻匆匆進來了,附在康熙耳邊,輕輕地說了幾句話。還在興頭上的康
    熙勃然大怒,他忘記了自己微服出訪的身份,「啪」地一下拍在茶桌上,那個四腳不平的小
    茶桌,晃了一下,細瓷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培公嚇了一跳,又聽這位龍公子厲聲呵叱
    :「這個順天府尹,簡直是混帳透頂。去,叫他爬著進來回話。」
    
      圖海見康熙發怒,不敢頂撞,「扎」地一聲退了出去。原來,他剛才奉了皇上之命,要
    叫那位賣唱的民女小紅進茶園問話,卻正碰上順天府的府尹夏侯俊,拿了刑部的令牌捉拿小
    紅。這位府尹大人,只知上命差遣,哪想到會在這裡碰到皇上呢?圖海一聲代旨,夏侯俊驚
    得真魂差點出了竅,連忙四腳著地地爬了進來。
    
      這一來驚動了茶園裡的所有茶客,一個個嚇得變貌失色。在四周守護的侍衛魏東亭見康
    熙已經露了身份,便連忙張落著佈置關防、驅趕閒人。索額圖和明珠也守在茶園門口候旨。
    看著頭戴四品青石頂子的順天府尹伏著身子直爬到茶桌跟前,周培公驚得臉色雪白、瞠目結
    舌,直到那府尹報告:「萬歲,奴才夏侯俊叩見!」才醒悟過來。忙退後一步也伏下身子叩
    拜,口裡吶吶說道:「周培公不知聖君駕臨,語多狂悖,請萬歲降罪!」
    
      康熙見周培公那心驚膽戰的神情,猛然醒悟過來,意識到剛才自己在盛怒之下,有些失
    態了,他鎮定了一下情緒,回到座位上:「都起來說話吧。夏侯俊,誰讓你來拿人的?」
    
      「回萬歲的話,刑部和理藩司的上憲派人知會奴才,說有一個民女阿紅,因投狀訴冤被
    駁回,她不肯回去,卻在京師彈唱小曲,穢言惑眾,命奴才把她押解回鄉……」
    
      「哼!穢言惑眾?真正穢言惑眾的你們一個也沒有拿到,只會在弱小女子身上抖威風!
    朝廷養你們這些酒囊飯袋何用?——讓小紅進來!」
    
      夏侯俊嚇得大氣兒不敢出,一疊連聲地躬身稱是。
    
      小紅進來了。這個女孩子十分聰明,已經猜出上邊坐著的年輕人來歷不凡,肯定比刑部
    的老爺們官大,便朝上深蹲兩個萬福:「大人傳喚小女,不知要聽什麼曲子?」說著,見桌
    上茶水淋灕,忙上前仔細揩乾,撿起地下的碎瓷片把茶桌腿支穩了,說道:「這好比康熙爺
    的江山——讓它穩穩當當才好。」
    
      「你……說什麼?」康熙激動得聲音發抖。
    
      「小女說這茶桌支好了,就像康熙爺的江山,穩穩當當。」
    
      康熙立起了身子來回踱步,這民女的話,比內務府暢音閣供奉們奏的鈞天之樂還要好聽
    一千倍!康熙問:「好,說得好,你家是務農的?」
    
      「嗯。共五畝地。二畝茶,三畝田。」
    
      「你的曲子唱得很不錯,都是真的嗎?」
    
      「句句都是真的。民女已經家破人亡,沒有什麼害怕的,又何必說謊騙人?」
    
      「那杭州府又為什麼拘押你的叔叔?」
    
      「案子不結,他們不肯放人。」
    
      「嗯,你來京控告,三法司都處置不了,為什麼不去擊登聞鼓?」登聞鼓設在西長安街
    ,是專為百姓有冤控告不準,叩閽告御狀用的。小紅聽了深思一下才說:「告御狀民女不敢
    。」
    
      「那又為什麼?」
    
      「民女已經想開了,凶手在五華山,朝廷也拿不住他。」
    
      康熙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這個小紅年紀雖小,忠孝心俱全,她的冤案自己做為天子的
    卻辦不來!思索了一會兒,康熙又問道:「小紅,那你為什麼要在這裡賣唱?」
    
      「小女子要掙一些盤纏回江南。再說,唱唱苦情,心裡也好過些……這是北京,說不定
    皇上聽到小女的曲子,能早些為小女作主呢,」「唔,好好,他已經聽到了。索額圖,你進
    來!」
    
      「奴才在。」
    
      「這個女孩子要回杭州。你派人用船妥送回去,告訴浙江梟司,把他的叔叔放出來,若
    再有刁難之事,惟他們是問!」
    
      「扎!」
    
      「慢!」康熙見牆角一張小桌上有專為客人備的文房四寶,便過去提筆寫了一行字,取
    出隨身小璽蓋了,遞給小紅:「姑娘,你回去後生計也不容易。這張紙你帶回去給杭州縣令
    ,免了你家賦捐,叫他再資助你們些,就好渡日了。」
    
      「小女不識字,這紙條能派那麼大用場?」
    
      「能,能!去吧!哈哈哈哈」小紅出去後,康熙轉過臉問夏侯俊:「這就是你說的穢言
    惑眾?下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告訴吏部,罰俸半年!」
    
      夏侯俊沒想到皇上的處置如此之輕,怔了一下,連忙又喏喏連聲地答應著出去了。
    
      康熙讓圖海在下面坐了,又對周培公說:「周培公,你自稱知兵,朕可要考問你一下了
    。你就站著回話吧。」
    
      「是。臣不曾自言知兵,夫兵者,凶也,乃至危至險之道,豈可輕言知兵。古之趙括,
    蜀漢馬謖,都曾爛讀兵書,狂言知兵,卻兵敗身死,貽笑千古。臣適才所說,是用兵。」
    
      「什麼叫用兵呢?」
    
      「戰無常例,兵無成法,要在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照你這麼說,孫子兵法也沒用了?」
    
      「不,孫子兵法乃千古不變的用兵道理。但敵我雙方,皆讀此書,卻有勝有敗。所以,
    不能死守兵法,要善於隨機應變。」
    
      「那麼,你願意做個什麼樣的將軍呢?」
    
      「回萬歲,臣願意做善敗將軍!」
    
      「什麼?善敗將軍?」
    
      「對!善敗將軍並非常敗將軍。小敗之後,連兵結陣,透徹敵情,就可再造勝勢,一鼓
    而定。這樣的善敗將軍,比那項羽雖然百戰百勝,卻在烏江一敗塗地,不是要好得多嗎?」
    
      「嗯,說得好。圖海,你帶了半輩子兵了,他說的有道理嗎?」
    
      「回萬歲,周培公此說皆是用兵之妙言。」
    
      周培公更加興奮:「陛下,臣請從南方軍事,向萬歲進言。」
    
      「啊,你講!」
    
      「臣以為,南方一旦有事,岳陽,荊州或者南京將為決戰之地。」
    
      「你說詳細點。」
    
      「是。萬歲,三藩如果叛變,必將奪取岳州,衡陽,以為立足之地,然後奪取荊襄,東
    下南京,水路沿運河北上,陸路由宛移直向中原,會師於直隸。或者由於叛軍內部將驕兵悍
    ,尾大不掉,加上指揮不一,民心不從,那麼,將出現劃江而治的局面。」
    
      「嗯,有道理,那麼朝廷當如何應付呢?」
    
      「請皇上以湖南為決戰之地,沿長江布防八旗勁旅。以浙江江西為東線,陝甘四川為西
    線,切斷敵軍聯絡。這樣敵勢雖大,不難各個擊破。」
    
      「好。你先退下,叫索額圖、明珠進來。」
    
      明珠已經聽說周培公懷揣著伍次友的信,卻不肯來拜見他,心中很有些不痛快,這會兒
    ,見周培公出來傳呼,便嘻笑著說:「周先生,恭喜呀。你這番邀了皇恩,不日就又可大展
    宏圖了,啊,哈哈…」但是,周培公只是向他拱手一禮卻沒有答話。康熙待索額圖和明珠進
    來,大聲說道:「傳旨,賜周培公進土出身,賞兵部主事銜,在圖海的步軍統領衙門內參贊
    軍務。」
    
      「扎!」
    
      十六傳謠言煽動回族亂查實證安撫教民心轉眼之間,到了康熙十年春未。這一年來,三
    藩的叛亂計劃,在加緊進行,康熙的「撤藩方略」,也在一步步地實施著。
    
      一直風平浪靜的北京城裡,突然傳出來一股天下即將大亂的流言,街頭上,小孩們唱著
    一支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的歌謠:「四張口兒反,天下由此散;日月雙照五星聯,時候到了
    一齊完——勸君早從善。」
    
      康熙召了熊賜履、索額圖等滿漢大臣,像猜謎語一樣地把這個童謠猜了半天,才算明白
    了。四張口是兩個回字,日月雙照是個明字。合起來,是回回要造反,推翻滿清恢復明朝。
    圖海又報告了這樣一件怪事:說連日以來,京城回民們一到傍晚,便集合在各個清真寺裡。
    他們夜聚明散,不知幹些什麼事,尤其是牛街清真寺裡,去的人最多。把這個情況和街上的
    流言連在一起,說明回民的叛亂正在加緊準備,指不定哪一天就會突然暴發了。於是,按照
    康熙的旨意,為防患於未然,一個鎮壓回民叛亂的計劃形成了。這天下午,九門提督圖海遞
    牌子求見,叩拜之後,圖海低聲奏道:「稟萬歲,奴才按主子的方略,佈置好了兵力。京城
    十二處清真寺,共派了五千四百名兵丁,由奴才親自帶人,先攻下牛街清真寺,放火燒掉它
    。其餘地方,命以火光為號,一齊動手。今夜就可一鼓蕩平造反的回回們。」
    
      站在康熙身後的小毛子,見圖海說話時,滿臉殺氣,嚇得心裡「噗噗」直跳。
    
      康熙卻十分平靜:「只是朕心裡到底不踏實。說回回們要造反不過只是聽了些謠言,證
    據不足啊!他們夜聚明散已經十幾日,難道不怕朝廷發覺嗎?」
    
      「回萬歲!朝廷屢頒明旨,民間不許聚會議事,回民們應該知道。就憑這一點,剿殺他
    們也不過份。何況他們夜夜如此呢?」
    
      這時小毛子聽出來,原來是為了回民們的夜裡聚會的事,要派兵剿殺。他一驚之下,忘
    了規矩,大聲說道:「主子爺,圖大人,這事辦錯了!」
    
      康熙冷不防被小毛子嚇了一跳,臉色一沉喝道:「大膽奴才,這是你說話的地方嗎?滾
    出去!」那小毛子連忙跪下磕頭:「奴才該死,奴才這就滾。」他委屈地看了康熙一眼,退
    了出去,剛到殿門口,康熙又把他叫住了:「回來!」小毛子打了個寒戰,連忙轉身跪下,
    磕著響頭求道:「主子開恩,奴才知罪了。」
    
      「哼,起來吧,以後小心當差。」「扎!謝萬歲恩典,奴才記下了。」
    
      「嗯,你說說,這件事朕怎麼辦錯了。」「不不不,不是萬歲辦錯了,是是是是,是聽
    錯了。」「嗯,小毛子,別怕,你好好說。」「扎!主子爺,回回們夜夜到清真寺裡,不是
    要造反,他們是做禮拜呢。奴才的家就在清真寺附近!奴才小時候常到清真寺去玩,主子爺
    方才說『夜聚明散』那是他們教裡的規矩,連著十幾天了,那必定是過齋戒月!」
    
      「什麼叫齋戒月?你,好好說,不要只管磕頭?」
    
      「主子,那裡頭的規矩多得記不清。說白了,就跟咱們過年差不多。」
    
      原來回歷十二月叫做齋戒月,一入齋戒月,回民們以啟明星力準,白日不吃飯,一直到
    晚間日頭沒了才吃飯做禮拜。回族不像漢人見神就拜。他們只虔信穆罕默德。逢到齋月,必
    須每晚都到清真寺聽經布道做禮拜,直到深夜才回家吃飯。外頭人不明就裡,見他們做事如
    此神秘,哪有不疑心的?小毛子連說帶比劃,好半天才算說了個大概:「萬歲爺如今要捉拿
    這些人,那不是天大的冤枉?到了回歷臘月二十八夜,是穆罕默德上天的日子,回民們一個
    不拉地全都要到清真寺去呢?」他語無倫次地講了一通,用手抹了抹嘴邊的白沫,瞪著眼瞧
    著瞠目結舌的康熙。
    
      圖海此刻心慌了,兵馬早已出動,只要火起就一齊動手,如要變更便須要立即逐一通知
    ,不然,如果哪裡不小心失了火,就會千萬人頭落地!連忙說:「請主子定奪。」
    
      康熙深感事關重大,拍拍腦門又問道,「朕在北京這麼多年,怎麼就沒聽說過這事?齋
    戒月也罷,過年也罷,偏偏到康熙十年聽說,這不是有點奇了!」
    
      「這,這,奴才的話句句是實。只是為啥這些年都不過齋月,偏今年就過,奴才也不知
    道。」
    
      康熙掏出懷表看看,已是申牌時分,他立起身來對圖海道:「真是半道上殺出程咬金來
    !叫小魏於派人傳旨:各路進剿清真寺的兵馬一律聽候號令再動,原定火起為號作廢!小毛
    子,傳膳!吃過晚飯,朕要親訪牛街清真寺,圖海你也跟著去。」
    
      初夏之夜,花香襲人,牛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一派太平景象,誰也想不到今晚有什麼凶
    險。但圖海和魏東亭兩個人心裡卻直犯嘀咕,雖然後邊有穆子煦等幾十個侍衛扮了百姓跟著
    ,誰能想像幾千回民暴動起來是什麼樣子?又如何確保這個任性的青年皇帝安全脫身呢?
    
      「老伯,到寺裡做禮拜嗎?」圖海和魏東亭正想心事,忽聽問話,抬頭一看只見一個精
    神矍爍的老人,銀鬚白髮,頭上戴頂回族老人常戴的白布帽,只散穿一件半截白衫,倒背著
    雙手走了過來,聽到康熙問話:「是啊!老人點頭笑道,」娃子們性急等不得,天剛擦黑就
    先走了。我上歲數了,和他們比不得。「」老伯家裡幾口人?「」我?「老人呵呵笑著伸出
    五個手指頭,又向康熙問道:「你,這小郎君,過節的東西都齊備了吧?」
    
      「唔唔,差不多了……」康熙遲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答應道。
    
      「不容易啊!今年總算過個節。……唉,打從順治爺坐北京,算來快三十年了。前頭幾
    年鬧兵荒,後來幾年年成不好,又夾著鰲中堂一個勁地圈地,真邪門了,一天安生日子也沒
    有!要是再折騰幾年呀,像你這麼大的娃娃怕連開齋節咋過都不知道了!這真托了安拉和康
    熙爺的福了!」
    
      康熙一下子愣住了:原來如此!魏東亭和圖海也都明白過來,有些慚愧地互望了一眼,
    正待勸康熙不必再進清真寺,不防康熙猛地返身一把攥住魏東亭的手臂。低沉地驚呼道:「
    虎臣,你瞧誰從那邊過來了!」
    
      魏東亭順康熙目視的方向注目一看,也是吃了一——對面六七個人一邊閒談一邊走,中
    間簇擁的,竟是在固安縣客店裡與李光地、陳夢雷對猜謎語的楊起隆。在五華山與吳三桂會
    面、自稱為朱三太子的那個人,本來就叫楊起隆,他的父親楊繼宗原是前明烹宗時左副都御
    史楊漣的遠房侄子,楊漣因彈劾魏中賢被捕下獄,偌大的楊氏家族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
    ,楊繼宗化名朱英出走了,崇幀初年楊漣的冤案平反,楊繼宗才又返回北京。他賄賂了周貴
    妃的堂弟周全斌,很快就得到了一個光祿寺司庫主事的職位。
    
      崇禎十七年三月二十九日,李自成大軍攻破北京城。深夜時分,崇幀皇帝撞響了景陽鐘
    ,召集百官入宮,待楊繼宗飛也似地趕進紫禁城時,侍衛、錦衣衛、宮女的屍體橫七豎八到
    處都是,血腥味撲鼻燻人。此時崇禎已經殺死了公主、金子、近侍、宮女和皇妃,逃到煤山
    去了。
    
      要不是楊繼宗見多識廣,見了這些屍體準會被嚇傻的,正當他在宮中穿行時,突然被橫
    著的一具屍體絆了一跤,被摔出五、六尺遠,兩隻手也被擦破了。他正要起身,卻發現這死
    者的懷中竟抱著一個十分精緻的小木盒子,也顧不得打開細瞧,便抱起來,連夜趕回鄉下。
    
      楊繼宗回到家裡就著燈光打開看時,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裡邊竟有一方盤龍金鈕玉璽
    !玉璽下有一塊黃絲絹帕,上面畫著彎彎曲曲的線條,原來是一張藏寶圖!絹帕的左下角有
    密密麻麻的小字,加蓋著洪武皇帝的玉釜。近三百年的東西了,看著還像是全新的。
    
      楊繼宗前後想想明白了,這是幾個人力爭這木盒子而喪生的。楊繼宗死後,這張圖和玉
    璽就落在了楊起隆手中,成了假冒「朱三太子」的憑證和資本。這次他以「少主」身份巡視
    直隸、山東、河南、安徽四省,十分滿意,鐘三郎教的香眾信徒已有二百多萬,只待時機成
    熟即可起事了,這時機就今晚發生的屠殺京城回族的事件。這事件,他蓄謀已久,籌劃了很
    長時間了,京城裡的鐘三郎教徒,在他的指揮下,到處散佈回民造反的流言,傳播「四個口
    兒反」的歌謠,看來已經起到了作用。康熙批准了圖海奏旨火燒牛街清真寺,並在十二個清
    真寺同時動手的情報,也已從埋伏在內務府的內線黃敬那裡送了過來。楊起隆深信只要圖海
    的綠營營兵一動手,馬上就會震動全國,天下回民是一家,一旦朝廷惹翻了回民,全國的回
    民就會成為康熙的死敵。而他楊起隆就要趁機起事,殺進紫禁城,以三太子的身份,登上黃
    龍寶座了!這該是一個多麼令人神往的結局啊!
    
      吃過晚飯,楊起隆興致勃勃地公開露面了。他帶著自己封的齊肩王焦山,閣老張太,軍
    師李柱等人,在護駕指揮朱尚賢等人的保護下,來到了牛街清真寺。他要在這裡觀火看虎鬥
    ,親自掌握這成敗攸關的局勢!就在他們得意洋洋往前走的時候,突然看見了康熙,看見了
    魏東亭。
    
      幾人不期而遇,楊起隆也是一愣,隨即滿臉堆笑地向康熙雙手一拱,說道:「啊,龍公
    子,久違了,固安縣匆匆分手,轉眼間一年有餘,不想今日再次相逢,真乃三生有幸!」
    
      「哎呀,是楊老板?失敬了」康熙一邊還禮,一邊對魏東亭道:「可還記得這位楊老板
    嗎,」說罷,又指著圖海介紹道:「這一位是敝店分號的金掌櫃。小店就開設在菜市口。他
    有一套拿手的紅白案,請多多光顧。」
    
      「菜市口」是殺人的刑場,「紅白案」當然是殺人的勾當了。魏東亭聽了,十分好笑,
    想不到康熙竟有如此機變的才能,一語雙關,像個小老板。便也隨著康熙應付道:「幸會,
    幸會!當然記得,楊老板有一肚子的學問,出的謎語竟嚇走了兩位年青舉人。」圖海也順勢
    應酬道:「久仰,久仰!往後敝店的生意多多照應!您也是了做禮拜的?」
    
      「哎——我,做什麼禮拜喲!」「來瞧瞧熱鬧唄。龍公子咱們一同進去吧,」「您先請
    ,」康熙狡黠地笑道,「我們還要等幾個人。」楊起隆只好拱手作別,帶著從人先進去了。
    
      康熙裝作閒逛,一邊走一左顧右盼。直到穆子煦趕來,才帶著圖海進去。魏東亭亦步亦
    趨地在身後緊緊地跟著。康熙壓低了嗓子厲聲斥道:「你老跟著我做什麼。還不快去告訴他
    們,預備廝殺!」說著目光如電狠狠瞪了魏東亭一眼。圖海身經百戰,殺人如麻,從不知道
    什麼叫膽寒,可他這一次從康熙那雙黑晶晶的瞳仁裡感受到令人膽寒的鋒芒!康熙見他驚訝
    ,淡淡一笑說道:「你可知道,這位楊老板來者不善,如果熱鬧瞧不上,他興許就會造出點
    熱鬧來。」說完便向正殿走去。
    
      這是個高大寬廣的禮拜大殿,十八根立柱中間鋪滿了大紅氈墊,白色布幃遮了內廊兩廂
    ,專供女教徒在裡邊做禮拜用,殿內殿外足足跪有兩千人。康熙來到殿後左右張望,哪裡還
    找得到楊起隆的人影兒,便也跟著大家跪下。圖海、魏東亭、穆子煦、驢子、狼覃一干人也
    擠了過來,跪在康熙的身旁。
    
      這時,只見一位面目慈詳的老阿訇站在雕滿了漢文、波斯文的經壇前,手裡捧著一本《
    古蘭經》,開始布道了。
    
      他高聲念一段經文,接著又做一番講解,眾回民匍伏在地,虔誠地聽著,那長老正講到
    精彩之處,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一陣冷笑:「哼哼哼,收起你的古蘭經吧,你們回回就
    要滅族了!」
    
      這一聲雖然不大,但是在寂無人聲的大殿裡卻顯得陰森森的,頓時驚得教徒們一怔,接
    著又是一陣輕微的騷動。康熙轉過頭來看時,說話人果然是楊起隆,圖海下意識地撫摸了一
    下腰間的柔鋼軟鞭,向康熙投去欽佩的目光。
    
      祭壇上的阿訇先是一驚,定下神來將《古蘭經》輕輕合上,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著楊起隆
    說道:「這裡是真主的使者穆罕默德神聖的殿堂!請你自重!」
    
      「沒有什麼不自重的,」楊起隆鄙夷地看了一眼憤怒的人群,格格一笑說道:「你們違
    抗朝廷諭旨,擅自聚會,布說邪道,還不知罪嗎?」
    
      「噢,原來你們不是穆罕默德的信徒,而是專門到這裡來搗亂的!」阿訇說著臉色突然
    一變,對跪在前排的年輕人厲聲喝道:「執行真主的意志,把這個邪惡的人攆出去!」幾個
    精壯漢子聽到阿訇發了話,「嘩」地立起身來就要過去動手。楊起隆從容一笑,將泥金扇子
    「嘩」地一聲打開,悠閒地扇了兩下。他的身後也「嘩」地站起一片人來,足有二、三十個
    ,辮子盤頂,腰掖匕首,一個個的臉上帶著殺氣。站在最前頭的是楊起隆的護駕指揮朱尚賢
    。他見幾個青年撲過來要抓楊起隆,便挺身而出,朝年輕回民劈臉便是一巴掌,打得那個年
    輕人嘴角流血,倒退了幾步。
    
      「不許打人!」滿殿的回民齊聲大吼,兩廂婦女們己沉不住氣,紛紛向外逃走,阿訇大
    喝一聲:「都不要動!」人們立刻又安靜地跪下來。阿訇問朱尚賢道:「你是什麼人,為何
    在這裡撒野動武?」
    
      十七假皇上火燒清真寺真奸雄困守額駙府卻說楊起隆在牛街清真寺裡,擾亂了回民們的
    禮拜。楊起隆的護駕指揮朱尚賢,又動手打了回民青年,主持法事的阿訇憤怒地質問他們: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在真主祭壇前行凶打人?」
    
      朱尚賢身子一挺,驕傲地昂著頭說道:「我是當今萬歲爺駕前的一等侍衛,欽命善撲營
    總領魏東亭!怎麼樣,能管教你們不能?」
    
      跪在康熙身旁的魏東亭頓時氣得渾身發抖,朝康熙瞟了一眼,見康熙不動聲色,只得壓
    下火氣靜候命令。
    
      聽說他們是皇家官差,阿訇緩和了一下口氣冷冷地解釋道:「我們穆斯林正在過齋戒月
    ,背誦經文,贊頌太平盛世,祈禱真主保佑。這裡是清真寺,並沒有越軌行為,不勞干預!
    」
    
      假魏東亭冷笑一聲:「哼,你剛才還說『萬物非主,惟有真主』豈不是連皇上也『非主
    』了?」
    
      「長官這話不對,我說的『萬物非主』,皇上也不是物啊!照你這麼說佛經上四大皆空
    ,豈不連皇上也空了?怎麼太皇太后老佛爺還信佛呢?」
    
      楊起隆一陣冷笑,「好一張利嘴!」邊說邊對身後一個侍衛吩咐道:「驢子,還不將他
    拿下!」
    
      那假驢子應聲過來,便要撲向阿訇。
    
      驢子這個外號也有人冒充,可真是貨真價實的冒牌驢了。假驢子一答話,真驢子可受不
    了啦。他顧不得等康熙下令,一個箭步竄了過去,當胸抓主那個冒牌貨,啪啪,就是兩耳光
    :「兔崽子,當著爺的面冒充來了,你也不打聽打聽爺的名號是可以隨便假冒的嗎?」
    
      就在這一鬧之間,康熙慢步來到了楊起隆的面前:「楊老板,看來,今天這齣戲裡,還
    缺個愛新覺羅玄燁呢,想必皇上這角色是由你來扮了?」
    
      楊起隆朗聲大笑:「啊,龍公子,你果然聰明。朕就是當今皇帝愛新覺羅玄燁!怎麼,
    你也不服?」
    
      康熙忍不住縱聲大笑:「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圖海,虎臣,世間居然還真有這檔子事
    。我若不是親臨其境,怎麼也不會相信!這真是一齣《雙龍會》。」
    
      阿匐此時聽出了眉目,指揮回民道:「將所有出口封死,一個也不要走了!趕緊去向順
    天府告急!」跪在地下的回民們此時才驚醒過來,按照阿訇的吩咐將殿門和大門封得嚴嚴實
    實。楊起隆覺得形勢嚴重,臉色一變,大聲說道:「不要放走了這個假皇帝!」
    
      康熙向前邁進一步,忽然「噗嗤」一笑:「請問這位真皇帝你高壽幾何?」
    
      楊起隆顯然有些狼狽,紅了臉仰著脖子說道:「十七!」
    
      「好,真是個好角色!」康熙說著轉身向殿中的回民問道:「你們看看這位『皇帝』像
    不像十七歲的人?」
    
      這一說,大殿裡的人群立刻騷動起來。
    
      「大家不要嚷!聽我問他。請問,你既是皇帝,總該隨身帶有玉璽吧?」
    
      「朕的玉璽在乾清宮,何勞你來相問?」
    
      「嘻!你這個真皇帝居然沒有憑證,我這個假皇帝嘛,倒有一顆隨身小璽!」康熙笑著
    取出一方黃金圖章,在燭光一晃,熠熠生光。說著臉一沉,目視魏東亭道:「這才是真正的
    謀反之人。知道嗎?」
    
      魏東亭見康熙暗示動手,在旁大喝一聲「拿下!」
    
      一聲令下,圖海咆哮一聲「嗖」地從腰問抽出一根一丈餘長的柔鋼軟鞭,向朱尚賢抽去
    ,一下子就把他掃倒了。穆子熙、狼覃、驢子等侍衛也狂吼一聲,猛虎般撲了過去。
    
      事態發展,完全出乎楊起隆的意外,他知道,拖延下去後果嚴重,便氣急敗壞地大聲叫
    道:「快,放火!」他手下打手得令,立即拔掉蠟燭,點燃了帳幔。霎時間,禮拜寺殿堂內
    濃煙滾滾,烈火熊熊。康熙心中暗暗吃驚:啊,前幾天因不明真相,只聽說回民要造反,就
    定下了以「在牛街清真寺放火為號,京城裡十二座清真寺上齊動手」的計策。可是,這計策
    怎麼會讓楊起隆知道了呢?看來,皇宮之內必有內奸!幸虧小毛子提醒,也幸虧事先做了安
    排,取消了放火為號剿殺回民的計劃,不然的話,這場亂子可就鬧大了!「大火突然燒起,
    使得殿堂內一片混亂。回民們驚慌不定。手足失措。婦女和兒童們哭聲震天,紛紛奪路逃走
    。老阿訇上前一步大聲喊道:「在真主莊嚴的祭壇前,不許歹徒殺人放火。回民兄弟們,快
    ,快捉拿放火人,救下清真寺。」
    
      天下回民最能團結對敵,一聽阿訇發了話,便同心協力,一致向前。有的救人,有的與
    歹徒搏鬥、有的圍過來保護康熙。
    
      圖海的一條柔鋼軟鞭,舞得呼呼風響,遠打近纏,威力無比,把楊起隆帶來的嘍羅們打
    得鬼哭狼嚎。眾回民見了大聲稱讚:「好厲害的鞭子將軍!」魏東亭等御前侍衛見殿堂裡的
    火越燒越旺,一時間很難撲滅,便趁著圖海得手之際,架著康熙來到寺外大街上。臨出門時
    ,一個受傷倒地的匪徒突然從地上躍起,舉著手中匕首向康熙猛刺過去。魏東亭眼尖,飛起
    一腳,將那匪徒踢翻在地。圖海怒火中燒,跨前一步,提起那匪徒的兩條腿來,「呀」地一
    聲狂吼,竟把他活活地撕成了兩半。楊起隆的人哪見過這等勇猛的武士啊!發聲喊,也擁著
    楊起隆逃出了清真寺。就在這時,只聽「轟」地一聲巨響,火焰已竄上房頂,整個清真寺都
    被大火籠罩了。
    
      驢子一心要尋假驢子的事,寸步不離追趕著打打,假驢子被他逼得沒法,便站住了,說
    道:「爺們,就算你是真的不成?交個朋友嘛,何必欺人太甚?」驢子哪裡聽得進這些個,
    便使了史龍彪傳給他的丹砂掌猛推過去,口裡說道。「先打倒你,再說交朋友的事!」
    
      假驢子見他出掌厲害毒辣,忙使了一個「西施浣紗」,身子一扭躲了過去。哪知驢子這
    是虛招,進前一步一個連環鴛鴦腿向背後踢來。假驢子一個踉蹌,未及站穩,已被驢子擒在
    懷裡,正要伸出二指扼他的喉嚨,魏東亭在一旁忙叫道:「賢弟,留個活口!」驢子笑一聲
    ,住了手,喝問道:「誰的主謀?講!」
    
      「朱……朱三太子!」
    
      「誰是朱三太子?」
    
      「就是那個搖紙扇子的!」
    
      「賊窩子在哪裡?」
    
      「嗯?!說不說?」驢子伸出手去,「咯叭」一聲便擰斷了他的膀子。
    
      假驢子疼得雙眉緊攢,搖頭喘息道:「不,不要這樣,……在,在鼓……」一言未出,
    火光中飛來一鏢,穿過驢子肘彎,打中假驢子的咽喉,他連哼一聲也來不及,臉一歪就死過
    去了。驢子回頭一看,見是那個躲在樹後的假魏東亭放的暗鏢,便大吼一聲跳起來,紅著眼
    又殺了上去。
    
      朱尚賢因受傷不敢戀戰,口裡打個呼哨,十多個人聚在一起護定了楊起隆。而楊起隆在
    火光中仰天大笑:「痛快痛快!十二處清真寺將全部化為灰燼,等著回民們和你這個真康熙
    算賬吧!」說完十多條黑影一齊竄上高牆,隱沒在黑夜之中。
    
      阿訇和回民們聽了這話覺得蹬蹺,便轉臉注目康熙。康熙卻平靜地說:「不要理他,圖
    海,去調兵救人要緊!穆子煦明日傳旨,著戶部撥銀五萬交給這位長老,重修牛街清真寺!
    」
    
      阿訇伏地叩頭,「萬歲爺聖明!有萬歲爺這句話,穆斯林們便受用不盡了,願安拉保佑
    聖主萬壽無疆!」
    
      康熙點了點頭,從圖海手上接過轡繩,翻身上馬,笑道:「老阿訇請起,請轉告回民弟
    兄,滿、漢、回民都是一家人,你們不要上了壞人的當。安心過節吧。」
    
      就在牛街清真寺鬧得一蹋糊塗的時候,有一個隔岸觀火的人,正等得著急,誰呀?吳三
    桂的大公子吳應熊。今天吃過晚飯,內務府管事黃敬和文華殿總管太監王鎮邦都來見他,稟
    報了鼓樓西街楊起隆親赴牛街清真寺「引人吹風」的消息,吳應熊聽得臉上放光,心頭突突
    亂跳。
    
      今夜牛街這台戲,吳應熊稱得上是導演的導演。整出戲的布局都是經他反複推敲後,由
    黃敬和王鎮邦這兩個雙料間諜攛掇著楊起隆發動起來的。
    
      此刻,吳應熊和黃敬、王鎮邦正坐在花園北邊一個土台子的石墩上,不掌燈,不擺酒,
    手裡端著茶杯,仰臉望著天空,等候牛街方向的火光。
    
      吳應熊自信自己已經摸到了那腰纏萬貫,神通廣大的「朱三太子」的脈搏。這個「朱三
    太子」離開五華山不到半個月,他就接到劉玄初的來信,信中叮囑吳應熊說,對付朱三太子
    要用十二個字:「不招不惹,若即若離,利用不疑。」吳應熊認為,這十二個字自己使用得
    恰到好處,甚見成效。只一年多光景,不顯山不顯水,朱三太子屬下總香堂裡已有十幾個人
    被拉過來了。
    
      吳應熊已經過了二十來年的人質生涯,韜晦之術運用得頗為純熟。但今夜的事可能牽動
    大局,他卻有點坐不穩這個釣魚台了。
    
      他知道牛街清真寺這台戲只要演得成功,幾萬回民今夜就要遭塌天大禍,康熙和天下回
    民頃刻間就會變成生死冤家,有了幾百萬回民和鐘三郎香堂的響應配合,等於增加了一支生
    力軍。父王吳三桂若能乘勢起兵,何愁天下不亂?即或不能馬上起兵,至少數年內朝廷顧不
    上整治三藩。父王六十多歲的人了,身子又虛弱,還能有幾天陽壽?只要一伸脖子咽了氣,
    朝廷能不叫他吳應熊回雲南繼承王位?那時侯……想到這裡,吳應熊端著茶杯站起來,遙望
    牛街方向,他急著要看到這場大火。
    
      就在這時,王鎮邦突然大叫一聲:「額駙!火,火!火燒起來了!」吳應熊身子一彈跳
    了起來,踏起腳尖翹首眺望:「真是牛街,真的是火!」
    
      他們雖然離得遠,但夜中觀火,還是十分分明的,那一晃一晃的亮光,隨著夏夜的涼風
    搖拽著,擺動著,閃著紫的、藍的,黃的、紅的顏色,看上去多麼絢麗,而在空中翻滾的濃
    煙,又多麼趁人心願!
    
      「哈哈,發動了,發動了!快!飛馬去看圖海的動作!」吳應熊的話一出口,二十幾匹
    快馬從暗道裡牽出去,分赴各個清真寺。王鎮邦見吳應熊把家政調治得如此整肅,不由暗暗
    讚嘆:「真是個幹大事的人!」
    
      吳應熊正在得意,忽然一個長隨來報:「額駙大人,鼓樓西街周全斌先生來說有要事見
    您。」
    
      「說我已經睡了,啊,不,請他進來。」吳應熊吩咐完了,又轉臉對王鎮邦笑道:「王
    公公,你明是皇宮的太監,暗是朱三太子的黃門官總領,此時又在我這裡,周全斌來了碰上
    不好,還是迴避一下——老黃一向常來,就一起見見,看他有什麼要緊事。」說著回到院內
    正廳東廂,掌起燈燭與黃敬說話吃茶,周全斌已走了進來。
    
      「哎喲周老兄!虧你如此興致,這麼晚了還光臨我這蝸居——來來,請坐,看茶!」
    
      「這不是吃茶的時候!」周全斌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氣呼呼地坐下,他不理會吳
    應熊的殷勤,鐵青著面孔對黃敬道,「老黃,你送的好消息。」
    
      見周全斌一來就拿腔作勢,吳應熊覺得不痛快:「怎麼了,周先生,這裡不是茶館,乃
    當今朝廷的堂堂額駙、太子太保、散秩大臣吳應熊的私宅!黃敬兄是我的座上客,你不要認
    錯人了。」
    
      周全斌略微一怔,望一眼矮胖粗蠢的吳應熊,冷冰冰說道:「是嗎?到了此時此刻,吳
    世兄還要和我裝腔作勢嗎?」
    
      吳應熊已預感牛街的事情有變,心中暗驚,臉上卻毫無表情:「你若有話就好好講,不
    然就請你出去!」
    
      「哼哼,別來這套了!你知道嗎,康熙親自去了牛街!戲全砸了!我們放火,他們倒救
    火,而你們卻在這裡隔岸觀火!」
    
      吳應熊腦子裡轟然一聲,知道一切全翻了個個兒。他強裝鎮定地說:「你說些什麼呀?
    我怎麼不明白——皇上去牛街清真寺,又不是我和黃先生叫他去的,礙著我什麼事了。」
    
      周全斌不理吳應熊,端起茶來又放下,直愣愣地盯著黃敬問道:「老黃敬,到底怎麼回
    事,你給我說明白!」
    
      「我?皇上這些事,我怎麼能知道?你也不要太過份,有話好說嘛。」
    
      「哼哼哼,我懷疑是二位足下串通了,擺弄我們鐘三郎香堂的!焦山的兄弟焦河,還有
    七、八個弟兄都已經死在清真寺了——我們可比不上你家平西王,死幾個人算不了什麼!」
    說著,從懷中抽出兩張紙來,掂了掂,對吳應熊說,「這是什麼,是王爺和黃先生的賣身契
    !識相一點,再弄這些玄虛,不要命了嗎?」
    
      吳應熊看也不看,將手中茶杯重重地向桌子上一墩:「來呀,送客!」幾個家丁聞聲闖
    了進來,因吳應熊沒下令動手,只虎視眈眈地逼視著周全斌。
    
      周全斌慢慢站起身來,陰陽怪氣地朝吳應熊一笑:「世子,我的話您記清了!」
    
      「沒有什麼關係——請吧!」吳應熊滿不在乎地手一揮,幾個人上來連推帶扯地將周全
    斌架了出去。
    
      黃敬頭上卻冒出了熱汗:「額駙!他手上拿的那兩件東西,一件是我和楊起隆定的誓約
    ,另一件必定是王爺的什麼要緊東西,為什麼不乘機劫了下來?」
    
      「你真傻得可愛!」吳應熊大笑道,楊起隆的軍師李柱是何等人物,這時候他怎麼會讓
    姓周的帶著真貨來?「」他要是拿這個整我,明日就得腦袋搬家。「」放心吧,他捨不得!
    這個周全斌今夜來此是敲山震虎,為我而來的,與你沒有半點相干!他們要起事,沒有家父
    撐腰是不行的。這次楊起隆的回回戲唱砸了,只好唱鐘三郎的老戲。我估摸著他還得瞧著雲
    南的板眼。咱們不要管他,得先把伍次友的事料理了。「」伍次友!「黃敬訝然問道,」你
    不是說他已經死了?「」唉!天不滅曹呀!死個人並不那麼容易!不過,他已經兩次落到了
    保柱將軍手裡。要讓保柱處置掉他,快些趕回北京,將來千里走單騎,我身邊沒有這樣的人
    是不成的。「」那,他們在哪裡?「黃敬脫口問道。吳應熊狡猾地一笑,沒有說話。黃敬忽
    然涼慌地站起來:「我該走了。他們冒充皇上去清真寺放火,皇上必定要追查是誰走漏了消
    息……」
    
      「對對對,你和鎮邦都得趕快回去彌縫照應。半年之內,不要到我這裡來!」
    
      十八侍湯藥難掩女兒相醫故交回天道長情話說伍次友縱身躍入水中之後,灌了一肚子冰
    冷的河水,很快地就被凍僵了。
    
      昏昏沉沉之中,他似乎覺得自己仍舊睡在船上,而且睡得暖和、舒適,船兒隨著波浪在
    輕輕地搖擺,陣陣藥香,從船頭飄散過來。他,甦醒了!睜開了眼睛。
    
      艙外,陽光燦爛,船頭、槳聲頻乃,啊,果然又回到了船上。可是,那盛氣凌人的皇甫
    保柱不見了,凶神惡煞般的絡腮鬍子,也不見了。床頭邊坐著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他
    是誰?我怎麼想不起來了呢?
    
      「伍先生,您醒了,真把我嚇壞了。青猴兒,快,快來看哪,先生醒過來了。」
    
      青猴兒,啊,是我和雨良兄弟救的那個孩子,那麼,這少年公子就是我那小兄弟李雨良
    了……對,是他,就是他!
    
      「小兄弟,果然是你嗎?我們怎麼又到一塊了。這,是在夢中嗎?我還活著嗎?」
    
      雨良忍不住又喜又悲,抽泣著說:「大哥,伍先生,您活著,您活過來了。我是您的小
    兄弟雨良啊,看,這是青猴兒。」
    
      「青猴兒?」
    
      「哎,先生,您醒了!這幾天可把我們急壞了。我們把您從水裡救上來,您三天三夜都
    沒有睜眼呢!」
    
      「啊,我想起來了,我被吳三桂的侍衛綁架了。他們要把我帶到五華山,我投了水。怎
    麼這樣巧,就被你們倆搭救了呢?」
    
      「大哥,我,我對不起您,沒有把您保護好,遭了他們的暗算,虧了小青猴人熟地熟,
    才打聽出來皇甫保柱的去向,一路跟了下來,把您救了,又正巧趕上了師兄。」
    
      「師兄,誰?」
    
      「胡宮山吶!」
    
      「啊,是胡宮山道長嗎?你是他的師弟?他也在這裡?」
    
      「不,師兄有急事,他給您留下了藥,就急急忙忙地趕住閃兗州去了。好在我們也要到
    那裡去,過幾天就會見面的。」
    
      青猴兒捧著藥碗走上來:「先生,您先吃藥吧。」
    
      說著,把藥碗交給雨良,自己爬上床頭,扶起伍次友。雨良用一柄銀匙,一口一口地給
    伍次友喂藥,當她那纖細的手伸到面前時,伍次友心中一動:嗯,這分明是一雙姑娘的手啊
    ,她現在的打扮是個書生,可卻是胡宮山的師弟,那麼,她也是位道士嗎?嗯,莫非她就是
    皇甫保柱說的那位雲紅良道長?「李雨良發現伍次友神色猶疑不定,以為是他剛剛甦醒,精
    神不支,等他吃完了藥,又服侍他躺下來,細心地掖好了被角,柔聲說道:「大哥,您剛剛
    緩過來,不要多說話,放心地睡一覺吧。我給您熬點粥去。」
    
      三天之後,船來到兗州附近,這裡的運河,被沙堵住,船過不去了。雨良會了船錢,和
    青猴兒一起,攙扶著伍次友下了船,在城外的一家客棧住了下來。哪知道,伍次友本來身體
    就不太好,遭此驚嚇、水浸、冰凍之後,竟然一病就是大半年。又趕上河水暴漲,河堤決口
    ,成千上萬的饑民,扶老攜幼,來到兗州,給這裡帶來了可怕的瘟疫,伍次友久病之身,如
    何抵擋得住?這天,突然發起高燒來,水米不進,把李雨良和青猴兒急得團團轉,卻是一籌
    莫展。只好遍求城內名醫,殷勤服侍湯藥,可是,伍次友的病情,仍是反反複複每況愈下。
    到了第五天頭上,眼見得已是奄奄一息了,伍次友卻突然清醒過來,他掙扎著,喘息著把李
    雨良叫到床前:「兄弟,你往跟前坐坐,我有話講………」
    
      雨良忙答應著坐到床邊:「大哥,您哪裡不好受?」
    
      「不,不,我現在覺得很好。唉,我這個人一生過錯很多,天罰我如此了卻,也並不冤
    枉。卻不想拖累賢弟和青猴兒跟著白吃了這麼多日子的苦。」
    
      「這,這……大哥,你不要這樣說,我沒有伺候好您,我……」
    
      「愚兄我一向豁達,什麼事我都看得開,可是,愚兄一介書生飄流在外,如今大限將至
    ,身邊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報兄弟的情義……」伍次友一邊說著,一邊哆哆嗦嗦地從枕邊拿
    出一方硯台來:「兄弟,這是一方雞血青玉硯,原是皇上……親賜給我的……你拿了去留在
    身邊,算是一點紀念吧。若有什麼難處,你可以到京城去,找到善撲營的總領魏東亭。他是
    我的好兄弟,也是皇上最寵信的侍衛。只要見了這方硯台,他會照顧你的。」
    
      「大哥,你不要說了,我永遠侍奉在你身邊,哪裡也不去。」
    
      「哎…別說小孩子話,愚兄還有事拜托你呢。」
    
      「大哥,你……你說吧,小弟無不從命。」
    
      「我如有什麼不測,望兄弟設法找到家父,告訴他老人家,我沒有辜負他的教訓。此心
    此志,天日可鑒。」
    
      此刻,李雨良心痛欲裂,竟不知說什麼好了。十幾年來,她手提三尺寶劍,縱橫江湖,
    從來都是要幹什麼便幹什麼,想怎麼做便怎麼做,就是手刃惡奴強賊,她也沒有眨過眼,寒
    過心,有時甚至不自覺地忘掉了自己的女兒之身。可是,自從見到了伍次友,她的心卻怎麼
    也平靜不下來。先生學識淵博,人品高尚,心地善良忠厚,待人熱情誠懇,普天之下,上哪
    兒去找這樣的好人呢?去年,在安慶府,由於自己的頑皮疏忽,使先生險遭危難。這大半年
    ,他們三人朝夕相處,患難與共,有好幾次,雨良差點把自己的真面目說出來,可是,話到
    嘴邊,又咽回去了。她知道,先生心中念念不忘的是他的學生龍兒,是已經出家為尼的蘇麻
    喇姑,自己是為了撮合他們才下山的,怎麼能生出非分之想呢?此刻,聽先生說出這些話,
    不由得淚如雨下。她強自壓抑著悲痛,抽泣著說:「先生只管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做什嗎?雨
    良我哪怕上天入地,也要想辦法,治好你的病。」
    
      「用不著了。生死有命,豈是人力可為?只有一事,縈繞我心頭已經多時了,你若知道
    ,務必告訴我……」
    
      「什麼事?」
    
      「雲娘是誰?」
    
      雲娘是誰,連青猴子也不知道。房子裡沉寂下來,半晌,雨良突然啜泣起來,抽咽著說
    道:「不瞞先生,我就是雲娘……是個女……的」伍次友睜大了眼睛,看著雲娘,舒了一口
    氣,嘆道:「我明白了……『雲』字和『娘』字你各取了一半……噢,你為什麼要來自討這
    個苦吃呢?」
    
      「先生說得很對,不過說來話長了。你如今身體不好,且安心靜養,等好些了,我一定
    從頭告訴你。」見伍次友閉目點頭,雲娘強忍著淚回到自己的屋裡。
    
      這一夜雲娘不能安然入睡了。她想起了下山前師兄的話,當時雲娘為了翠姑之事,責怪
    師兄,可是,胡宮山卻說她年紀太小,不懂得人間複雜的感情糾葛,果然是讓師兄說中了,
    在不知不覺中,她自己也陷進了感情的羅網,而且也在三綱五常、倫理道德之中掙扎了!如
    今,先生重病在身,又識破了自己的女兒面目,今後,還怎麼在一塊相處呢?
    
      天剛破曉,雲娘惦記著伍次友的病,草草梳洗了一下,便要進城去請醫生。剛出門,就
    碰見一個生著乾黃臉、三角眼、斜八字掃帚眉的異常醜陋之人,啊,是師兄來了。好了,好
    了,伍先生有救了!她含笑喊了一聲:「師兄,你來了!我正盼著你哪!」一句話沒說完,
    眼淚就像斷線珠子似地滾落了下來。
    
      「哎,師妹,哭什麼?江湖上,誰不知你嫉惡如仇,心硬手狠,怎麼還像個小姑娘呢。
    伍先生好嗎,他還在這裡嗎?」
    
      「師兄,我就是為伍先生才哭啊,你進去看看吧,他……」
    
      「啊?他怎麼啦?快帶我進去!」
    
      昨天晚上,安排了自己的後事,弄清了李雲娘的廬山真面目,伍次友一無牽掛,竟然退
    了熱度,睡了一個好覺,可是,清晨,卻又發起了熱癥。胡宮山他們進來時,伍次友已處在
    昏迷之中,嘴裡不停地說著胡話。胡宮山連忙走到床前,為他切脈,本來就醜陋的臉,因為
    緊張和專注,變得極難看。站在一旁的李雲娘見師兄沉著臉一言不發,又是一陣難過:「師
    兄,你一定得想辦法救活伍先生啊,師妹我求求您了!」
    
      「哎,不要這樣說,伍先生也是我的老朋友嘛。他的病是不輕啊,讓兗州城裡這些庸醫
    給耽擱了。不過,現在還不能說沒救了。」
    
      胡宮山走到桌旁,提起筆來,沉思著開了一個藥方:「師妹,派你的小猴子快去抓藥。
    我再幫伍先生一把。」說著走回床前,掀開伍次友身上的被子,順著他身上經絡穴道,為他
    推血過宮,逼出五臟六腑的鬱結之氣。李雲娘知道,這不但要有極高的醫術,還要有深湛的
    內功。果然,半個時辰之後,伍次友的臉上漸漸泛起了紅色,而胡宮山的頭頂,早已熱氣蒸
    騰了。
    
      又過了半刻,胡宮山停下手來,閉目靜坐,調整自己的氣息。雲娘走過來,輕輕地為伍
    次友蓋好被子,站在床頭凝神望著昏睡之中的伍次友,眼中充滿了關切和愛憐,也透露著難
    以掩飾的悲淒和悵然,甚至忘掉了坐在一旁的胡宮山。
    
      「師妹,你過來!」胡宮山低沉、嚴厲的聲音把李雲娘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啊……噢
    ,師兄,你要說什麼?」
    
      「伍先生的病已無險情,除了用藥之外,每天三次,按我剛才的方法,發內功為他治療
    ,你能這樣辦嗎?」
    
      雲娘的臉騰地一下子紅到耳根,但卻堅定他說:「師兄,我能!」
    
      胡宮山的心中一沉:唉,又是一個痴情的人!他陰沉著臉說:「不過,我要告訴你,等
    伍先生病好之後,你必須立即返回終南山。」
    
      「啊,為什麼?」
    
      「什麼也不為,這樣對你、對他都有好處。」
    
      雲娘正要說話,卻見青猴兒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便轉了話題:「猴兒,慌慌張張地幹
    什麼,給先生抓的藥呢?」
    
      「咳,師父,別提了,師伯開的這方子,我跑遍了全城大小藥店,都說沒有這幾味藥。
    」
    
      胡宮山感到奇怪了:「不對呀,我開的這幾味藥,都很平常啊,茯苓、天麻、杜仲,在
    大小藥店都是常備藥,怎麼會沒有呢?」
    
      「對對對,就是師伯說的這幾味藥。藥店伙計說,這藥一向是從雲貴進來的,現在那邊
    封了卡子,進不來了,剩下的一點,被這裡的知府鄭太守全買去了。」
    
      雲娘道:「鄭太守,是不是你的那個仇人的弟兄?他把藥都買去幹什麼?」
    
      「對對,師父說得一點不錯,就是那個該死的鄭春友。聽說,他買去之後,全都施捨給
    了兗州的鐘三郎香堂。」
    
      「嗯?!又是這鐘三郎香堂,師兄,這可怎麼辦呢?伍先生的病耽擱不得啊!」
    
      「哼,不光是你的伍先生,瘟疫正在幾萬災民中蔓延,他們卻乘機囤積居奇,拿百姓的
    生命發橫財,真是可惡!師妹,今天晚上你們在這兒照顧著先生,我去走一趟。」
    
      凡是沾著鄭家,挨著鐘三郎教的事,青猴兒都有氣兒,也都想摻和進去鬧騰。一年來,
    他跟著雲娘,練了一些功夫,也不斷聽雲娘說,師伯胡宮山如何了得。如今,師伯來到了身
    邊,又是去懲辦鐘三郎堂,他能不來勁兒嗎。胡宮山的話剛出口,他就「撲通」一聲跪倒在
    地:「師伯,師父,求求二位老人家,讓我跟師伯去見見世面吧。別的不行,給師伯探個路
    ,通個風的,徒兒還能幹得來。」
    
      胡宮山已經是第二次見到青猴兒了,他很喜歡這孩子的純真和機靈,也想看看他這些時
    功夫長進了多少,便答應了下來。
    
      倆人天黑出來,不到二更就回來了。青猴兒抱著一個裝滿了藥的大包,興沖沖地走進來
    ,衝著李雲娘說:「師父,我們回來了。嘿!跟著師伯幹得真痛快!哎,伍先生醒了,太好
    了,我去煎藥去。」
    
      經過胡宮山和雲娘兩次施用內功的治療,伍次友已經清醒過來了,正在和坐在床邊的雲
    娘說話呢,見胡宮山進來,忙說:「宮山兄,多虧您呀。」
    
      「哎,先生說哪裡話,前年在京師咱們曾有緣相識,伍先生的道德學問,胡某是欽佩得
    很的。你放心,有狗肉道士胡宮山和雲娘師妹在,閻王那裡的小鬼不敢來找你的麻煩,哈…
    …」
    
      幾天來,鬱結在小屋裡的愁雲,被胡空山詼諧的話和爽朗的笑聲驅散了。雲娘輕輕地說
    道:「師兄馬到成功,可喜可賀呀。」
    
      胡宮山的臉色突然又難看了,氣憤地說:「哼,真是混帳透頂。原以為,鐘三郎香堂把
    持了這些藥,是想發財,誰知他們竟要一把火燒掉,我一怒之下,宰了他們的兩個小頭目,
    又告訴他們的大香頭,如果這些藥膽敢不賣給百姓,我絕不饒恕他!」
    
      青猴兒走了進來,正要訴說他們懲治邪教惡棍的經過,伍次友卻沉重地說:「宮山兄,
    你幹了件大好事。這裡面的陰謀很大呀。他們這樣做就是要擾亂民心,激變百姓,民心不穩
    ,國本難固呀。」
    
      胡宮山黃臉一沉,他被感動了:伍次友已經病到這個份上,想的還是社稷和蒼生,這份
    心胸比自己那除奸濟世的主張不知要高多少倍!「伍先生吶,你的話老胡都明白。你好好養
    病,老胡把你治好再走!」
    
      十九戀情苦怎賴不死丹皇恩重難救轉世人伍次友內服良藥,外用氣功,半個多月之後,
    已經病體痊癒行走正常了。在這段時間內,胡宮山和李雲娘,除了服侍伍次友,閒下來就教
    青猴兒練功,青猴兒報仇心切,又極其聰明伶俐,加上他不怕吃苦,下死功夫地練習,武功
    竟是大有進步,胡宮山十分高興,連聲誇讚師妹雲娘收了個好徒弟。本想多住些天,可是自
    己閒雲野鶴,浪跡江湖慣了,如今看伍次友的病已是全好了,便不願再耽擱。這天下午,他
    們湊在一起,便要向伍次友辭行:「伍先生,這次相逢,有幸聆聽先生教誨,使胡某終生難
    忘。胡某生性閒散,耐不得這清靜、無為的日子,要向先生告辭了。以先生之才,日後必將
    飛黃騰達。此一去,天各一方。但願日後相見時,先生不要忘了胡某這個狗肉道士、山野狂
    人……」
    
      「哎,道長怎麼說出這等話來?慢說我不會去做達官貴人,即是日後蒙了皇恩,非做不
    可,又豈能忘掉你這位救命恩人呢?胡兄乃方外之人,既要歸山、仙遊,料也難以挽留,咱
    們也用不著虛套,待學生畫張畫兒,給胡兄留個紀念,如何?」
    
      「啊,那可太好了,伍先生的墨跡等閒之人求也求不到呢。老胡拿了去,掛在靜室之內
    ,也可朝夕相伴了。」
    
      伍次友走到案前,鋪開宣紙,略一沉恩便筆走龍蛇,畫了起來。不一會,一個肩背寶劍
    ,腰懸葫蘆的道士,便勾勒出來了。只見他手執佛塵,面帶嘲諷,一雙眼睛,好像在咕咕碌
    碌地轉動。雲娘和胡宮山正要叫好,青猴兒卻在旁邊說:「先生,您畫的這個道士,倒真有
    點像我師伯。只是這兩隻眼睛不好,像個賊似的。」
    
      「哈……,你道你的師伯不是賊嗎?讓我再題上幾個字。」伍次友一邊說,一邊提起筆
    來,寫下「賊,賊,賊」三個字,眾人正在驚愕之間,見他接著寫了下去,雲娘待他寫完,
    輕聲念道:「賊,賊,賊,有影無形拿不住,只因偷得不死丹,卻來人間濟貧苦。」
    
      伍次友笑著問胡宮山:「胡兄,你看這是你不是?」
    
      「妙哉,妙哉!我老胡在先生筆下成了偷來仙丹,救人濟世的道士,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呢!知我者,先生也,老胡心領神受,感激不盡!」說完,雙手接過畫來,鄭重捲起,躬身
    向伍次友行了一禮,道聲:「伍先生,師妹,你們多多保重。」便轉過身來,飄然而去。
    
      胡宮山走了之後,李雲娘的心裡一直是七上八下的。如今,自己已經被先生識破了女兒
    之身,再這樣一直守在先生身邊,不但多有不便,江湖上的人,又會怎麼看待自己呢?但是
    ,要一走了之,卻又心中不忍,先生大病初癒,正需要有個貼近的人隨身服侍,自己又怎能
    扔下不管呢?她幾次想把話挑明了,卻又難以張口。自己雖然悄悄地愛著伍次友,而先生心
    裡惦著的、卻是那個蘇麻喇姑,每當想到這些,心裡便不由得一陣陣地酸痛。這天上午,伍
    次友見陽光明媚,天氣晴暖,拉了青猴兒到外邊散步去了。雲娘取過伍次友的袍子,在扯破
    的、掉了扣絆的地方,一針一線地補著,兩行清淚,在不知不覺之中,流到了腮邊。不提防
    就在這時,伍次友興沖沖地轉回來了,一見此景,伍次友大吃一驚:「小兄弟,……啊,雲
    娘,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是……是想起娘親來了……」
    
      「不,雲娘,你不要瞞我,我早看出來了。你有心事,能告訴大哥嗎?」
    
      雲娘強自鎮定了一下,苦笑著說:「這幾天,看著先生的身體一天好似一天,高興還來
    不及呢,哪有什麼心事呢?我是在想,下一步該上哪兒去?」
    
      「遊孔林,拜聖廟,然後上泰山,觀看雲海日出,最後上北京,這不都是咱早就說過了
    的嗎?」
    
      「嘻嘻,先生大病初癒,還需調養,泰山那麼高,您上得去嗎?」
    
      「哎,我上不去,還有你呀,你可以幫我一把麼!」
    
      此言一出,伍次友就覺得失口了。如今,既然已知雲娘是女孩子,讓她怎麼幫呢?是拉
    ,是推,是攙,是背,都不合適呀!偷眼瞧雲娘,已被他這話羞的滿面通紅。一時間,倆人
    竟尷尬得無言以對了。
    
      就在這時,青猴兒忽然闖了進來。他手裡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一邊興沖沖地走,
    一邊叫道:「快,伍先生,師父,趁熱吃吧。」
    
      伍次友接過來放在桌上:「好啊,青猴兒,怎麼想起買餃子吃了。」
    
      「先生,這是師父安排的,說是,送行餃子接風面……」
    
      「什麼,什麼?」伍次友愣住了。「送行餃子,給誰送行?」
    
      雲娘瞪了青猴一眼,走上來安置伍次友坐下,心事沉重地說:「先生,恕雲娘不告之罪
    ,我們師徒倆,也要拜別了。」
    
      伍次友心裡忽然一沉,可是,靜心想想,如今,兩人再結伴而行,確實多有不便了。可
    是,一年相處,情逾骨肉,如今忽然分手,又怎能不令人難過呢。他長嘆一聲說道:「好吧
    ,既然你們決定要走,也只好就此作別了。聚散有定,離合有緣,是勉強不得的。我們不能
    做涸轍之鮒,相濡以沫,就散處江湖,翹首相望吧。但願他日陌路相逢,不要擦肩而過……
    」說到這裡,伍次友一陣心疼,忽然停住,強忍著沒讓眼淚流下來。
    
      雲娘見伍次友如此激動,也是心痛欲裂,真想說一句「我不走了」,但卻說不出口。她
    強笑著勸道:「先生何必兒女情長!綠水長流,青山不改,你我都還年輕,怕不能再見,再
    見時,又豈有擦肩而過之理。來來來,餃子要涼了,先生請先吃吧。」
    
      一餐別離飯,二人千叮嚀、萬囑咐地互相說了許多保重的話。然後,伍次友決定明日拜
    會兗州府,由官府護送回京,雲娘和青猴兒才依依不捨地上了路。
    
      走出好遠了。青猴兒回過頭來,見伍次友還在古道口垂楊柳下遙望,不解地問師父:「
    我實在不明白,好端端的,您怎麼一定要走呢?」
    
      雲娘茫然地望著遠處的碧水綠樹,呆呆地說道:「你年紀小,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那,咱們往什麼地方去呢?」
    
      「先不要走遠,在這近處住些日子,瞧著伍先生走了之後,再說咱們的事。」
    
      這天,伍次友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雲娘和青猴兒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晃動,一會兒
    他彷彿聽到了外間煽爐子的「忽忽嗒嗒」的聲音;一會兒他又好像聽到雲娘用湯匙調藥、吹
    涼的聲音,想起前幾天,還在和胡宮山、雲娘幾個人說笑論道,如今卻一下子便去得乾乾淨
    淨,只留下他孤身一人。悵然若失的鬱悶,重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不知什麼時候,外邊下起雨來,檐前滴水落在青磚上,滴嗒滴塔響個不停。伍次友回顧
    往事坎坷多變,瞻望前途渺若雲煙,不覺兩行清淚流了下來。唉,看來我實在招了造化的忌
    諱,成了不祥之身。天下如此之大,卻不容我伍次友嘯傲江湖;芸芸眾生雖多,卻無緣長伴
    梅花。唉,他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直到天將破曉,才朦朧睡去。
    
      兗州府是山東古邑大郡名城,又是聖府所在地,所以街道整潔,市景繁華。府衙座落在
    城西北隅,八字粉牆,氣勢莊嚴,令人肅然起敬。
    
      伍次友乘了一頂青布涼轎,離府衙老遠就下來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來到衙前,見
    門口有一個書吏模樣的人正在踱來踱去,便上前投了自家名刺:「煩請稟報堂尊大人,就說
    揚州書生伍次友特來拜訪。」
    
      那書吏接了拜帖,一見「伍次友」三個字,滿臉立時堆下笑來,就地打個千兒說道:「
    伍先生,小的給你請安了。這個事兒小的明白,太尊大人還奉了憲諭,吩咐我們四處打聽,
    尋訪伍先生下落呢。您老稍候,小的這就去稟報。」一邊說著,一邊就起身去了。
    
      伍次友懸在半空的心塌實下來:看樣子,至少不會被拒之門外了。正思忖著,見府衙東
    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側門「呀」地一聲開了。書吏作前導,後邊跟著一位官員,白淨面皮,兩
    撇黑須,穿著八蟒五爪的官袍補服,白色玻璃頂子上的紅纓顫顫巍巍,足蹬千層底皂靴,邁
    著方步一搖一擺地出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像是師爺,身著黑緞褂子,頭戴青緞瓜皮
    帽,一副大大的水晶墨鏡戴在眼上,腰間繫的擯榔荷包一晃一晃的,卻不住地用眼打量伍次
    友。
    
      伍次友一見是太守親自出迎,忙搶前一步躬身施禮:「晚生伍次友,久慕太尊大名。路
    過貴治,特來拜望。」
    
      「啊喲先生,這可不敢當!」那官員忙拱手還禮,一把拉住伍次友的手道,「學生鄭春
    友,奉上憲指令,專訪伍先生。原以為先生已經南下,不料貴趾親臨敝衙——哦,這位是孔
    令培,乃是聖裔後代,學生到任後請孔兄來指點幫忙。我們適才在後衙閒聊時,還提及先生
    來著,不想先生已經到了,真是幸會,幸會!」
    
      伍次友知道,這鄭春友就是安慶府鄭春明的弟弟,本來是存著戒心的,此時見鄭春友滿
    面春風,和藹可親,十分爽朗健談,也就放下心來。旁邊的孔令培將手一拱笑著說:「看上
    去,先生似乎有些清恙。正巧後衙的筵席剛剛擺上,權當為先生洗塵了!」鄭春友滿臉堆笑
    :「正是,先生既來了,就在敝處小住幾日。我這裡琴棋書畫俱全,一定適合先生口胃。先
    生若不給面子,我可要霸王留客嘍?啊,哈……」
    
      鄭春友一邊呵呵笑著,一邊十分殷勤地將伍次友讓進後堂:「來來,這邊請,就在花廳
    西廂!」
    
      可是,伍次友一腳踏進花廳,立時便驚呆了。他直愣地站在門口,面白如紙,寸步難移
    ,原來在安慶府帶人捉拿他的平西王駕前侍衛皇甫保柱,正笑吟吟地坐在桌旁看著他呢!
    
      皇甫保柱見他進來,哈哈大笑起身道,「正所謂『山崩地裂無人見,峰迴路轉又相逢』
    !先生真是吉人天相,竟能大難不死。皇甫保柱倒要向先生祝賀了。」
    
      伍次友勃然變色,盯著鄭春友,一字一板地說:「好一個西選官!」鄭春友挑起兩道細
    眉,語帶譏諷地笑著說:「先生誤會了。學生十載寒窗,兩榜進士,殿試選在二甲十一名,
    雖不及先生尊貴,也是斯文中人!先生不必驚惶,請放懷入座,我們還是邊吃邊談吧。」
    
      「好吧!」到了這一步,伍次友心知已入銅網鐵陣之中,心一橫徑直坐到了首席,舉杯
    一晃飲了,見席上熊掌、烤豬便笑道:「這兩樣東西,燒得好是佳餚,燒不好一口也吃不得
    ,沒有一百兩銀子是辦不來的。既蒙諸位如此厚愛,不才可是要佔先了!」說著便夾起一炔
    烤豬肉來在口中品嘗,笑道,「久病思食,品此佳味,真是福氣。令培先生,你祖宗說『聞
    韶三月不知肉味』,恐怕是言過其實吧?」
    
      皇甫保柱看到伍次友如此氣概,站起身來為伍次友斟滿一杯酒:「痛快!先生真是雅量
    高致。不才在平西王麾下十餘年,很少見到如此豁達之人!」孔令培剛才受了伍次友的挖苦
    ,心裡很不是滋味,便乘機回敬了一句:「保柱將軍到此已有三個月,專等先生消息,不想
    先生自己卻來了。」
    
      伍次友將杯在桌上平平一推,冷笑道:「哼!那是伍某時運不濟,碰上了你等奸邪之徒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鄭春友乾笑了兩聲,送上一杯酒來:「先生不必動那麼大的肝火,
    以免有傷貴體。皇甫將軍有事要求先生呢!」
    
      「好吧,有話快說,伍某洗耳恭聽!」
    
      皇甫保柱兩次與伍次友接觸,知道他的風骨、膽量和學問,又佩服,又有點畏懼,便以
    懇求的語氣說道:「其實先生已經知道,我們奉了王命只好如此行事,請先生暫息雷霆之怒
    ,隨我們去一趟雲南見了平西王爺,許多事情還是好商量的。」
    
      「少廢話!雲南我是不去的,你們看著辦吧。」
    
      鄭春友奸笑一聲,將臉湊近了伍次友說道:「不去也可。聽說皇上讓先生草了一篇東西
    ,叫做什麼『撤藩方略』,何妨拿出來,見教一下。下官擔保只要先生依了我們,誰也不會
    找您的麻煩。」
    
      「要是我不肯依呢?不要忘了,我伍某來投貴府,是很多人都見了的!鄭春友,你到底
    是誰家的臣子?你穿的是朝廷的官服,卻暗中替吳三桂捉人,又為鐘三郎香堂賣力,你到底
    有幾個主子,是三個、兩個,還是一個?」
    
      鄭春友與朱三太子虛與委蛇是經吳三桂的兒子同意了的,可進一步的勾結卻是他自己的
    主張。此刻見伍次友當著皇甫保柱的面,揭出了他和鐘三郎香堂的關係,鄭春友恨得咬牙切
    齒冷笑一聲道:「伍先生,你還是多想想自己的事為好。你要知道,書生殺人,不同尋常,
    不錯,是有人看見你進府來了,可是剛才為你投送名刺的書吏,你就很難猜出他現在何處,
    是死是活。」
    
      「那就隨你的便吧。是井裡,還是樑上,是用刀,還是用毒,請府尊指點。」
    
      「我可捨不得殺你!」皇甫保柱哈哈大笑,「不過先生確也驕傲得有些過份。這樣吧—
    先生大病初癒,先在這園中書房裡住下。我們的事不急,等先生想通了我們再上路。這裡有
    幾十位兄弟服侍著先生,要什麼只管吩咐。只是外邊時氣不好,外出嘛,咱們那就不必了吧
    。」說著起身將手一擺:「送先生到書房休息!」兩個彪形大漢應聲而至,立在當門。不等
    兩個大漢動手,伍次友立起身來,袖子一拂,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二十賢皇后正言肅內宮明帝君嚴刑責宦奴康熙從牛街清真寺返回大內,已是午夜時分。
    這一夜惡戰,親臨指揮,自己處置得十分妥帖,雖然累得精疲力盡,卻是異常興奮,沒有半
    點睡意,便吩咐張萬強道:「備轎,朕今夜駕幸儲秀宮,傳貴妃鈕祜祿氏也去。」張萬強忙
    答應了一聲,便出去張羅。
    
      皇后赫捨裡氏還沒有睡,自個兒坐在燈下玩著紙牌,聽說皇帝半夜駕到,忙盛妝迎接。
    
      康熙滿面春風地笑道:「朕今夜得了彩頭,不找個人說說話兒急得慌!」說著便拉著皇
    后的手進殿。不一會兒,貴妃鈕祜氏祿氏也來了,見皇帝和皇后說話,便跪下行禮。康熙略
    一點頭,笑道:「起來吧。」
    
      「萬歲,今夜得了什麼好處?說給臣妾們聽聽,我們也跟著高興高興。」皇后忙命人將
    參湯端給康熙。康熙喝了一口。便將方才牛街清真寺的那場鬧劇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貴妃
    鈕祜氏祿聽得一會兒花容失色,一會兒又捂著嘴直笑。
    
      皇后卻沒有言語,靜靜地聽康熙說完,沉吟了一會兒才笑道:「萬歲爺,『知命者愛身
    』,小戶人家尚且講究這個,何況皇上乃是萬乘之君,今後還是少履險地才好,此類事派個
    將軍也就成了。這是其一。」
    
      「哦?還有其二?」
    
      皇后左右看看幾個宮女太監還侍在殿口,便揮揮袖子道:你們都退下,只留墨菊一人侍
    侯。「墨菊是皇后從娘家帶來的家生子兒奴才,是絕對靠得住的,聽了皇后吩咐,蹲身答應
    一聲」是「,便出去督促眾人迴避了,自站在殿外守候。」你也忒小心了。「康熙見人退下
    ,笑道,」難道你這裡會有不可靠的人嗎?「」臣妾要說的其二就是這個,萬歲剛才說得很
    細,臣妾一字一句都聽了,那個姓楊的賊子既然知道皇上親臨牛街,照常理應該是拔腿就走
    的,為甚麼還要放火?這不是大膽大了嗎?「康熙騰地立起身來:「嗯?『舉火為號』,是
    在乾清宮議定的,賊人們為何會知道得如此之快!」康熙目光炯炯地盯著殿外,咬著牙說道
    :「你說得很對,想得也很細——宮中確有奸細。」
    
      皇后見康熙又驚又怒,龍顏大變,忙起身笑道:「萬歲何必動這麼大的火,好在賊人奸
    計並沒得逞,倒叫咱們知覺了。這件事容臣妾和貴妃慢慢查訪。」
    
      「不!來人,傳旨,叫養心殿張萬強和小毛子來!」
    
      墨菊在門外答應一聲便要派人,皇后卻急忙攔住了:「萬歲今兒還不累?己過半夜了,
    還要在這兒問案子?況且宮門都已上鎖,這一驚動,又要記檔了。」
    
      「記檔就記檔。——這種事處置得愈早願好。宮門上鎖,知道的人少,反而更好——傳
    話,誰敢亂說,就送內務府關起來!」
    
      「皇上聖明,只是夜深了,臣妾怕萬歲累壞了!」
    
      「哎!朕這個皇帝不是好當的,照漢人說法,你我都是夷人,前明皇帝化一分力氣能辦
    的事,朕要拿出五分十分的力氣才辦得到呀!」
    
      「是,萬歲說的是實情。」
    
      「現在正逢國家多事之秋,朕若不事必躬親,都叫下頭去辦,不放心,也容易出亂子。
    伍先生給朕寫過一封信,說不能定民,不可言撤藩;不能聚財,不可言兵事——這話說得很
    對呀!朕的國庫如此空虛,還要每年拿二千萬銀子養那三個活寶,古今哪有這麼晦氣的皇帝
    ,可是,安民、聚財、兵事,都得從親民開始,朕不親民,每日守在乾清宮,不要說勝過唐
    太宗,怕連宋徽宗、宋欽宗們也不如!」
    
      康熙正在長篇大論地抒發感慨,張萬強和小毛子跑得氣喘吁吁地進來了,一前一後給皇
    帝、皇后叩了頭,又給貴妃請了安,才問道:「萬歲爺傳奴才們來,不知有何旨意?」康熙
    端著茶杯對皇后說:「你是六宮之主,你給他們講講,朕想歇息一會兒。」
    
      「是!」皇后答應一聲,坐在康熙斜對面問道:「張萬強,今日皇上在乾清宮議事,你
    們倆誰在當值?」
    
      張萬強忙跪下回道:「回主子娘娘的話,是奴才當值」。
    
      「除了萬歲召見的那些大臣外,宮裡的人還有誰在場?」
    
      「還有劉偉、黃四村、常寶柱、陳自英,嗯,共是二十四個,啊,對了,文華殿的王鎮
    邦也曾經來過。」
    
      康熙聽張萬強說話不得要領,從旁插嘴問道:「朕說舉火為號,十二處清真寺一齊動手
    ,你們聽見這話了嗎?」
    
      張萬強這才明白皇上的用意,忙叩頭答道,「旁的人,奴才不敢說都聽見了,不過聽見
    的肯定不少。這事當時主子爺還和大臣們議了一陣子,才發落給圖海大人去辦的——萬歲爺
    並沒有叫奴才們回避。」
    
      張萬強正在說著,不防皇后卻忽然發怒了:「皇上這邊說話,那邊就走了風,這像話嗎
    ?張萬強你這差是怎麼當的?」
    
      話音雖不高,卻聲色俱厲,連旁邊的小毛子也嚇白了臉,忙跪了下去伏著頭,大氣兒也
    不敢出。張萬強聽見皇后責備,連連叩頭稱「是」,卻說不出話來。
    
      康熙見他驚慌,緩了口氣說道:「張萬強,朕也知道你一向小心,今日這漏子捅得很大
    ,你知道嗎?」
    
      「奴才該死!求主子娘娘責罰!」
    
      「不是責罰就可了事的,依你看是誰把這事傳出去的?」
    
      「這……」張萬強額頭上汗珠滾滾流下,一會兒才道,「奴才一時實在估摸不透,不敢
    妄言欺主。」
    
      小毛子突然在旁插話:「主子,娘娘,這些人我全知道。依奴才看除了王鎮邦、黃四村
    和御茶房燒火的阿三不會有別人。」張萬強聽了,忙說:「小毛子,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是
    要人頭落地的!」這一說,把小毛子嚇得不敢言語了。
    
      卻不料,皇后「啪」的一拍桌子:「張萬強,他要替主子留心,你倒攔他——你怎麼知
    道主子就要冤枉了人?」
    
      「扎——」張萬強驚得渾身一抖,顫聲說道:「奴才糊塗,奴才該死!」
    
      「哼!從明天起,你不要在養心殿侍候了,回慈寧宮去!」
    
      康熙心裡明白,回慈寧宮去待候太皇太后,雖然並不算處罰,但他這是被攆回去的,不
    但他自己,連太皇太后臉上也不好看。可皇后在盛怒之下,自己也不能不給她留點面子,便
    對張萬強、小毛子說:「你們兩個先出去!」張萬強和小毛子爬起來,顫抖著雙腿跨出殿去
    ,在院裡,忐忑不安地跪著,等候發落。
    
      康熙回轉臉來,見皇后滿面怒容,便笑著勸她:「看不出你這管家婆,還真厲害呀!」
    
      「皇上,這次不要輕易饒恕他們,不能齊家,就不能治國平天下。」
    
      「嗯,你這話當然是不錯的,不過眼下不能處分張萬強。朕想過了,這次走漏消息,並
    不是太監們翻嘴學舌,而是有人故意傳出去的,張萬強怎麼防得了?朕身邊只這兩個人還可
    辦事。故國不破,不可自損,皇后還是饒了張萬強吧。」
    
      「是,那好吧,墨菊,叫他們進來!」
    
      「扎!」
    
      轉眼間重陽節來臨了,碧雲天、黃花地、丹楓山上清涼水,撩起了人們登高的情思。京
    城的文人士子,紛紛提壺攜酒,登高賞秋。宮中的冬事要比民間準備得早一些,修暖炕、設
    圍爐,上下人等二個個忙得不亦樂乎。這一天,小毛子早早起身,用冷水擦了一把臉便趕到
    養心殿正房。康熙已經醒了,他忙著侍侯皇上起身穿戴,退後垂手侍立。這幾個月來似乎康
    熙不大喜歡小毛子,動不動就給他顏色瞧,所以他是格外小心侍候。
    
      穿戴齊整,康熙帶了小毛子,先至後宮欽安殿拈香禮拜,又到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請過安
    ,轉過來至養性齋接見新調入京的兵部尚書莫洛,又接見了朱國治和範承漠。康熙這才下令
    駕至儲秀宮,與皇后共進早膳。
    
      康熙一邊吃一邊說道:「今日召見的這幾位大臣,莫洛和朱國治也都罷了,不知怎地,
    範承謨臉上卻帶著愁容。」
    
      皇后停了箸問道:「萬歲爺沒有問問他?」
    
      「沒有,」康熙笑道,「這只是朕心裡猜疑的。他明日就要回南邊,戀家戀主也是常情
    。」康熙一怔,隨即笑道:「這倒不必多慮。範承謨是個正直君子,世代忠良,和洪承疇、
    錢謙益那干子人不一樣。」
    
      皇后方欲說話,侍立在旁的小毛子忽然笑道:「萬歲爺方才問主子娘娘的事兒,奴才倒
    知道一點過節兒呢!」
    
      「嗯?你知道什麼?」
    
      「範大人府上前些日子跑進一隻老虎去——」「胡說!如今又不是開國之初,京師還有
    老虎?」
    
      「真的,範大人家住在玉皇廟那邊,偏僻得很,聽說當地的獵戶們前幾日在西山掏了一
    窩子虎崽兒,母老虎發了瘋,白日黑夜下山找事,不想就竄到範大人家花園裡,咬死範大人
    家一匹馬,叫家丁們圍住打死了。」
    
      「他就為這個不高興嗎?」康熙的臉色有點不高興了,小毛子卻沒發現,還接著往下說
    :「後來,範老太太請水月和尚算了一卦,那和尚只說了一句話:山中大蟲任打,門內大蟲
    休惹——範大人回來,必是知道了這事兒,才不高興的。」
    
      「什麼叫『門內大蟲』?」皇后問道。
    
      「聽說福建叫『閩』,這閩字是門內一個蟲子,可不是個門內大蟲——範大人又正是去
    福建當差……」
    
      話沒說完,康熙猛地一轉身,「啪」地一聲照著個毛子的臉打了一巴掌!把小毛子打了
    一個趔趄,踉蹌後退幾步,噗通一聲雙膝跪倒,連連磕頭。皇后和周圍的太監宮女們都正聽
    得津津有味,忽然看到康熙發怒,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臉色發白。
    
      「混帳東西!哪裡學來的這些賤話?」
    
      「是,奴才混帳王八!」小毛子半邊臉己漲得通紅,渾身顫抖著,「奴才犯賤,不過奴
    才說的是實話!」
    
      康熙冷笑一聲說道:「範承謨前來陛辭,戀恩不捨,面帶愁容,朕不過與皇后隨便說說
    ,你就說了這麼一大套!你這叫內監議政,誣蔑大臣知道嗎?範大人人還沒上路,你這奴才
    就敢誹謗他,嗯?」
    
      「奴才不敢說範大人的壞話。實實在在是水月和尚說的話呀!」
    
      康熙氣得兩手都是抖的,對皇后說:「你聽聽,這是什麼規矩!朕與皇后說話,你為什
    麼要來插嘴,來人!拖出去,抽他一百鞭子,看他還敢再頂嘴!」
    
      康熙見侍衛們站著不動,更生氣:「還愣著幹什麼?拖出去!」
    
      這下,侍衛在門口的太監們再不敢怠慢,將淚眼汪汪的小毛子架起就走。小毛子滿臉委
    屈地看一眼挨著皇后站著的張萬強。張萬強不覺心裡一軟,便躬身笑道:「萬歲,奴才前去
    掌刑可好?」
    
      「不用你去——打量朕不知道你們太監們的那些個把戲?太祖太宗早就訂下家法,朕和
    皇后的事情多,沒顧著治理,你們便上頭上臉地越來越加放肆了!再這麼下去如何了得,—
    —傳旨給慎刑司,把太祖皇帝關於『內監宮嬪人等干預朝政者斬』的詔旨做成牌子,豎在各
    宮廊下!」眾人才知道康熙今日是拿個小毛子作法的,一個個心驚膽戰。
    
      這時外頭已經動刑,鞭響聲人嚎聲都傳了進來。小毛子一邊叫疼,一邊號啕大哭,夾著
    求救聲:「主子爺,主子娘娘啊——哎喲,奴才再不敢了!哎喲!」
    
      皇后聽著不忍心,一邊給康熙添菜,一邊陪笑道:「萬歲爺說的是,教訓得也對。不過
    這小毛子素來當差勤謹,念這點情份,教訓幾鞭子便算了。再說,今兒個不大不小的也是個
    節氣,皇上氣著了倒值得多了。」
    
      「那好吧,瞧著你的面子上減他三十鞭!叫他從養心殿回御茶房侍候——張萬強,你可
    瞧見了?這就是樣子,叫太監們一個個地都仔細了。妄議朝政,洩漏宮廷機密的,朕要像對
    小毛子這樣處置!決不輕饒。」說完站起身來,也不和皇后打招呼,抬腳去了。
    
      當夜二更天,康熙批完奏折回到養心殿,張萬強默默為康熙卸了朝珠,除了袍褂,伏侍
    他半躺在炕上,小心翼翼躬身欲退時,康熙卻叫住了他:「張萬強,你聽說過『伴君如伴虎
    』這句話嗎?」
    
      見康熙話語不善,張萬強以為又要尋自己的事,慌亂地不知怎麼好,說話也結巴了:「
    哪裡,哪裡,不不,小毛子是自己不長進,惹萬歲爺生氣,沒打死他就是主子的恩典了。」
    
      康熙看看左右沒人,忽然開心地笑起來:「哈,張萬強,你就嚇成這樣了?朕是龍,不
    是虎!」
    
      「萬歲爺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你弄點金創藥,悄悄給小毛子送去,看他能不能來,要是能來呢,帶他
    來見朕,不過不要叫別人瞧見。」
    
      張萬強驚訝得張大了嘴,過了好大一會才試探著說:「萬歲聖明,今兒個打得狠了,小
    毛子怕是不能來。就是能來,別處好瞞,養心殿的人怎麼也瞞不了!」
    
      「唔,你說得對。那麼,你帶朕去一趟吧!」
    
      「啊?」張萬強又吃一驚,看著康熙滿臉正色,不像說笑話,忙又說聲:「扎——」康
    熙站起身來走出殿門,大聲說道:「張萬強,朕心裡煩,帶著朕在大內裡隨便走走!」
    
      此時,三更剛至,半個月亮懸在中空,在疾飛的暗雲中顫抖著時隱時現,禁城也是一片
    沉寂。
    
      轉過幾個黑黑的巷道,遠遠見一排低矮房子,也聽到了小毛子時斷時續的呻吟聲。康熙
    停住了腳,問張萬強:「這裡不會有外人吧?」
    
      「回主子,他今日剛挨的打,誰肯沾惹他呢?萬歲放心!」說著便上前輕叩窗櫺,低聲
    叫道:「小毛子,小毛子,小毛子!」
    
      小毛子挨了七十皮鞭,背上被打得皮開肉綻,他是紅極一時的人,如今挨了打趁願的多
    ,心疼的少。今日這場飛來的橫禍,把他的面子一掃而盡,身上疼痛又不敢埋怨,只好一步
    一瘸回到御茶房自己原來的住處,聽見外頭叫他,兩隻胳膊支起來,抬頭問道:「是張公公
    嗎?門沒上閂,一推就開。您自個請進來吧——哎喲!」
    
      康熙聽裡頭沒人,示意張萬強在外頭望風,自己拿了金創藥,輕輕把門推開。孤燈之下
    ,小毛子側身閉目半趴在床上,眼睛紅腫,臉色焦黃。小毛子眼也不睜,用手拍拍床沿道:
    「公公請坐,您要嫌髒,那邊還有張凳子。哎,這兒哪裡比得上養心殿——啊,皇上!」他
    一下子瞪大了眼,僵在床上不動了。
    
      二十一苦肉計周瑜打黃蓋回馬槍道姑救帝師康熙夜訪御茶房,探視挨了打的小毛子。小
    毛子一見皇上親臨,又驚又喜,又委屈,又慚愧,愣在床上不知說什麼好了。
    
      「是朕來瞧你。別動,你就躺著,打疼了吧?」
    
      小毛子眼裡放出光來。他是何等機靈的人,見康熙親自來探視,心知今天挨的這頓打,
    其中必有緣故,就是疼也不能嚷疼!便咬著牙坐了起來:「不要緊,我知道萬歲爺心裡待我
    好,教訓我也是為我好。主子這麼恩典,小毛子死了也是情願的!」
    
      「朕有件要差要交給你,不這樣不成,你挨了打,卻沒有怨言,可算得上忠臣!」
    
      小毛子不由得一陣激動:「奴才知道了,這是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嘛。可是主子先
    告訴奴才一聲兒,奴才心裡不也好過些?」
    
      「嗯,你很聰明。不打黃蓋,曹操能信他?這件事三個月前朕就想辦,又怕太急,引人
    疑心,才拖到今天而且不能先告訴你——你要心裡好過,戲就演不像了。」小毛子一想:嗯
    ,必定為牛街那事:啊——主子爺,奴才知道了,您想讓奴才找出洩漏機密的人。其實,奴
    才心裡亮著哪,一定是王鎮邦、黃四村他們!「」單為他們幾個,朕豈肯叫你受這樣的罪?
    他們頂多算個蔣幹!朕有意讓你投奔他們,抓出那個曹操來,這個差使你幹嗎?「」主子相
    信我、差遣我,奴才死了也幹!「」好!小毛子,朕知道你哥不成材,你又是個太監,很是
    可憐。不過,你只管辦好這個差,別的事不用操心,你媽那邊,朕指派人常常接濟著點。事
    成之後,從你侄兒裡頭挑一個過繼給你,你媽呢,朕再賞她個誥命。「小毛子最孝敬母親,
    當初就是因為給母親看病沒錢,才淨身為奴的,聽康熙肯施這樣大恩,在床上連連叩頭,他
    想不出什麼好詞兒謝恩,」嗚「地一聲哭了,傷肝動腸,十分淒惶。康熙正待撫慰,張萬強
    從外頭一步跨進屋來,急掩了門道:「萬歲爺,有人來了!」小毛子一驚,隨即哭聲更高,
    一邊哭,一邊用手抓撓被子又撲又打,還用頭拱枕頭,哭聲中夾帶著小聲竊語:「萬歲,鑰
    匙就在板凳上……嗚—------------可別弄出了聲兒……」張萬強不等他說完,一把扯了康
    熙,鑽進漆黑的茶具庫裡。
    
      來人正是阿三和黃四村,他們倆,一個提了盞燈籠,一個揣了包金創藥進來。見小毛子
    趴在床上哭得渾身是汗,黃四村便湊到床沿上勸慰:「哎!也難怪你傷心吶。今兒後晌我去
    瞧你媽,可憐她還不知道,想著明兒你生日讓你回去過呢?」
    
      一提到母親,更觸動了小毛子的疼處,本來假嚎變成了真哭:「四哥、三哥,別人見我
    遭了事,躲還躲不及呢,你們倒來瞧我——這人的交情是怎麼說的呢?」阿三笑得兩眼擠成
    了縫:「兄弟,這叫亂世見忠臣,板蕩識英雄!小毛子,自打那回以來,哥哥仔細瞧你,真
    是個有良心的,要不我才不理你呢!」
    
      「我知道,二位哥哥待我好,小毛子不死,總要報答你們的。」
    
      「哎,這話兄弟可說遠了。身子骨要緊,你放心養傷吧,不要哭,你媽那裡,我們倆,
    還有王鎮邦,都會去照顧的。」
    
      「謝謝二位哥哥,你快去吧,萬一有人撞見不大好。」
    
      「對對對,兄弟你歇著吧。」
    
      黃四村他們走後,張萬強先出來,到外邊看了看,四周已無人跡,這才轉回身來,對康
    熙說:「主子爺,該起駕了。」
    
      「嗯,小毛子,你的事兒,朕心中有數。什麼時候派你的差,朕會讓張萬強告訴你的。
    」
    
      「皇上慢走,奴才在這兒跪送主子了。」
    
      康熙沒有再說話,隨著張萬強走出御茶房,消失在黑夜中。
    
      伍次友被扣在袞州府衙的書房裡,已經半年了。鄭春友每天好酒好菜,殷勤招待,處處
    都陪著小心,但伍次友卻早就看透了他這個人,一身而事三主,陰險狡詐,是個斯文敗類,
    奸佞小人,所以,不管鄭春友在他面前如何低眉順眼,阿諛獻媚,伍次友卻連一句話都不願
    和他多說。
    
      皇甫保柱早已領教了伍次友的厲害。他知道,對付這樣的人,武力不行,欺騙更不行,
    只能待之以誠,只能軟化,所以,便絕口不再提去雲南的事,陪著伍次友吃酒下棋,講書論
    道,卻不料,幾個月下來,伍次友沒被軟化,他倒讓伍次友給化過去了。
    
      皇甫保柱追隨吳三桂已近二十年,以自己一身武藝和打虎救駕的功勞,當了他的貼身侍
    衛。吳三桂手頭本來就大方,又有心收買皇甫保柱,所以每逢賞賜,都是頭一份,一賞便是
    上千兩銀子,而且,出個小差小錯的,吳三桂不但不抱怨,甚至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過,還
    讓自己侄子都尊他為「小叔。」保柱深感吳三桂的知遇之恩,在替吳三桂辦差時,從來沒有
    打過半點折扣,也從未懷疑過吳三桂的用心是否正當。
    
      可是,自從接觸了伍次友,皇甫保柱的心裡,卻總處在忐忑不安之中。眼前,這個被他
    抓獲的俘虜,一身正氣,滿腹文章。他的襟懷是那樣地坦蕩,他的眼光,又是那麼銳利,遠
    在五華山的吳三桂,出沒不定的朱三太子,他們想些什麼,幹些什麼,為的是什麼,似乎都
    被伍次友一眼看穿。不知不覺之中,皇甫保柱與伍次友之間的關係發生了變化。看押的人心
    虛氣短,坐立不寧;被押之人,卻是談笑風生,鎮定自若。皇甫保柱不能忘懷吳三桂的恩情
    ,可也不能不贊同伍次友的看法,冰炭同爐,水火交攻,皇甫保柱無所適從了。
    
      就在這時,雲南的吳三桂和北京的吳應熊先後寫了信來,催促皇甫保柱和鄭春友,兩封
    信,一個意思;都是說如果伍次友還是不肯服從,就立即處置了他,皇甫保柱也要在事完之
    後火速北上赴京聽從吳應熊的派遣。
    
      皇甫保柱把信看了看,心中拿不定主意。如果在幾個月之前,他接到這命令,是會毫無
    顧忌地下手的。可是現在,他無論如何也不願親手殺害伍次友,他覺得,如果那樣辦了,自
    己的良心一輩子將不得安寧。
    
      可是,鄭春友的心境卻和他大不一樣,他是書香門第出身,靠著真本事於康熙三年考中
    了進士,他自從投靠吳三桂以後,一直夢想著跟吳三桂幹一番事業。他把吳三桂的信看完,
    就著燈火點燃了,笑著說:「好啊!這真是一大快事。我們把他在府裡提心吊膽地養了半年
    多,也該有個發落了。一切全聽將軍調度。將軍,您打算何時動手啊?」
    
      皇甫保柱抬頭看著昏黃的燈光,又瞧瞧躺在椅子上滿面輕鬆的鄭春友,咬了咬牙說道:
    「我倒想先聽聽你老鄭的。」「嘿……王爺的意思很明白。我們再審問他一次,若還是問不
    出來,只好殺掉。現在朝廷已委任莫洛為兵部尚書,仍節制平涼。看來,快要動手了。額駙
    跟前沒人是不成的。」
    
      「啊,我也著急啊!世子在北京來信催我幾次了,這次王爺又催。哎,鄭太守記得你曾
    經說過,書生殺人不露痕跡,這事就委托給你如何?我想明天就上路。」保柱心想,不管伍
    次友是死是活,只要自己雙手不沾上他的鮮血,便可聊以自慰。
    
      「喲,看不出你這位猛將,倒有些像楚霸王,存有婦人之仁啊。你急著要走,我也不能
    強留,不過我倒想先處置了他,再給你餞行!」
    
      「要是伍次友肯聽勸呢?」
    
      「那也不能留他!讓他從我的府裡走出去就是禍害。不要忘了世子信中說的,皇上已派
    人出來查訪伍次友,說不定探子就潛藏在袞州附近哩!」
    
      鄭春友說的是實情,此時此刻,李雲娘和青猴兒正在窗外竊聽。原來,自那日分手之後
    ,雲娘心裡掛念著伍次友,並不肯遠去,只是又換了一家客店住了進去,隔不幾天,便要來
    打探一下消息。開始,她聽說,伍次友受到大守的隆重接待,後來又聽說,太守派人用官轎
    把伍次友送到了省城。她的心放下了,便帶著青猴兒一路遊山玩水,跟到了濟南。可是到巡
    撫衙門一打聽,可把她嚇壞了,原來這兒根本就沒見到過伍次友!再到別的衙門去問吧,人
    家不說沒見著,還要反問她一下:「這位小哥,你是伍先生的什麼人,你們在哪幾和先生分
    手的?」鬧得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她心知伍次友必然又遭了難,便急急忙忙趕回袞州
    ,又接連幾天夜探府衙,終於弄清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不是皇甫保柱寸步不離伍次友身旁,
    幾十個武功高手又日夜輪班看守,李雲娘早就要動手搭救了。
    
      這天晚上,她又帶著青猴兒來到府衙,卻正趕上鄭春友他們在商量著殺掉伍次友的事。
    這一驚非同小可,雲娘暗下決心,今晚,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把先生救出來!她剛要閃進
    屋去,卻聽鄭春友一聲高呼:「來呀,請伍先生到這裡來說話。」雲娘心想:嗯,先生能來
    ,救起來倒是更方便一些,便拉了青猴,藏在暗處,靜觀房內動靜。
    
      不一會兒伍次友在八名差役的押解下,來到了這裡,依然是一副從容不迫的神氣:「啊
    ,太守和將軍都在這裡,想必為伍某備下了屠刀,請吧!」
    
      「先生誤會了!」鄭春友滿面堆笑:「昨天接到王爺的手諭,說已決意自請撤藩。恭喜
    先生,明日就可出府了!」
    
      伍次友舒地坐在椅子上,半閉著眼睛笑而不答。保柱想到他頃刻之間就要身遭大禍,乾
    笑一聲,幾乎帶著懇求的聲氣向伍次友說道:「伍先生,平西王要自請撤藩,您的那個方略
    已經沒用了。咱們倆下棋時,您還肯讓我幾個子兒呢——此時您將那方略透一點底兒給我,
    也不至於就壞了您那個龍兒的大事呀!」
    
      「哼,將軍,這和下棋可不一樣。再說,我對你倒沒有什麼,可是對你背後那個吳三桂
    卻難以放心!我瞧著你這個人氣質甚好,走正路也不失為國家良將,真不知你為何要貪戀吳
    三桂那點小恩小惠。唉!天地之大無奇不有啊!今夜若是敘交情、講學問、下棋飲酒呢?不
    妨坐一坐。聽保柱先生這一說,似乎王爺的信裡不只是說放我伍次友,而且還想看那個撤藩
    方略,那就不必多談了。」說完,便站起身來。
    
      鄭春友連忙把他攔住:「哪裡哪裡!當然要放先生走——不過有一條先生必須答應。」
    「噢?請講。」「把先生扣在這裡,實非鄭某本意。先生出去之後,與我的這段交往,萬萬
    不可向外人提起。先生如肯答應,請滿飲此杯。」說著遞過一杯酒來。
    
      伍次友沉吟了一下,從容說道:「好吧,這也是情理中的事,不算苛刻。你從前的事,
    以後的事,將來自有公斷——與我這段事可看作私交,一筆勾銷也罷。」說完,將酒一飲而
    盡。
    
      哪知,鄭春友聽了,不但不說謝字,卻忽然變了臉:「伍先生,我可是個小人哪!君子
    可欺,小人不可欺,這個道理你當明白,所以我不能相信你。要知道,你一句話可斷送我一
    門九族啊!」說完,獰笑一聲坐了下來,一撩袍子翹起二郎腿,不再言語了。
    
      「那就請把你的手段說出來吧,我伍某在此——」伍次友說到這裡,忽然覺得嗓子裡火
    辣辣地疼痛,而且愈痛愈烈,他猛然醒悟,自己已經上了鄭春友的當。他渾身顫抖著,一手
    扶著椅背,一手哆嗦著指向鄭春友,臉漲得血紅,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哈哈哈哈,伍先生,你在讀了那麼多的書!卻連這點小小的把戲都不懂。告訴你吧,
    你剛才吃下去的是啞藥,這藥雖然只有五天的效力,但是我只要兩天就夠了!你不要生氣,
    這次我不讓你多受罪。明天府裡要處決一批人犯,請你也來湊個熱鬧!為了避免你在歸西天
    時胡言亂語,下官略施小計,怠慢不恭之處,還請先生多多包涵!」
    
      皇甫保柱從心中升起一團怒火,他這一生身經百戰,殺人無數,但是從沒有見過像鄭春
    友這樣凶殘狠毒的!他轉過臉去,不忍再看這幕慘劇。
    
      鄭春友惡狠狠地向外邊叫了一聲:「來人!」
    
      一位少年應聲而入挺劍立在門口,問道:「大人有何差遣?」
    
      「嗯,你們是誰?」鄭春友聽著聲音不對,忙轉身問道。
    
      「李雨良!」
    
      「還有你青猴爺爺!」
    
      隨著這報名的聲音,兩柄長劍揮舞著直撲皇甫保柱。雲娘知道,不先把他打倒,是救不
    了伍次友的。變起倉促,皇甫保柱還沒回過神來,兩柄寒光閃閃的寶劍,一左一右來到了面
    前。他急忙仰身一倒,順勢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抄起一個掛衣服的生鐵衣架,揮舞著反撲了
    過來。直到這時,他才想起,面前這個對手不是別人,正是名震江湖的雲娘道長,他不敢怠
    慢,一邊打鬥,一邊向外喊一聲:「侍衛們快過來,護住伍先生和鄭太守。」
    
      魂飛魄散的鄭春友,見保柱勇猛,也來了精神,幾步竄到門口,高聲喊道:「把府衙前
    後門都封死。都來呀,拿住一個,賞銀三百兩!」
    
      李雲娘殺得興起,一口寶劍,龍飛蛇舞,不離皇甫保柱的要害,招招出手狠毒。皇甫保
    柱步步後退,來到院裡。雲娘和青猴兒也跟著殺了出來,卻被侍衛們分割包圍了起來。雲娘
    雖不畏懼,可青猴卻漸漸地開始手忙腳亂,難以應付了。酣鬥中,雲娘瞥見青猴處在困境,
    大喊一聲:「猴兒,趕快脫身,走吧!」
    
      二十二肌膚親何敢欺暗室血肉連卻要隱真言雲娘道長帶著青猴兒來救伍次友,與皇甫保
    柱的人打到了一處,酣鬥中,雲娘突然發現青猴兒已經招架不住了。忙喊了一聲:「猴兒,
    我來救你,快脫身走吧。」
    
      說著一揚手,四枚金鏢同時飛出,圍戰青猴兒的四個侍衛被打到了兩人,另兩人只顧躲
    閃,不防青猴兒擰身一縱,上了房頂:「師父,徒兒走了,你也脫身吧。」說著,也打過兩
    支金鏢,飛了過來,打翻了雲娘身後的敵人。
    
      李雲娘趁著眾人驚慌混亂之際,一閃身又回到了屋內,疾如閃電般地刺死了兩個差役,
    扶起伍次友便翻出了後窗。皇甫保柱見雲娘身法如此輕捷,不由得暗暗心驚,連忙舉弓搭箭
    ,一箭射來,剛要躍上牆頭的雲娘身上背著伍次友,躲閃不及,撲通一聲,中箭落地。眾人
    喊叫著,轉過去捉拿時,卻只見地上一灘血跡,兩個人卻不知去向了。
    
      「傳各班衙役一齊出動,全城大搜索!」鄭春友熱汗冷汗一齊流,氣急敗壞地大聲叫道
    。
    
      站在他身後的孔令培一把攥住鄭春友的手臂:「慢,太尊,偷來的鑼鼓打不得!」保柱
    也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冷冷說道:「算了吧!我今晚立刻就走。老鄭,你也趕快安排一下後
    事,走吧!」
    
      卻說青猴兒飛身逃出府衙,站在西牆外的黑影裡,等候著接應師父。過了一會,只聽裡
    面大聲呼喊:「射倒了,快,抓活的!」他心裡一急,便要再殺進府去,可是裡面卻突然沒
    了動靜,他左等右等,不見師父出來,心想,師父那麼大的本事,肯定不會讓他們抓住,鬧
    不好,走另外一條路回客店了。帶著這一線希望,他腳不沾地,飛身跑回客店,推開房門一
    看,竟是空無一人,料想師父一定是遭了毒手,便靠在牆邊,失聲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
    還在埋怨:「師父啊,你在哪裡?那個伍次友有什麼好,你這樣拼死拼活地去救他,把自己
    的命也搭進去了,撇下徒兒,可往哪裡去呀……」
    
      他正哭的動情,卻不妨突然被人抓住了胳膊:「你說什麼,伍次友,伍次友現在哪裡?
    」青猴兒心中一驚,知道自己在悲痛中說漏了嘴,連忙止住哭聲:「爺愛哭就哭,你管得著
    嗎?」話剛出口,又聽身後有個女人說道:「哼!好大的脾氣呀!你是誰家的孩子,這麼撒
    野?」青猴兒頭也不回:「誰讓你們管爺的事了。」一邊說著,一邊就要拔劍。先前拉著他
    的那個人,卻突然向那女子打千回道:「主子,這孩子剛才在這兒哭什麼伍次友。」
    
      「啊,好孩子,你別怕,你認識伍次友嗎?」
    
      青猴兒轉身一看,原來是一位身穿宮裝,儀容高貴的女子,她的身後站著四個手執宮燈
    的侍女,還有一位戎裝佩劍的將軍。他不敢耍楞了,瞪著大眼機警地問:「你們是幹什麼的
    。」
    
      「孩子,你看,我不像壞人吧,告訴你,我是伍次友的表妹,是前來找他的。你要知道
    他的下落,告訴我,咱們一同去救他,好嗎?」
    
      青猴兒仔細打量著這個女人,見她神情慈善,面目溫和,又聽她說的親切,那話音,那
    眼神,竟和雲娘差不了多少。一肚子的委屈,湧上心頭:「伍先生,他,他被這裡的知府捉
    住了,還有我姑姑,不,我的師父,因為去救伍先生,也被人家捉拿了………」
    
      「孩子,別難過,你姑姑被人捉拿了,我不也是你的姑姑嗎?走,這店裡人太雜,你跟
    我到船上去,有話咱們慢慢說。」
    
      卻說李雲娘帶著箭傷,背著伍次友逃出了府衙,她急如星火,快似流雲,越過城牆頭來
    到了郊外。伍次友吞下了鄭春友的啞藥,又被差役們捆得結結實實,此刻,聽著雲娘沉重的
    喘息,他又說不出話來,急的渾身熱汗直流。雲娘似乎知道伍次友的心情,又見後面沒有人
    追趕,這才在一條河堤旁的矮樹叢中,放下了伍次友,替他解開繩子,自己卻因失血過多連
    傷帶累,一坐下便站不起來了。伍次友活動了一下被捆得麻木的膀子,看著天上星斗己是四
    更來天了。他心中升起無限感慨:唉,我伍次友也是命裡多磨難,剛出虎口,又入狼窩,如
    果不是雲娘怎能脫掉這場災難呢。
    
      這時,雲娘輕輕呻吟一聲。忙伏下身子仔細瞧看,星光下,只見雲娘臉色蒼白,半躺在
    土坡上二動不動,忙拉起她一隻手,在她手心裡寫道:傷了哪裡?要緊嗎?「雲娘的傷雖然
    不重,可是因為來不及包紮,一路失血過多,此時覺得一陣陣頭暈。她勉強笑著說:「在肩
    腫上,不……不要緊的……」伍次友聽了,顧不得身上困倦,過來就要解雲娘的衣扣,雲娘
    失聲叫道:「別動我!」
    
      伍次友剛伸出去的手,像觸電一樣又縮了回來。哦,在自己身邊躺著的,不是昔日的雨
    良道長,更不是「小兄弟」。她……唉!沉思了好大一會兒,伍次友終於忍不住又在雲娘手
    中寫道:「我非輕薄小人,你非庸碌女子,流血傷神,請勿多心。」
    
      雲娘不再說話了,她緊閉雙目,似乎是昏了過去。伍次友小心翼翼地為她解開被血浸透
    了的衣服,撕下自己的袍袖,把傷口緊緊地扎住。當他為雲娘掩上衣襟時,卻忽然碰到了一
    件硬物,用手一摸,原來是自己病重時,送給雲娘的那塊雞血青玉硯!一霎時,憐愛、悔恨
    、茫然,惆悵全都湧上了心頭。他毅然站起身來,背起昏迷中的李雲娘,迎著五更的寒風嚴
    露,向遠處一個黑沉沉的大莊子走去。
    
      走著走著,來到了一個像是小鎮的地方。伍次友放下雲娘,走到近前仔細辨認,卻是一
    座碑亭。他上前摸著碑上的字,心中又是一驚:啊,怎麼來到了曲阜孔廟?嗯,聖人故鄉善
    人多,也許能找到個好人家。可是轉念一想,不行,那鄭春友的師爺孔令培,不也是孔子後
    裔嗎,便又連忙抱起雲娘,艱難地向前走去,直到啟明星升起,東方透出一線曦光,才走到
    莊子的東北角上。這裡,好像是一個中等人家,院子很大,卻一律都是平房草舍,觀望猶疑
    之間,嗚嗚犬吠之聲,已經此起彼伏。不消片刻,莊上就會有人走動,再無選擇餘地了,便
    硬著頭皮,拍響了莊門,院子裡立刻傳來一陣狗叫聲,接著是個蒼老的聲音在裡面問:「誰
    呀!」伍次友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來,裡面的聲音更嚴厲了:「誰?」
    
      此時雲娘神智稍稍清醒,猛想起伍次友已經不能說話,便強打精神答道:「我……我們
    是進京應試的舉人,夜裡住進了黑店,逃了出來。請行行方便,救救我們……」
    
      裡面又是一陣沉默,忽聽一個婦女吩咐道:「張大,給他開門。天都快亮了,能有什麼
    事?」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長隨模樣的白鬍子老人顫巍巍地立在門洞裡,瞪著眼睛瞧著
    伍次友,見他滿臉污垢,大襟上血跡斑斑,懷中還抱著個書生,忙又將雲娘接了過去。伍次
    友又累又驚,又饑又渴,一口氣鬆了下來,只覺得眼前發黑,金花直冒,一陣天旋地轉,咕
    咚一聲栽倒在門洞裡……
    
      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了。伍次友環顧四周,自己和雲娘兩床相抵,躺在廂房裡,他
    細心看去,覺得有點驚訝。這個莊院初來時,從外頭看,完全像一個莊戶人家,可是裡面的
    擺設卻大不一樣,朱漆桌椅、書架茶几,雖不乏豪華氣派,卻儼然是個書香門第;更奇怪的
    是,那位坐在雲娘身邊容貌慈祥的主婦,布裙荊鋇,上上下下一身農家婦女的打扮,而恭恭
    敬敬侍立在她身旁的老僕,卻頭戴青氈呢帽,身穿湖綢絲綿袍,外頭罩著青緞掛面兒的小羊
    皮風毛坎肩!如此顛倒的服飾,雖然自己見多識廣,也揣摩不透其中的緣由。
    
      伍次友正在納悶,那婦人開口說話了:「這位書生,您醒過來了?張大,去泡茶,帶點
    點心過來!」
    
      伍次友實在是渴極了,也餓極了,坐起來接過茶,像捧著甘露般地一飲而盡,卻不好意
    思吃點心。
    
      「先生,我先不問你如何落難,這位女扮男裝的,不知是尊駕的妹妹還是妻子?」
    
      聽這位婦人一口道破了他的行藏,伍次友便伸手,指指自己喉頭,又比劃了寫字的樣子
    。婦人點頭道:「哦,知道了,你是個啞巴。張大,筆硯侍候!」
    
      此時,雲娘呻吟一聲也醒了過來,見婦人正盤問伍次友,便掙扎著坐起來道:「他不是
    啞巴,是有疾,說不出話。主人娘子有什麼話,只管問我。」
    
      「好」。那婦人本來就坐在她身邊,聽見這話便轉過身來,微笑道:「妹子,我並不要
    盤查你們。但既然住在我這裡,我總該知道你們是誰,為什麼到這裡來?你只管放膽講,不
    是我張姥姥口出狂言,只要你們合了我的意兒,在山東境內是無人敢來打擾你們的!」
    
      伍次友又是一驚:「這人好大口氣,難道她是孔府衍聖公的什麼人?可她又說姓張!」
    
      雲娘看了一眼伍次友,吞吞吐吐地說:「他是我的兄長,我們……我們……」她正尋思
    說實話還該捏造一個故事,忽見一個衣著華麗的年輕長隨進來,打個千兒道:「姥姥,孔府
    的孔令培,拿著帖子來拜。」
    
      「嗯。就他一個嗎?」張姥姥問道。
    
      「不,他的身後還跟著十幾個衙役。」
    
      「啊!帶著衙役到我這裡來!沒說有什麼事兒?」
    
      「說……啊,沒說什麼,只請姥姥外頭說話。」
    
      「嗯,不要這樣又說又不說的,一定有什麼話替他瞞著!」
    
      「回姥姥的話,他們實在沒說什麼。」那年輕長隨見張姥姥生氣,忙上前耳語幾句。
    
      「唔,好吧,你去告訴孔令培。在隔壁屋裡賞見——你們二位客人不要胡思亂想,我等
    一會兒再過來。」
    
      張姥姥這句話說出來,伍次友好像聽到天上打了個炸雷一般!孔府,衍聖公,世代相傳
    兩千年如一日,號稱:「天下第一家」。地方官上至督撫,下至府縣,沒有敢招惹的。這婦
    人竟隨口說「賞見」孔府的人!這人什麼來頭,真是不可思議。
    
      「喲,姥姥,您老好啊,總有半年多沒見到姥姥了,您精神越發健旺了。侄兒給您請安
    了!」
    
      「嗯,起來吧。你不是到袞州府鄭春友那兒做師爺了嗎?是什麼風將你這大貴人吹回來
    的?」
    
      「回姥姥的話,」說完這句,他忽然壓低了聲音。伍次友和李雲娘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過了半刻,又聽張姥姥笑道,「你倒鼻子靈!怎麼就知道他們逃到我這裡?」
    
      「有一個受了傷,血一直滴到孔林西南角大渠邊上。侄兒想著他們逃不到別處去,定是
    在咱們這一帶了!」伍次友和雲娘聽至這裡,不覺心裡一緊,果然是來追捕自己的!
    
      這時卻聽張姥姥心不焉地答應一聲,又道:「哦,也許是誰把他們藏起來了,找一找送
    回去不就得了?」
    
      「侄兒挨家挨戶都訪查過了,沒有。」
    
      「哎,你們孔府那麼多的佃戶,不定躲到哪一莊、哪一戶呢。不要急,慢慢再找。他既
    然受了傷,還能飛到天上嗎?」
    
      「嗨嗨嗨,不瞞姥姥說,佃戶們家裡早翻成底朝天了——有人說,天快亮時,姥姥家的
    狗叫了好大一陣子。侄兒想,姥姥是知法度的人,怎麼會窩藏罪犯?所以斗膽來請示一下,
    可否允許侄兒到下人房裡去,啊,去查看一下,也不過是去去嫌疑……」
    
      「哦,我說你怎麼忽然想起來看我,又是請安,又是問好,這麼大的孝心——原來你竟
    到我張家搜賊來了!哼,別說是你!你爹在的時候,官職做到巡撫,那個孔友德當了王爺,
    進我這三丈小院兒也得規規矩矩——打量我這裡是好惹的嗎?再說,這裡的奴僕,都是幾輩
    子跟著張家當差的,沒聽說誰做過賊、窩過贓!要有賊,我就是頭一個。你孔令培說個章程
    ,怎麼辦吧!」
    
      「嘿嘿嘿嘿,姥姥息怒,姥姥息怒。不是小侄膽敢冒犯你老人家,此事干係甚大,官府
    都著落在小侄身上,衍聖公進京朝聖又沒在家……」
    
      「他在家又怎麼樣?七百餘年我們與孔府作鄰居作親家,還沒聽說誰敢動我張家一草一
    木。你是個什麼東西!」
    
      伍次友他們聽到孔令培的聲音變調了:「姥姥,您要這麼說,小侄可就無禮了!來呀給
    我搜!」
    
      「哼,孔令培,你小子膽量可不小啊!張大,傳令,讓伙計們都上這兒來!」伍次友爬
    起來,湊在窗櫺縫裡往外瞧,只見張家僕人早已擁了出來,每人都抄著一根嶄新的水火大棍
    ,排成兩行,比起法司衙門的威風也不差什麼!又聽張姥姥哼了一聲,對孔令培說道:「瞧
    見了?這棍子自衍聖公送過來,七百年了,還沒用過,你小子想試試嗎?孔令培見張姥姥如
    此執拗,斷定伍次友在此無疑。他咬咬牙,大喝一聲:「上!」不等衙役上前,就聽張姥姥
    一陣冷笑:「好吧,張大,請出祖姥姥的龍頭拐杖,把雲板敲起來,咱們張家有了劫賊,叫
    他們孔府的人都來看看。」
    
      「扎!」那位替伍次友開門的老年長隨答應一聲,拔腳便向後走。
    
      孔令培頓時慌了手腳:「哎……哎、哎……!」他知道孔家家法極是厲害,他在孔家輩
    份很低,行為不端,族中長輩早就恨得牙癢癢的了。要是雲板一響,孔府上上下下齊來救援
    ,見他搜的又是惹不起的張姥姥家,把他當場打死,或沉潭活埋都是可能的。到了這一步,
    孔令培不敢硬了:「別敲,小侄昏了頭了,姥姥您不必與小侄一般見識,小侄離開這裡就是
    了!」說完,又轉臉訓斥帶來的幾個衙役:「還不快走,上外邊去,他們飛不了!」前院漸
    漸地沒了動靜,伍次友和雲娘放下心來。但張姥姥這一整天卻沒再過來,茶飯都由張大過來
    調理,外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個張姥姥是什麼人呢?
    
      二十三李雲娘心系伍次友張姥姥情連衍聖公張姥姥趕走了孔令培之後,一天沒有露面。
    伍次友和李雲娘心中惦記,忐忑不安。直到掌燈時分。這個神秘的張姥姥才帶著一個郎中來
    給二人看病,又命人抓藥,給雲娘另外安排住房。待湯飯用過,一切妥貼,這才到西廂房坐
    了:「二位,我原說去去就來的,誰想鬧了那麼一齣戲。白天忙,只好晚上來了——我是個
    做莊稼的,沒有那些陪客的禮數,你們不要見怪呀。」
    
      雲娘和伍次友歇息了一天,精神好了許多。伍次友便走了過來向張姥姥深深一禮。坐在
    旁邊椅子上的雲娘道:「大娘如此厚恩,我們總有一天要報答您老的。」
    
      「哎,不要說這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孔家這個令培,小時候還不壞,沒想到
    越長越不是東西!半年前他見了一次鄭春友,回來便又是鐘三郎,又是吳三桂,又是要出真
    命天子了,中了邪似的,只盼著天下大亂!沒瞧瞧自前年停了圈地,老百姓才過了幾天安生
    日子?什麼夷人不夷人的,老百姓家誰管那個呀。康熙尊孔尊孟、敬天敬祖,處事又這麼通
    情達理,我瞧著也是中國人的作派。」
    
      伍次友聽著,目中灼灼生光,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便低頭感慨地嘆一口氣。
    
      雲娘問:「姥姥,那個孔令培都說我們了些什麼?」
    
      「說了——你是個大響馬;說他叫於六——是於七的哥哥,還說這是鄭府台問實了的。
    」
    
      「姥姥,您怎麼想呢?」
    
      「全是胡扯!誰不知那個鄭春友又想著害人?頭年殺了個於五,又殺了個於八,都成了
    反賊!他想殺誰,誰就是反賊!於七造反年間,我才十幾歲,哪裡能有個於六像這位先生這
    個歲數的?——說到你,那更不像了,這麼嬌滴滴的一個黃花姑娘家,怎麼會是響馬?阿彌
    陀佛,罪過呀!」
    
      「姥姥您深明大義,不瞞您說,我倒真是個『響馬』出身呢!」她心中十二分感念張姥
    姥,再不存半點戒心,便將自己從小的遭際,如何到了汪家,又幾乎被害,怎樣上終南山,
    又為什麼下山救了伍次友,伍次友又是怎樣一個人……一五一十地全說給張姥姥聽。張姥姥
    聽了,一會兒淚光閃閃,一會兒毛髮森森,一會兒張口微笑,一會兒又怒氣填胸。
    
      「好姑娘,你們大難不死,真是再世為人了。哎!這比大書、鼓詞裡頭說的事還熱鬧幾
    倍。要不是見了你們,說什麼我也不相信——既然那位蘇姑娘已經皈依我佛,我瞧著你倆倒
    是天生地設的一對兒,怎麼就不能——」一句話沒說完,雲娘已飛紅了臉,伍次友也痴痴地
    望著窗外的的暗夜,嘆著氣低下了頭。
    
      「不說這些了。」張姥姥見二人神情尷尬,笑道:「你們先在這裡安生住下來,就算是
    兄妹罷。等平靜了,你再陪他到北京去見皇上。」說完便欲起身告辭。
    
      雲娘見她要走,心裡有些捨不得,忙道:「姥姥別忙,早著呢!今日這事我心裡有點不
    解:聽說孔家在山東勢力很大,官府都依著它,怎麼這孔令培倒像是怕姥姥似的,您怎麼就
    鎮得住他呢?」
    
      伍次友睜大了眼睛盯著張姥姥,這也是一天來縈繞在他心裡的一個絕大的疑問。
    
      張姥姥回過身來,為伍次友和雲娘各倒了一杯茶,然後慢慢他講起了這件發生在七百多
    年前的往事:那還是後唐五代之時,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孔家的家道也就日漸敗落了。
    
      「當時孔府掌印的是第四十二代公爺孔光嗣,是三代單傳。這位公爺,到了望五十之年
    才得了個兒子,起名叫孔仁玉。三千畝地一棵谷,就這麼一根苗苗,怕在府裡養不活,便叫
    奶媽張氏抱回家去撫養。當時有個灑掃戶叫劉末,因進府當差,改名兒孔末。老公爺瞧著他
    勤謹老實,就把府庫、名器、財帛和族裡六十宗戶、本支孔家的家譜都交給了他掌管。開初
    人們也不當回事。—誰想這孔末見世道亂了,就趁機先盜了府庫的銀子,又私改了祖宗家譜
    。日子長久了,竟說他原來就姓孔,也是聖人的血脈。」到了後來,乾化三年的八月十五,
    老公爺在花園裡設了酒筵,請闔府伙計吃酒。孔末一旁掌筵,二更以後,孔末扶著醉醇醇的
    老公爺回房,趁沒人,竟下毒手勒死了老人家。
    
      「那孔末殺了老公爺之後,出來召集孔府的人說:老公爺已經歸天,臨死有話,叫他孔
    末接印。還說孔仁玉是老公爺的侍妾與外人的私生子,接不得孔氏香煙,命人抓來殺掉。滿
    府的人早被他用錢買通了,一群打手嗷嗷叫著,燈籠火把,刀槍棍棒,直往張家奔來。」張
    姥姥一家人歡歡喜喜拜完月老兒,正要睡覺,聽見門外像漲大水似地嚎叫聲,不知出了什麼
    事。一開門,原是孔未帶著幾十個人蜂擁進來,一下子把姥姥嚇愣了。孔末在燈影裡,手裡
    提著一把雪亮的刀,立逼姥姥交出孔仁玉來,如不答應,便滿門殺絕!
    
      「姥姥抖抖索索進了裡間,見自己最小的兒子正和孔仁玉在炕上爭月餅,嘰嘰嘎嘎地滿
    炕爬。她上去一把抱起仁玉,親了親,眼淚像斷線珠子一樣落了下來,欲待往外抱,又實在
    割捨不得,便抱起狗兒,狗兒兩隻溫乎乎的小手拿著月餅直往姥姥口裡塞,口裡叫著『娘,
    吃,吃,吃嘛!』……娘生孩兒養,哪個都是心頭肉啊!」就在這時,門『嘩』地被踢開了
    !孔末一步跨進屋裡,殺氣騰騰地問:『哪個是孔仁玉?』兩個孩子見這個陣仗,嚇得『哇
    』地一聲大哭起來。母子三個抱成一團,哭得天昏地暗……姥姥暗想,我好歹有三個兒子,
    可孔家只有這一條根苗,咬了咬牙抱起狗兒遞給了孔末……那狗兒又驚又怕,抱著姥姥脖子
    死不撒手,哭著叫:『娘,我怕……』
    
      「姥姥拍拍狗兒,把炕上的糖果月餅都塞到孩子懷裡:『兒啊,不怕,不怕,一會兒就
    ……好了!』
    
      「孔末認定了這孩子就是孔仁玉,一把抓過去,當場就把他殺死了……」為了避禍,張
    姥姥全家出走,在石門一帶深山裡住了十幾年。姥姥日夜裡紡線、織布、給人家幫工繡花,
    洗衣服縫窮,攢的錢一點點都拿出來供這孔仁玉讀書。到了後唐明宗年間,孔仁玉進京趕考
    ,金榜高中,朝廷授他任大學士,回來接姥姥進京。這時,姥姥才敢把這事兒向他說明了。
    
      「孔仁玉聽了姥姥的訴說,連夜趕回京城,把自己的悲慘身世細細寫成折子呈奉了皇上
    。皇上龍顏大怒,發兵來曲阜拿了孔末,碎剮在京城。孔聖人斷了宗的世家,這才叫仁玉接
    了,這就是孔家第四十三代『中興祖』。」
    
      雲娘聽到這裡,精神一振,笑著問道:「這麼說,『姥姥』這個稱呼一直傳下來了是嗎
    ?」
    
      「……姑娘好聰明,還真是這樣。孔仁玉當了孔府的衍聖公之後,不忘奶媽捨子救主和
    養育教誨之恩,奏請皇上恩準,奉張家為孔府的世代恩親。『姥姥』是官稱,傳給張家的長
    房兒媳婦。每一代衍聖公接印,都要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支龍頭竹節拐杖,如今已傳了二十代
    了。拿了這拐杖,連衍聖公爺都能打得,更不用說孔府的上下人等了。」
    
      「哦!怪不得早上姥姥一說拿拐杖,就把孔令培嚇跑了。哈哈……」
    
      「他算是個什麼東西。七百年來,孔府和張家輩輩有親,我的大女兒,就是當今衍聖公
    的夫人。我們張家,並不看重這些,可孔府是聖人後裔,天下敬仰,最重的就是一個禮字,
    一個信字。孔令培要在我這兒搗亂,讓孔家知道了,不剝他的皮才怪呢?好了,天不早了,
    你們歇著吧,現在,二位知道了我這姥姥的身份來歷,該不怕了吧。你們安心養傷治病,孔
    府那邊,還有幾個年青舉子,過些天我叫他們過來,跟著先生好好學學,讓他們也長進得快
    一點。」
    
      張姥姥說完起身走了,伍次友和雲娘看著她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雖然府衙裡逃走了李雨良和伍次友,張姥姥又碰回了孔令培,袞州知府鄭太尊卻仍決定
    大出紅差,處決所有的在押罪犯。原因很簡單,伍次友既已出走,又拿不回來,他這個知府
    是做不成了,須立刻逃往雲貴。獄中在押的三十名死囚,除四名盜賊、姦淫的刑事犯外,不
    是在雲南嘩變返回中原的官佐,就是鐘三郎會眾的反叛。自己的真面目一旦暴露,上邊就要
    重新審核,讓這些「叛賊」從鄭春友手上活著出去,又有什麼臉面見平西王呀!所以,當孔
    令培回來報告在曲阜無法捉拿伍次友的消息後,鄭春友先是一陣驚恐,又忽然爆發出一陣狂
    笑:「哈哈……哈……哈!想不到我鄭春友慘淡經營、智謀用盡,依舊是鏡花水月,水月鏡
    花……哈哈……」
    
      聽他笑得淒厲古怪,孔令培嚇呆了:「太尊……你這……這是?」
    
      「太尊?太尊已經沒有了,令培,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在此一年半,你知道我
    刮了多少?」
    
      孔令培瞠目結舌不敢回答。
    
      「哼——你不好意思猜嗎,告訴你,我貪了十五萬!這十五萬分了三份,一分給了平西
    王;一份給了朱三太子;餘下的五萬我用來打點身邊的人!所以,對於當朝我算得第一贓官
    ,對於平西王和朱三太子,我卻是第一清官!若是我身遭不測,請你將這話傳遍天下。」
    
      「那怎麼會?伍次友並沒有出袞州,我們還是要想法子捉拿!」
    
      鄭春友冷森森地一笑,「我手中若有兵,還用得著你說,可嘆哪可惜,朝廷竟沒在袞州
    駐兵。你們孔府有兵,卻又不聽你的調遣……」
    
      「太尊,您,您要是走了,我該怎麼辦呢?」
    
      鄭春友不言聲,來到桌旁提筆寫了一張條子,又小心地蓋上自己的官印,交給孔令培:
    「你拿這個條子到庫裡提一萬銀票,遠走高飛吧,到雲南,到北京投世子都成!」
    
      「那您呢?」
    
      「我?放心——我不傻!今日四門齊開,斬決在押犯人之後,我也要裹銀而逃了!」說
    著便筆走龍蛇、文不加點地親自起草殺人文告。寫好了,自己再看一遍,見孔令培還怔怔地
    坐著,便道:「你還不去,是怎麼了?」
    
      「我怕……怕伍次友抄了我的家……」
    
      「國都沒有了,哪還有家呢?告訴你一個消息,我表弟朱甫祥在固安罷官後,已在抱犢
    崗和大響馬劉大疤拉會合,嘯聚了七百多人,我已寫信請他留意,他知道此中情由豈肯放過
    伍次友,我現在……」說著,回身摘下懸掛在牆上的長劍,抽出來彈了彈,那劍發出嗡嗡的
    金屬顫鳴,「我現在最恨的是皇甫保柱!王爺怎麼選這樣一個人來辦大事?若不是他怠慢心
    軟,我鄭春友能有今日之禍?」
    
      孔令培還在痴呆呆地聽鄭春友說話,卻不料鄭春友忽然舉劍刺了過來,孔令培躲閃不及
    ,那劍一直穿透他的後心。
    
      「你!」孔令培怒目圓睜,強撐著不肯倒下,「你這是為什麼?說出來叫我死得明白!
    」
    
      鄭春友端一杯涼茶喝了,笑咪咪地說道:「愛國者不能愛家,愛家必然惜身,而惜身者
    必然賣友!我這是成全你,伍次友知道我殺了你,還會抄你的家嗎?」
    
      孔令培瞪著眼睛聽完,撲咚仰倒在地,無聲無息地死了。鄭春友拔出劍來,扯過桌上台
    布,揩拭乾淨了,佩在身上,出來將大門反鎖了,氣字軒昂,臉色從容直趨簽押房。
    
      西菜市刑場陰風慘慘,殺氣騰騰,三十二名刀斧手一色兒的絳紅大袍,玄色腰帶,赤裸
    著右臂。磨得雪亮的鬼頭刀刀鉤朝外,寬厚的刀背壓在多毛的前胸上,他們不耐煩地站著輕
    輕跺腳,臉上泛著黑紅的光,刑場四周佈滿了衙役,連知縣衙門的人都調空了。正中面南的
    一座高台上擺著一張公案,幾十根亡命簽牌整齊地擺好了。鄭春友身穿簇新的官袍,立在案
    後提著朱筆毫不猶豫、毫不馬虎地——勾牌,交給司書發下。只見各班番役人等已經到位,
    鄭春友便吩咐:「預備好,本府親自監斬!」
    
      「扎。」下面雷轟般長應了一聲,便推著插了亡命牌的犯人出來。瞧熱鬧的老百姓一陣
    騷動,都伸著脖子看。突然,人群中傳出一個孩子的喊聲:「慢!人命關天,口說無憑。知
    府大人既是奉上命殺人,就該拿出公文來,讓大伙瞧瞧。」
    
      刑場上,行刑的、受刑的、看熱鬧的和衙役們,都被這一聲喊驚呆了:「哪來的野孩子
    ,這麼大膽,竟敢在這種時候,挑知府大人的毛病。」鄭春友聽了更是吃涼,但他知道,此
    時此刻不容猶豫,不容耽擱,臉一沉怒聲喝道:「大膽!來人,把這個小毛崽子拿下一齊正
    法。」說著幾個差役就向孩子撲了過來。誰知那孩子一不迴避二不躲閃,卻迎面走了出來,
    他步法輕靈,出手快捷,眾人還沒來及看清他的面目,跑在前邊的一個差役已經被他拿住,
    只見那孩子一手扭過差役的臂膀,一手抽出腰間配劍,「嚓」的一下,差役的一條胳膊已經
    掉在地上了,刑場周圍發出一片驚呼。那孩子神氣活現地往場子中間一站:「鄭春友,睜開
    你的狗眼看看,你青猴兒爺爺來了,後面還跟著欽差大人呢。你這狗官還不下來接駕嗎?」
    
      二十四除隱患追隨四公主悼亡友圖報吳軍門青猴兒闖了鄭春友的法場,他手提寶劍站到
    場子中間,神氣活現地大聲喊道:「青猴爺爺奉著欽差大人到了,鄭春友你這狗官還不快來
    接駕嗎?」
    
      隨著喊聲,幾十名校尉,衝開人群,步入刑場。眾人簇擁著一位神態莊嚴的女子,和一
    位氣字軒昂的將軍。只見那位將軍徑直走向監斬台,把鄭春友提起來扔在地上,又回頭向那
    女子說:「請公主升座!」那女子昂然走到中間,擎起懷抱著的一個明晃晃,金燦燦的牌子
    不怒自威地說:「鄭春友,你知罪嗎?」
    
      鄭春友趴在地上,抬頭一看,見金牌上刻著四個大字:「如朕親臨。」不由得魂飛魄散
    。「啊,天子令箭!」他知道,這一下全完了,但是,又不甘心就這樣束手被擒,他強自鎮
    定了一下,抬起頭來問道:「恕下官無禮,欽差大人按臨袞州,既無廷寄,又無上憲照會,
    僅一支金牌,不足為憑。何況自古以來,哪有女流之輩任欽差大臣的?定係刁婦惡奴冒充欽
    差,欲要劫持法場,圖謀不軌。」他越說越來勁,竟衝著台下的衙役們高喊一聲:「來呀,
    把這個冒充欽差的刁婦與我拿下!」
    
      台下衙役們還在彷惶,鄭春友的臉上,早挨了一記清脆的耳光,打他的正是那位將軍:
    「狗奴才,膽敢如此放肆。聽著,我乃奉旨出巡的上柱國將軍,和碩額駙孫延齡。上坐的乃
    是欽差大臣、天子御前一等侍衛、和碩公主孔四貞!還不跪下參拜?!」
    
      一聽說欽差竟是和碩公主夫婦,鄭春友嚇得癱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看熱鬧的人群,
    早就聽說過,本朝有個獨一無二的女侍衛,誰不想看一看這位大名鼎鼎的「四格格」的風采
    呢,人群中立刻騷動起來,可是他們不敢往前擠,只是在竊竊私語議論著,刑場上的氣氛,
    霎時間倒轉過來,鄭春友帶來的衙役,快班,刀斧手,一個個灰溜溜地楞在那裡,不知如何
    是好,而待決的囚犯們眼中卻迸出了希望的火花。
    
      這位和碩公主四格格孔四貞,確實是來歷不凡。原來在大清開國之初,平定南方的戰爭
    中,因為戰功顯赫,被封了異姓王爺的本來是四個人,就是平西王吳三桂、靖南王耿精忠,
    平南王尚可喜,還有定南王孔有德。因為孔有德在與明軍的最後一戰中死去,他又沒有兒子
    繼承王位,部下將領交由孫延齡節製。而孔有德的女兒孔四貞,便被當時的皇太后收養在宮
    中,待為親女,恩寵倍加。這個孔四貞,將門虎女,有勇有謀,卻偷偷地愛上了順治皇帝。
    後來,順治出家,孔四貞怨痛之下,奏請太后允準為順治守護陵園,被封為一等御前侍衛,
    又被皇太后認為義女,封為「四格格」。用句漢話來說,就是四公主。當現存的三藩蠢蠢欲
    動、密謀叛亂之時,孔有德的舊部軍心不穩,將校不和。兩個重要的將領中,馬雄在暗地勾
    結吳三桂王永年呢,忠於朝廷卻又與孫廷齡不和。為了保留廣西這支重要的軍事力量不被三
    藩拉過去,康熙才下旨召見孫延齡,封他為上柱國將軍。並由太皇太后出面,指他為四格格
    和碩公主孔四貞的額駙,意在寵絡孫延齡並替他樹威,最近,又讓孔四貞帶著孫延齡一同返
    回廣西,以便節製她父王孔有德的舊部。孔四貞出京之前,入宮陛辭,康熙交給她一個秘密
    使命,要她沿途暗訪失蹤了的伍次友。所以,不管孫延齡如何著急。要從陸路回廣西,孔四
    貞卻堅持非要坐船沿運河南下不可。在袞州停船上岸之後,正巧碰上從府衙逃回的青猴兒,
    孔四貞把青猴兒帶回船上,問明了情況,知道鄭春友已經用啞藥把伍先生嗓子弄壞,並要和
    在押犯人一齊處決,這才帶著青猴兒,混在看熱鬧的百姓中,要劫法場救下伍次友和李雨良
    。
    
      三十二名待決的死囚,見欽差大臣拿下了鄭春友,心中泛起求生的希望,一齊大叫:「
    欽差大臣,我們冤枉啊!」
    
      孔四貞向侍衛們吩咐一聲:「帶他們上前回話。」
    
      犯人被帶過來跪在台前,一個個爭先訴說自己的冤情。青猴兒跑到跟前挨個辨認,竟然
    沒有伍次友和自己的師傅李雲娘,忙去向公主報告了。孔四貞沉吟著說:「這裡沒有就一定
    是逃出去了。咱們再慢慢訪查吧。」說著向台下叫了一聲:「戴良臣!」
    
      孔四貞的家將頭目戴良臣應聲出班:「奴才在!」
    
      「傳我的令,鄭春友身為知府,卻草營人命,不經朝廷批准,擅殺無辜,立即就地正法
    。」
    
      「扎!」
    
      戴良臣一揮手,兩個校尉走上前來,架著鄭春友便走。青猴兒卻快步趕了過來:「軍爺
    ,別髒了你們的手,把這小子交給我吧。」說著把鄭春友當胸抓住;「狗東西,還認得小爺
    嗎,今天爺和你家仇國仇一塊算了!」他罵一句,捅一劍,直到把鄭春友的罪狀都說完,才
    往他心窩裡又猛刺了一劍,結果了這狗官的性命。周圍的百姓,揚眉吐氣,鼓掌叫好。
    
      孔四貞又把袞州的差役、書辦們都叫到近前,好言撫慰,叫他們各盡其職,守護衙門,
    等待新官:「我孔四貞一向不肯擅殺無辜,只因鄭春友罪大惡極,才請出天子令牌來斬了他
    。你們回去要護好衙門,等待新官。我立即行文照會山東巡撫,命他派人來了結袞州府的公
    案。這三十二名待決囚犯,還要你們帶回衙去,妥為看守,聽候上憲派人來複審裁決。」
    
      眾人看見欽差如此公正廉明,又如此有恩有威,誰敢不敬,一齊跪下磕頭高呼:「謝謝
    公主恩典!」
    
      處置了鄭春友,孔四貞又派人在袞州城外查訪了三天,仍是查不出伍次友和雲娘的下落
    。孫延齡急著回廣西,公主也知道,三藩鬧事的風聲一天緊似一天,父王的部下六萬將士,
    久無主將是不行的。只好決定立即拔錨啟行。幾天來,和碩公主見青猴兒年紀雖小,卻有一
    身好武藝,人又機靈、活潑,很是喜歡,便再三勸著青猴要他跟著南下。開始青猴兒非要留
    下找尋師傅不行,後來,公主對他說:「你的母親被鄭家人賣到廣州了,隨我南去,說不定
    還能找到她呢?」
    
      青猴這才動了心,他跑到岸上跪下哭叫一聲:「師傅,不是徒兒忘恩負義,實因公主姑
    姑為我報了血海深仇,又要幫我尋找娘親,我才答應去服侍公主的。等徒兒找到了老娘,一
    定再回來尋找師傅和伍先生。師傅,徒兒向您拜別了……」
    
      孔四貞帶著青猴兒到達桂林,已是康熙十一年三、四月了。因為走水路要繞很大一個圈
    子。先沿運河南下至廣陵,在瓜洲渡口換了大船逆流而上,經蕪湖、九江、武漢、岳陽,直
    到重慶才棄舟登岸,再迤邐南行,便進入橫斷山脈。這裡,左有萬丈高崖,右有流雲急水;
    幽谷中老樹錯節盤根,雜枝藤纏;長滿了苔薛的石道綠蔭濃密;氣勢磅薄的瀑布飛流而下,
    薄暮冥冥,虎嘯猿啼,水光山色在秀麗中帶著一種陰森森的憂鬱格調。在江淮平原上長大的
    青猴兒可開了眼界了。
    
      可是,越往前走,孔四貞的心情就越發沉重,這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她心
    中的回憶。她怎能忘記呢?順治九年的七月初四,桂州城被李定國攻破,父王孔有德飲劍自
    刎,乳母帶著她趁夜逃了出去。就躲藏在對面山上的石洞裡。回想起來,像是昨天發生的事
    兒一樣,如今,她,定南王的女兒,當今太皇太后的義女孔四貞又回到廣西,回到了父王的
    愛將中間來了。等待她的將是什麼呢?
    
      孔四貞回頭望了一眼,丈夫孫延齡騎在馬上,左顧右盼,志得意滿,不由得心中升起一
    股莫名其妙的隱憂。孫延齡是父王的愛將,大婚以後他在自己的面前,也是百依百順,可他
    與部下將領馬雄有換命之交,而馬雄又與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過從甚密,到了關鍵的時刻,
    能擔保丈夫站在皇上一邊嗎,就連那個跟了父王多年的包衣奴才戴良臣,近來,也似乎有點
    和自己離心離德。在京城他們都挺規矩,但是一過重慶府,似乎又變了性情,真是讓人有點
    捉摸不透了。他們是不是以為一旦手中有了軍權,便可以不再聽我的號令了呢?
    
      孔四貞回到桂林後發現她的憂慮是有道理的,而且看出,局勢比她路上想的還要嚴重得
    多。桂林駐軍王永年和馬雄兩個都統,因為爭軍餉不成,已經翻了臉,孫延齡自己的十三佐
    軍馬有兩個副都統彈壓著,雖然不致鬧出亂子。卻也不敢輕易介入馬王兩部的爭鬥。廣西總
    督是尚可喜的舊部,偏袒馬雄,廣西巡府卻是熊賜履的門生,庇護王永年,雙方格格不入,
    加上風傳耿精忠和尚可喜的事兒時有發生,所以孫延齡一回來就忙上了。半個月來,會督撫
    ,召人議事、處置積案,調停各部關係忙得團團亂轉,但卻從來不把外邊發生的事告訴給孔
    四貞。
    
      這一天,吃過晚飯,天色漸漸陰了下來,濃雲壓得低低的,天地間一片昏暗,一陣陣疾
    風吹得院裡的大梧桐、木棉樹不停地搖晃著。眼見大雨就要來臨,孔四貞看到孫廷齡又要出
    去,便叫住了他:「延齡,天氣不好,你還要出去嗎!」
    
      「唉!我得先把這兒的局面穩住——耿、尚兩家要撤藩,我們這兒不穩不行啊!等天氣
    好些,我再陪你玩兒——這裡好景致多呢,什麼獨秀峰、疊彩山、象鼻山、七星岩……」
    
      「我不要聽這個,我想和將官們見見面,你給我召集一下。」孫延齡笑了一笑,說道:
    「唉,你用不著為他們那些小打小鬧的事操心,不要緊。我能處置!我的公主千歲,你就安
    享尊榮好了!」
    
      「哼,我可沒那個福份——你想把我當成菩薩供起來?別忘了,我是定南王的郡主,也
    是有官職的!」
    
      「是,遵命!我的一等待衛閣下!」孫延齡扮了個鬼臉嬉皮笑臉地走了。「天黑以後,
    外面下起雨來,一陣兒大一陣兒小,把梧桐葉、芭蕉葉,打得劈劈拍拍地亂響,一股賊風尖
    溜溜地襲來,吹得窗扇幾開幾合,把窗簾兒撩起老高。孔四貞忽然感到一陣惶恐和寂寞,正
    待過去關窗戶時,卻見青猴兒渾身淋得精濕,光著腳丫子跑了進來,喘著氣說:「姑姑,這
    是什麼天兒,說下就下!」孔四貞笑道:「還不進去換換衣裳!跑哪去撒野了。淋得水雞兒
    似的?」
    
      青猴兒換好衣裳打了個噴嚏走出來,扣著鈕子說道:「外頭有兩個人要見您,門上人擋
    住了,說要等額駙爺回來再通報呢!」
    
      孔四貞心裡陡地升起了怒火:「嗯,是什麼人?」
    
      「一個三十多歲,矮個子,黑豆眼;一個有五十多歲,說叫傅什麼來著——」「傅宏烈
    !」
    
      「對對對,就是傅宏烈,可是門上的人說,額駙爺不回來,他們不能來見您。」
    
      孔四貞身子一顫,她己完全明白,孫延齡這是真地要把自己當菩薩供到這兒了!她騰地
    立起身來,走到窗邊喊了一句:「家將們誰在?」
    
      「奴才在!」雨地裡有人應聲答道。孔四貞一看,也是自家的包衣奴才,叫劉純良,「
    去到門上傳話,請傅大人他們進來!」
    
      「回主子話,戴頭兒說了,來客得先見額駙……」
    
      「混帳!戴良臣算什麼東西?告訴門上,再擅自攔阻我的客人,立刻打死!」說完「砰
    」地關上窗戶。
    
      不一會,便聽到門外有人高聲報道:「下官何誌銘、傅宏烈參見公主千歲!」
    
      孔四貞起身相迎,「二位大人,免了這個禮吧,快坐下,這位不是兵部雲貴司的何大人
    嗎?你幾時來到桂林的?」
    
      「下官何誌銘,到貴州公幹,特繞道來此,想單獨請見公主,有要事稟報。卻不料一等
    七天,直到如今才有幸進來拜見。」何誌銘說著抬起臉來,果真是兩顆黑豆眼,亮得咄咄逼
    人。孔四貞聽魏東亭說起他協助九門提督吳六一殺衙斬將,單身入鰲府遊說的故事,今日一
    見,果然是個極其精明強幹的人,「哎,你是兵部的司官,賞著侍郎銜,要見我有何難。」
    
      傅宏烈站起身來,接著說話了:「公主,見您不難,要單獨見您卻很難。今晚額駙他們
    在聚仙樓和吳世琮、汪士榮吃酒說話,我們才趁空兒來求見公主。有些話是不能讓外人知道
    的。」
    
      「什麼聚仙樓,什麼吳世琮、汪士榮?」孔四貞一躍而起。
    
      何誌銘格格一笑:「公主安坐!」又轉過來對傅宏烈道,「傅大人,我估計得如何,公
    主果真不知道!嘿嘿,公主休驚,他們的那些事公主日後自會明白。今天下官來此,卻為了
    另一件事——」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張殘破不全的紙片遞給孔四貞,「公主,此乃一封血書請
    您過目!」
    
      孔四貞接過一頁血跡斑斑的殘紙,心裡打了個寒顫,對呆立在一旁的青猴兒說道:「你
    到門口看著點!」
    
      紙上的字並不多,用的血卻極多:求天恩明查夫君吳六一之死,吳黃氏泣血絕筆血書已
    經變成絳紫色。何誌銘上前將紙翻過,卻是墨寫的,不過已經念不成句了。何誌銘解釋著說
    :「公主,這是康熙八年伍次友先生給吳軍門寫的贈詩,以此為證可見這血書確實出自吳軍
    門的家中,決非有假。」
    
      孔四貞沒有說話,她的臉石刻一般,毫無表情。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唰」地一個閃電,照得屋裡屋外通明透亮,接著又是一陣炸雷
    。孔四貞的臉像紙一樣蒼包顫聲問道:「如此看來,吳六一將軍死於非命?這,這是從……
    哪裡……」
    
      傅宏烈嘆道:「吳公子和他的奶母現在在下官府裡,還有兩個逃出來的校尉也在那兒。
    」
    
      「可嘆一代名將,不明不白地死於小人之手!」何誌銘當年與鐵丐吳六一一起,出入於
    百萬軍中,坐鎮在北京城內,多少風風雨雨,幾多慷慨悲歌,卻不料,這位馳騁沙場的一代
    名將,剛蒙皇上重用就被人害死了。此刻想起一幕幕的往事,不由得泣然淚下。
    
      「殺吳六一的是誰?」孔四貞想起自家處境,又難過又激動,又有點害怕。
    
      「尚之信、還有孔王爺治下的馬雄、戴良臣!」傅宏烈毫不猶豫地說道,旁邊的何誌銘
    目光一閃,又補了一句:「還要加上今晚陪額駙吃酒的汪士榮!」
    
      二十五治刁奴公主立家法收脫韁侍衛傳軍令傅宏烈與何誌銘冒雨來見孔四貞,並對她說
    了鐵丐吳六一並非暴病身亡,而是被人陷害。而且殺害吳六一的,正是尚之信、馬雄和戴良
    臣。孔四貞吃驚不小,正想再問,何誌銘目光一閃,又補了一句:恐怕不僅僅是他們三個人
    ,還要再加上今晚陪額駙吃酒的汪士榮。傅宏烈卻搖頭道:「哎,何兄,汪士榮當時並不在
    場,這是有證人的。」
    
      何誌銘冷笑道:「汪士榮這個人,清秀儒雅貌如美婦,而又多才多藝,連宏烈兄也對他
    十分憐愛,卻不知此人毒惡。我可斷定殺軍門一定是他的主謀。傅兄,早晚你總要吃他的虧
    !」
    
      孔四貞並沒有理會他們的爭執,這情況來得太突然了,她一時還接受和消化不了。馬雄
    和戴良臣都是自己身邊的人,他們會做出這等事嗎?她站起身來拔出懸在牆上的寶劍,用手
    指輕輕叩著,劍發出掙掙的鳴聲,過了好久,才沉思著說:「二位大人,你們的話我當然信
    。再說此事非同小可啊!吳六一這人也是不好惹的,怎麼輕易就讓人弄死了……」
    
      傅宏烈道:「據乳母說,他們用緩發毒藥。原來打算慢慢治死吳軍門,可是又怕聖上接
    到吳六一病報,派遣太醫來醫治,不得已了才下此毒手,用了劇毒的鴆酒——吳軍門在筵席
    上發覺中計後,曾拔劍連殺十二名王府侍衛,還砍傷了馬雄的臉和腿……」
    
      孔四貞大發雷霆,厲聲說道:「調你的人證過來!我要在桂林問這個案子!」
    
      何誌銘連忙勸阻:「公主不可,不可!我們來這兒並不是要告狀,只是想單獨對公主說
    明真情,請公主多加防範,刻意留心!公主啊!帳前的故人雖多,卻已非故人的心腸;下面
    兵丁雖眾,用命者能有幾何,此事即便申奏朝廷,恐怕也要留中不發,何況您身處危境,更
    不可過問此案,一旦引起劇變,關係不小啊!」
    
      「我請公主往最壞處打算。」傅宏烈說:「下官那裡已暗地訓練了三千兵丁,以備非常
    。萬一事有不測,公主可先往下官那裡暫作迴避。」
    
      不等傅宏烈說完,孔四貞突然縱聲大笑:「二位真是以尋常女子看我了!廣西若非險地
    ,聖上要我回來做什麼?三軍六萬餘人,與我父恩結義連數十年,馬雄他沒想想,殺了我孔
    四貞,他自己的軍隊便要先亂!只要我在廣西一日,即使他們造反,也不能全力對付朝廷—
    —傅大人,你放心回去練兵,用得著時,我自會找你;何大人,你回京為我帶一份密折,我
    為傅大人請調一點軍餉。」
    
      「好!下官遵命。」
    
      孔四貞面孔忽地一沉,「青猴兒!傳話劉純良,叫戴良臣帶著包衣家將都過來!」說著
    對傅宏烈和何誌銘一笑,傅何二人對視一眼,不曉得這個莫測高深的少婦要幹什麼。
    
      三、四十個家將冒雨來到了正廳,戴良臣走進來,不安地看了看兩個陌生人,打千兒跪
    下道:「奴才戴良臣率家奴劉純良等四十三名奉命過來,給主子叩安了!」幾十個包衣奴才
    跟著黑鴉鴉跪了一地。
    
      「你往前站!」孔四貞目光如刀似劍地盯著戴良臣,冷笑道:「好一個戴良臣,我們孔
    家調理出來的好奴才!你幹的好事!」
    
      「不知奴才做錯了何……」
    
      「嗯?」孔四貞冷冷一笑,背起雙手逼視著渾身發抖的戴良臣,「我問你:馬雄臉上的
    傷疤是哪兒來的,他的腿又是怎麼了?」
    
      「公主!聽說是從馬上……摔下來,被竹茬兒……」
    
      「好哇,你還不肯說實話,嘿嘿,你是不是我家的家生子兒奴才?」
    
      「是,是,奴才家侍候王爺已經三代了。」
    
      「那好,你可記得那個保兒是怎麼死的嗎?」
    
      「是……是裝進燒……燒紅了的鐵籠子……」
    
      「嗯,好記性!劉純良,架火!青猴兒,你不是喜歡看殺人放火嗎?姑姑讓你瞧個新花
    樣兒!」旁邊的傅宏烈何誌銘雖不動聲色,看到孔四貞家法如此之酷烈,心裡也是陣陣發寒
    。
    
      戴良臣面如死灰,泣不成聲地號啕大叫,急忙爬了幾步跪到孔四貞腳前:「不!不能啊
    主子!那都是馬軍門他們逼我幹的……我沒傷吳軍門一個手指頭啊……求主子開恩,開恩哪
    !」
    
      「哼!馬軍門是你哪門子主子?」孔四貞臉上毫無表情,「噌」地一聲將一柄匕首扔了
    過去,「吳軍門乃朝廷封疆大吏,奉聖命到廣州牽制三藩,到任才一個月便被你們這些鼠輩
    殺害,叫我怎麼能饒你——看在你服侍我多年的份上,允你自行了斷吧!」
    
      戴良臣說了聲「謝公主!」他覺得免受火籠酷刑已如蒙大赦,便毫不遲疑地抓起匕首,
    一仰身子便要往下扎。
    
      「慢!」何誌銘擺手止住了戴良臣,對孔四貞陪笑道:「公主,我為良臣求個情。他雖
    死有餘辜,但畢竟不是主謀,公主不妨網開一面,法外施恩,允其戴罪立功如何?」
    
      孔四貞很欣賞何誌銘的聰明,卻假作沉思,半晌才道:「好吧,瞧著何先生的面子,先
    寄下你的狗頭,你們這些包衣家將自今夜起,暫充我的衛隊,仍歸你帶領,聽到了沒有?」
    
      「扎!」戴良臣大汗淋灕,「謝主子不殺之恩,謝何先生救命之恩!」
    
      「我問你,額駙今天到哪裡去了?」
    
      「在聚仙樓吃酒。」
    
      「嗯!客人是誰,何人做陪?」
    
      「回公主,請的是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汪士榮,陪的人有馬雄、還有……」
    
      這突然而來的事變,使孔四貞一腔熱血沸騰了起來,她不能容忍父王的部下出現邪惡之
    人,也再不能容忍丈夫把自己架空的行為了,她要收回父王的軍權,左右貴州的局勢。想到
    此對何誌銘和傅宏烈說:「家門不幸出此不肖之人,讓二位大人見笑了。二位請,改日我登
    門謝過。」轉身又叫:「戴良臣,帶我去聚仙樓!」
    
      聚仙樓上,為遠道而來的客人舉行的宴會已經接近尾聲。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謀士汪
    士榮是主客,已經喝得醉意醺醺了,還在高一聲低一句地唱曲調笑,卻不妨孔四貞帶著家將
    侍衛突然闖了進來。在這裡陪客的包括孫延齡在內,都是定南王爺孔有德一手提拔的將士。
    對王爺的愛女,對這位有著傳奇經歷,掛著公主、一等侍衛身份的孔四貞一向是十分敬畏的
    。此刻,見她怒氣沖沖地走上樓來,正喝不的不喝了,正吃的不吃了,一個個驚得變貌失色
    ,一齊站起身來,又一齊跪了下去:「不知公主大駕光臨,末將等迎候不及,請公主恕罪。
    」
    
      孔四貞根本不理采他們,指著吳世琮和汪士榮說:「吳公子和汪先生見諒,夜已深了,
    請回驛館休息吧。劉純良——送客!」
    
      二人見公主來勢不善,張口就下了逐客令不敢多言,只得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孫延齡!」
    
      「卑職在!」
    
      「朝廷封你為上柱國將軍,命你輔佐我治理廣西,你應該明白,廣西自古就是邊陲重地
    。東控閩粵,西連黔滇,山川險要,苗瑤雜居,如今這兩廣雲貴之地,軍心不定,民心不安
    ,謠言四起,盜匪叢生,不是太平宴樂之時,你我奉命來此鎮守,望你自珍自愛,輔佐我治
    軍、安民。」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有理有節,而又客客氣氣,但是在座眾人,誰都能聽出來,公主這
    是要收回軍權了!一個個誠惶誠恐,不敢仰視。孫延齡的傲氣也被打垮了,一迭連聲地說道
    :「是,是,是,末將唯公主之命是從!」
    
      「唔,這就好,你肯為我,我當然也要為你,我們總是夫妻嘛。從今日起,你當好你的
    上柱國將軍,軍馬操練,行軍布陣還是由你指揮。不過——將校的升遷,軍隊的調動,以及
    與督府、藩鎮和鄰省的公事往來,軍情議事,我們要商量著辦;因為我不明情況,就無法上
    奏朝廷。你說,是嗎。」
    
      「是是是,末將遵命!」
    
      「還有,你既然要幫我辦好桂林的事,和那些亂七、八糟的閒人,還是少來往為好!」
    
      「扎!」
    
      「傳我的令,明日卯時,在行轅台集合三軍千總以上的將領,由我宣讀皇上聖諭,重申
    軍令!延齡,走吧,咱們一同回府!你們大家也都各歸防地吧!」
    
      汪士榮和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跑到廣西來,正是他們陰謀計劃的最後一站。他們帶著吳
    三桂的旨意,在三藩中遊說,已經打出去了幾張硬牌,要逼著康熙在撤藩的大事上做出決斷
    。
    
      先出場的是尚可喜。他以年邁為名,請求皇上,允許他回到遼東去養老,讓兒子尚之信
    接替了他當平南王,鎮守廣東。這封奏折上去不久,朝廷議論紛紛,有說應準,有說不準,
    各有各的理由,但都是怕得罪了三藩,引起戰事。康熙卻是心裡清楚,這是三藩的有意試探
    ,如果朝廷準了尚可喜的奏折,讓尚之信繼承了王位,那麼,平西王的王位就要由吳應熊繼
    承;靖南王的王位也應該讓耿精忠的兒子繼承。三藩勢力一代代延續下去,還有沒有止期,
    再說,既然準了他們的兒子接位,又有什麼理由再提「撤藩」二字呢?所以,看到幾次大臣
    會議都未能做出抉擇,康熙覺得,這個機會再也不能丟掉了,他聖躬獨斷,親自批准了尚可
    喜的奏折。「尚可喜退位之請照準。尚之信繼承王位之說不允。」這就等於是明令撤去了一
    藩。
    
      接著耿精忠也上了奏折,直接了當地提出請求撤藩歸養,康熙毫不猶豫,提筆一揮:「
    照準。」哼,看你吳三桂怎麼辦?
    
      這一下,吳三桂可真被動了。三藩之中,兩位藩王自請撤藩,而且都被皇上準了,自己
    便裝糊塗是混不過去的。「人家都敢自請撤藩,你為什麼不敢?是不是另有企圖啊,」可是
    ,他也知道,自己如果也提出撤藩歸養的請求,朝廷也會同樣地批准,到那時,潑水難收,
    再想不撤,可就沒辦法了,剛開始,他想拖一拖,看一看,看康熙怎樣發付他這個平西王,
    可不料,這個小娃娃還真能沉得住氣,硬是要等他吳三桂先說疾。實在沒法了,只好也修了
    一份奏表,說自己年紀太大,身體不好,特別是眼睛又有疾。請皇上準他告老還鄉,回遼東
    安度晚年。
    
      這封奏折一入紫禁城,康熙馬上就把熊賜履、索額圖、明珠等人叫進宮來,還特別傳了
    對撤藩最有主見的周培公,也一齊來見他。眾人叩見之後,康熙賜了座,把吳三桂的奏折讓
    大臣們傳閱了。然後,胸有成竹地說:「眾卿,依你們看,吳三桂是否有誠意呀!」明珠搶
    先回話:「主子,吳三桂這奴才,還會有什麼誠意。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他不請撤,行嗎?
    」
    
      熊賜履也奏道:「聖上,吳三桂這奏折裡說:『臣一旦交出兵權,朝廷即無西南之憂。
    』似乎是抱怨皇上對他不信任。另外,字裡行間似乎還夾雜著一點兔死狗烹的悲鳴。「」唔
    ,你看的很準。周培公,你說呢?「這裡面的人,數周培公的官職最低,聽見皇上問話,急
    忙跪下:「萬歲,臣以為,尚藩、耿藩既然已經撤了,吳三桂當然不能例外。但是,卻不能
    只給他批照準兩個字,而要恩威並用,自請撤藩應予嘉獎,牢騷怨上,卻要駁斥,以使他不
    敢輕視聖主,妄生異志。」
    
      「嗯,好!你在這裡,替朕擬一道旨意來。」
    
      「臣遵旨。」周培公叩頭起身,來到幾案旁,略一思索,便文不加點地寫了出來,雙手
    捧著,跪呈康熙御覽。康熙接了過來,只見上面寫道:「王心可鑒,王志可嘉,所請照準。
    朕已命甘文焜接任雲貴總督,自能繼承王志,理好黔滇。王爵高位顯,與國同休,國家豈能
    做烹狗藏弓之事,王之慮過矣,旨到即可乘輿北來,朕當掃百花之榻,設醇酒以待。」
    
      康熙仔細看了兩遍,點頭稱讚:「好,寫得好,有諷有勸,有警有告。吳三桂也太多心
    了,他那麼大的功勞。榮歸遼東養老,是風光排場的事嘛,只要他自己不惹亂子,朕是不會
    難為他的。好吧,這件事就算定了,你們都跪安吧。噢,周培公,你再留一下。」
    
      眾人辭去之後,康熙站起身來,把魏東亭叫了進來:「小魏子,朕今日心裡高興,多少
    天沒出去玩了,你和周培公陪著朕去散散心吧。」一邊說一邊徑自出殿走下了台階。魏東亭
    和周培公也連忙跟了上來。
    
      在乾清門前魏東亭緊趕幾步湊到康熙身後問道:「不知皇上想到哪裡散心?」
    
      康熙站住了腳,回頭問道:「吳應熊的家離這裡遠嗎?」跟在後邊的周培公心裡一驚,
    站住了腳步,魏東亭也嚇了一跳,忙答道:「遠是不遠,就在宣武門內石虎胡同——萬歲爺
    不是要到他家吧?」
    
      「嗯,朕正是想到他家。」
    
      周培公忙上前陪笑道:「皇上有何旨意,盡管吩咐下來。讓奴才去傳旨……」
    
      「看把你兩個嚇的,吳應熊是個什麼人物?當初鰲拜有那麼大的勢力,朕與小魏子他們
    四、五個也曾去闖過鰲拜府嘛!跟我去一趟吧,吳應熊也是個難得一見的人物,他的抱負,
    他的心胸,他的權變,他的狠毒,都不同一般。」
    
      「那……主子更不該輕涉險地……」
    
      「哈……」康熙仰天大笑:「他就是虎穴,豈能擋得了我真龍天子!走吧,咱們一起去
    闖他一闖。」
    
      二十六談棋藝康熙施恩威論時局堂主議行止康熙皇帝帶著魏東亭和周培公,要去找吳應
    熊。魏東亭見勸阻不下,只好依從。不過在走出乾清門時,又帶上了狼覃,還叫了幾十名侍
    衛,換了便衣遠遠地跟著保護,這才回來備馬。一行四騎自西華門出了紫禁城,放馬直趨宣
    武門。時值深冬,天情氣寒,枯樹插天,馬蹄踏著凍土得得有聲。久不出宮的康熙深深呼吸
    一口清冽的空氣,笑問周培公:「怎麼一街兩行人家都是砧板響?」
    
      周培公在馬上搖搖頭說道:「奴才不知。」
    
      魏東亭卻笑道:「培公是南邊人,當然不知道。今天冬至,不大不小是個節氣,——家
    家都在剁肉餡包鉸子呢。」
    
      康熙寬慰地笑了。老百姓過節都能吃上餃子,不能不說國事政局已漸趨興旺,前兩年這
    個時候出來,到處都是討飯的、賣唱的和插著草標賣孩子的,這才兩年多的時間,大街上五
    花八門都有了,三十六行雖不齊全,卻也都粗具規模,像個興旺的派勢了,南方若無戰事,
    鑄劍為犁,化干戈為玉帛,幾年之間就會再變一個樣兒。他才十八歲,能做多少事情啊!想
    著想著,康熙的心裡一陣陣發熱,正要說點什麼,身邊的狼覃在馬上揚鞭一指道:「主子,
    吳額駙的府邸到了!」
    
      君臣四人來到門前,門上人要去通稟,卻被康熙止住了,便由門上人領著,經過窄窄的
    通道直向後堂,這通道幽暗陰濕,苔蘚斑駁。魏東亭和狼覃一左一右按劍從行,簡直像架著
    康熙走路。康熙也覺得這座府郡修得實在古怪,很怕從哪間黑洞洞的房子裡突然竄出人來。
    只有周培公似乎並不介意,大搖大擺地跟在後邊,每過一個夾道,還要好奇地顧盼張望一下
    。
    
      來到後堂,那個長隨進去張望一下,出來笑道:「稟知爺門,額駙不在後堂,必定在花
    園好春軒,容奴才前去通報!」
    
      魏東亭仍不讓通報。這個院落太古怪,不見到吳應熊,不能讓這人離開。便笑道,「還
    是一齊去吧!我們主子爺與額駙熟識得很,根本用不著那些個客套。」
    
      那長隨一笑,便帶他們往花園裡來,邊走邊說:「這是前明周貴妃堂叔周延儒的宅邸,
    裡頭太氣悶,額駙常在後花園好春軒,到夜間才過來住。」
    
      出了月洞門,頓覺豁然開朗,迎門便是兩株疏枝相向的合歡樹,中間一條細石砌花甬道
    ,一直向前,又是一座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四周散置著一、二十個盆景,園雖不大,卻佈置
    得錯落有致,若是春秋天,到這裡來讀書下棋是很有意思的。
    
      魏東亭根本無心看景致,他一直在觀察著四周的形勢,見吳應熊正和一個人在下棋,在
    一旁見戰的是在內務府掌過文案的郎廷樞。
    
      郎廷樞遠遠瞧見四個年輕人緩緩走來,又見吳應熊毫不理會地低頭下棋,忙用手指劃著
    棋盤低語說道:「額駙,皇上跟前的小魏子來了。」其實吳應熊早已瞧見,手抓著棋兒故作
    沉思,聽郎廷樞這一說破,頭也不回地說道:「老熟人了嘛,何必客氣?」
    
      「額駙好雅興啊!」
    
      吳應熊突然抬頭:「啊?皇上!」他忙丟下手中棋子,離座跪下叩頭:「奴才吳應熊不
    知龍趾降臨,未能接駕,伏乞萬歲恕罪!」
    
      康熙滿面春風,一把扶起吳應熊,說道:「你這就不對了。朕這是隨便走走,怎麼會怪
    你呢?起來,都起來!」說著便打量那個和吳應熊下棋的人。只見他布衣氈帽,氣字軒昂,
    雙眉高挑,目光閃閃,不禁暗自詫異:小小額駙府中竟養著這樣一個人物:「嗯,那位觀戰
    的聽小魏子說是郎廷樞!這位叫什麼名字?」
    
      聽見康熙問到自己,那個人忙跪下叩頭:「回萬歲,奴才乃平西王吳三桂標下副將皇甫
    保柱!」
    
      「哦,保柱!是那位打虎救主的將軍麼,忠勇可嘉!」保柱見康熙衣著樸素,舉止謙和
    ,早已暗暗贊佩,卻沒料得康熙連這些事都一清二楚,不禁一愣,忙又答道:「謝聖上誇獎
    ,正是末將!」
    
      「好好好,哎——你們接著下你們的棋!朕在一旁觀戰——郎廷樞、魏東亭、還有狼覃
    、周培公——來,我們觀棋不語,坐看你們龍爭虎斗!」
    
      這盤棋已下到中盤,激戰正烈,照棋面兒上瞧,吳應熊志得意滿,勝勢已定,保柱顯得
    有些沉不住氣。康熙還沒看出眉目,周培公卻微微搖頭嘆息。
    
      吳應熊沒有說話又在棋盤上投下一粒白子,保柱雖跟伍次友在袞州學過幾招,畢竟初學
    好殺,沒過多久,就已露出了敗相,他知道求勝無望,便起身笑道:「世子不愧國手,保柱
    全軍覆沒,甘拜下風,不敢言戰了!」
    
      吳應熊一笑說:「啊,哪裡,哪裡。你的棋藝看來也是受過高手指教的。病在求勝心太
    切,殺心過重,則反失先手。」說罷看了康熙一眼,臉上不無得意之色。
    
      周培公心高氣傲,剛才因康熙有話便守定了「觀棋不語」的宗旨,此刻,見吳應熊咧著
    厚嘴唇,一臉的得意神色,心裡便微微上火,輕笑一聲道:「吳君,棋道淵深,豈在口舌之
    間,皇甫先生這棋是他自要認輸,就眼前盤上戰局,勝負屬誰尚未可知呢!」
    
      「哦,」康熙雖也覺得吳應熊剛才的話似乎暗含深意,聽周培公這樣一說,突然來了興
    致,想鼓動著周培公教訓一下這個狂傲的吳應熊,便轉臉問道,「如此局面難道還能扳回?
    」
    
      周培公說:「吳君的棋勢敗局已定,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審局不明。」
    
      吳應熊覺得這書生實在狂妄得沒邊兒,咽了一口唾沫笑道:「啊,如此看來,你定是國
    手了,那就請周先生接著下!不才也可借此請教。」
    
      周培公沒有應聲卻抬頭看了看康熙。
    
      康熙笑道:「你這奴才既出此狂言,還不趕緊應戰?」周培公這才告罪入座與吳應熊戰
    了起來。剛開始,還看不出眉目,慢慢地,棋盤上的形勢可就大變了,只見周培公把一顆顆
    棋子,隨手罷去,看似漫不經心,卻是每一步都暗藏殺機,而吳應熊呢,漸漸地由趾高氣揚
    變作低眉沉思,由手足無措又變為疲於應付,大冷的天,他的頭上竟然冒出了熱氣,到了這
    時不要說粗通棋道的康熙,連對下棋一竅不通的狼覃也看出來,吳應熊已經全盤崩潰了。
    
      康熙心中高興,見周培公兀自提子攻取吳應熊最後一塊角地,竟像是要讓白棋蕩然無存
    ,又見吳應熊滿額是汗尷尬萬分,忙笑道:「算了,算了,周培公你也要留有餘地嘛。」
    
      周培公笑著起身:「世子見諒,周某得罪了。」
    
      吳應熊氣得臉色發白嘴唇烏青,過了好大一會,才回過神來:「周先生果然是一位棋道
    國手。我失敬了。」
    
      皇甫保柱佩服得五體投地,康熙高興得合不攏嘴,今日這一戰實在吉利,此刻如在皇宮
    ,他立時就要賞賜周培公黃金了。
    
      周培公拱手一禮,對吳應熊說:「額駙,看來,您的失利,也是因為『殺心太重』啊!
    棋道合於人道,人道合於天道,不能輕啟殺機。你如平心對局,合理合情,盡人事而循大道
    ,何至於就輸得這樣慘呢?」
    
      他雖然說得十分冷靜,在吳應熊聽來,卻句句都是刻薄譏諷,心頭不由火起,淺笑一聲
    說道:「聆聽高論,頓開茅塞。不過據愚見,天道也好,人道也好,歸根還要看誰的心謀深
    遠,謀得深,算得遠,便勝;謀略淺,算步少,便不勝,所以兵法才說『多算勝,少算不勝
    』。這也就是常人們所說的人定勝天。」
    
      「人定勝天是小,天定勝人乃大;不順天應情便是因小而失大!吳君,不可自信自誤啊
    !」周培公理直氣壯,侃侃而談,吳應熊知道自己決非他的對手,便突然轉了話題,把周培
    公撂到一邊了:「唉呀,咱們只顧說天了!萬歲爺親臨蝸居,連杯水也沒有奉獻,奴才實在
    太粗心了!」卻聽康熙說道:「哎——不必了,朕今日出來閒逛,隨便到這裡瞧瞧,想問你
    一件事——你父親這些年身子骨兒究竟如何?」
    
      皇帝問到父親,臣子是必須叩頭的。吳應熊忙跪下叩頭答道:「奴才父親常來家書,這
    三、四年他身子越發不濟了,有昏眩的病癥,眼疾也很重,文章是早就不能讀了,上次跌倒
    了,幾乎中風,好容易才調養得好了一點兒……」
    
      康熙聽了沉吟良久,又道:「既如此,上次賜他老山參倒不合用了。你明日到內務府領
    十斤上好天麻寄回去。告訴你父親就說朕說了的,人參斷不可輕用。」吳應熊連連叩頭,顫
    聲說道:「萬歲待臣父子恩深如海,三生難報!」
    
      「不要這樣。有些事朕一下子給你也說不清楚。你父親送來了折子請求撤藩,朕已經批
    下去了,照允。大臣中有人以為平西王不是出於真心,你父親那邊也會有人疑慮——這些話
    詔書裡是寫不進去的,可是要傳到雲南,廣西、福建就很不好。」
    
      吳應熊聽了好似芒刺在背,找不出話來應對,只是連連叩頭。
    
      「其實這些都是小人之見!朕自幼讀書,就懂得了『天下為公』。昔日不撤藩為防南明
    小丑跳樑,今日撤藩是為百姓修養生息。你父親過去功高如山,如今又自請撤藩,這樣深明
    大義的賢王到哪兒找去?當初你父親從龍入關,朝廷曾殺馬為誓,永不相負,人以信義為本
    ,吳三桂不負朝廷,朕豈肯做不義之君?」
    
      康熙說得情真意切,又句句都是實言,連郎廷樞和保柱也暗暗尋思,皇上說得多好啊,
    王爺是不是太多心了,正思量著,康熙好像在回答他的疑問,又道:「朕就是掏出心來,懷
    著異志的人,也未必肯信。若論大義,你是朕的臣子;若論私情,你是朕的姑父,咱爺們在
    這過過心,你寫信把這個話傳給你父親,叫他拿定主意,首先不要自疑,更不要聽小人們的
    調唆。又是煮鹽、又是冶銅的,朕看大可不必。你說是嗎?」
    
      「是!主子如此推心置腹,奴才和家父當以死報效!」
    
      「你在京時間太久了,這不好,倒像朕扣你作人質似的,你說是嗎?」
    
      「是——啊,啊,不,不是!」吳應熊胸口怦怦直跳,蒼白的嘴唇嚅動著,慌亂得不知
    如何回答好。
    
      周培公和魏東亭聽康熙的話音,好像要把吳應熊放回雲南去,不由得大吃一驚:這怎麼
    能行呢?可是此時此刻卻不能打斷康熙的話,更不能表示反對,急得心都要跳出來了。
    
      康熙卻自有打算:「吳應熊,你不要胡想亂想。你是堂堂額駙,皇親國戚,怎麼能是人
    質呢,說這話的人,朕真不知他是何居心!朕是濫殺人、亂株連的昏君嗎?鰲拜犯了多大的
    罪,朕都沒有殺,他的四弟還照樣升了官!你是朕的至親,又是長輩,朕能忍心下手害你嗎
    ?」你父親身子不好,你做兒子的,應回去看看,這是人之常情嘛!現在這都不難辦了。朕
    在遼東給你父親好好地蓋一座王宮,你就回去侍候,盡了孝,也堵了小人的嘴。什麼時候想
    進京玩玩,想出去走走,告訴朕一聲就成。天下之大,你們沒去過的好地方多著呢!「魏東
    亭和周培公懸在半空的心放了下來。可是,吳應熊被鼓動起來的熱情也迅速冷了下來:「是
    ,奴才遵旨。」他心裡又氣又恨,用眼睛瞟了瞟躬身侍立在旁的皇甫保柱和郎廷樞。
    
      皇甫保主和郎廷樞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他們不敢肯定康熙的話沒有假的成份,但貴
    為天子,萬乘之君,親臨這個府郡,說出這番話又句句入情入理,即使有假的,也是勸人為
    善,有什麼不對呢?好好與朝廷共事,也沒有壞處呀!
    
      他倆正在想著,忽聽康熙又說話了:「你在這裡不要聽別人的閒話,寫信給平西王,告
    訴他,欽差就要去了。一定要辦得朝廷滿意、三桂滿意、百姓也滿意。我們君臣要齊心協力
    ,共同治國安民,假如拿錯了主意就會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好了,朕要回去了。」吳應熊
    連忙叩頭送駕。回過身來,才發覺自己貼身小衣全被汗濕透了。
    
      走到寒冷的大街上,周培公笑著向康熙說:「萬歲剛才幾乎嚇煞了奴才。臣還以為真要
    放額駙回雲南呢!」
    
      「哼,我的話,是詐道也是正道,這和下棋的道理是一樣的。你回去傳旨,兵部和你們
    巡防衙門的司事官員明日遞牌子進見,再議一下長江布防的事。」
    
      「扎!」
    
      帶著康熙交付的特殊使命,小毛子加入了鐘三郎會。他一進來,就受到楊起隆的另眼看
    待,楊起隆知道,這個小毛子具備了王鎮邦、黃四村和阿三這些人難以達到的條件:年紀小
    、手面大、熟人多、機伶聰明而且見多識廣。內務府的黃敬又傳過話來說康熙仍有起用小毛
    子的意思,經過幾番考驗之後,楊起隆召見了小毛子,而且一出手便賞了他二百兩生金餅子
    ,還吩咐李柱,小毛子這條線他要和李柱親自掌握,和黃敬各幹各的,不要互相勾結。小毛
    子很快便成了鐘三郎總香堂裡的紅人。
    
      今天,小毛子又來到鼓樓西街周府,報告了吳三桂自請撤藩和皇上去吳應熊府裡下棋這
    兩條最新情報,這一下又在周府引起了轟動。焦山、朱尚賢、張東、陳繼誌和史國賓幾個人
    都在竊竊私語,估量著即將變化的形勢,又圍著小毛子七嘴八舌地盤問細節。小毛子儼然成
    了中心人物,臉上放著光,坐在木腳踏子上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星兒四濺。就在這時,楊起
    隆邁著方步從裡邊走了出來,李柱從椅子上一躍而起,大聲說道:「少主兒來了,跪拜!」
    十幾個人聽到這一聲,都轉身跪了,輕聲呼道:參見「千歲!」
    
      「都起來吧,隨便坐著說話,以後只要不請神,不開香堂大會,我們就不要弄這些規矩
    。」說著走到小毛子跟前,和顏悅色地問道,「這都是機密大事——你怎麼曉得呢?」
    
      小毛子麻利地打個千兒起身道:「回少主兒的話,奴才的朋友多嘛!」
    
      楊起隆坐回到椅子裡,把折扇張開看了看,轉臉問焦山:「焦山,你怎麼看這兩件事?
    」
    
      「回少主,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朝廷害怕用兵,又不甘示弱,想太平了結三藩。」
    
      「我看康熙是想去摸吳應熊的底兒,他心裡不踏實!」說話的是「閣老」張大,年紀雖
    老,嗓門兒卻很大,聲音很脆。
    
      楊起隆眨了一下眼睛,他最耽心的便是「太平了結」,無亂可乘,鐘三郎百萬會眾便是
    烏合之眾,能派什麼用場,沉思一會便用目光詢問他的軍師李柱。
    
      「焦山說得有理,朝廷當然不願隨便動兵,不過是作一點試探。」李柱目光深沉地掃視
    著眾人,深沉地說,「最關緊要的不是猜他們在想什麼,而是要看他們在做什麼?現在朝廷
    在熱河、遼東、內蒙練兵,人數總共有三十五萬。又花十萬內庫銀,請了個西洋人造紅衣大
    炮,青海、蒙古到塞內的通道都設了卡,一律不許地方官亂徵馬匹,而朝廷自己徵的馬卻比
    往年多出一倍,徵糧也比往年多了三成……吳三桂那邊雖然難處更大,但備戰的事也幹得更
    凶,馬匹從西藏那邊源源徵入,兵額又增加了十三佐………針尖對麥芒,這就是眼前的勢態
    。耿精忠請撤藩,準了;尚可喜請撤藩,準了,只一條讓尚之信承襲王爵卻不準;吳三桂的
    奏折裡語帶牢騷,照樣準了——這就是氣魄、膽識,不能不佩服這個小滿撻子!」
    
      「照軍師這麼說,眼下康熙的撤藩,是打了個勝仗嘍?」
    
      「哪裡,哪裡,早著呢。吳三桂兵多將廣已經準備三十年了,他能善罷甘休嗎?這個仗
    ,是非打不行了!可是,康熙明一套,暗一套的,又是下旨,又是去看望吳應熊,如果吳三
    桂不敢再動了呢?」
    
      「嗯,有理。朝廷若恩威並用,軟硬兼施,吳三桂也可能軟下來,所以我們不能坐等,
    我們要想個辦法把吳三桂逼上梁山。」
    
      焦山點頭道:「軍師這些話說得好,我們可以替吳三桂操操這個心。叫我說,在宮內放
    毒,殺了康熙,就說是雲南人作的。這樣,吳三桂想不幹也不行了。」
    
      王鎮邦聽著心裡突突亂跳,他很擔心把這樣的差使派在自己身上,正要尋個遁詞迴避,
    小毛子卻忽然大聲道:「這種事在宮裡幹,沒門兒!你們不是太監,不知道這裡邊的厲害!
    這不,王鎮邦、黃四村都在,問他們誰敢幹?皇上跟前的人一個個比鬼都精!又想殺皇上,
    又想栽贓給別人,想得好,這事兒呀,你們甭找我,誰不想活了誰幹去!」
    
      小毛子的話剛說完,就聽門外一陣大笑:「哈哈哈哈,不速之客聽你們議論多時了!」
    眾人吃驚之餘抬頭看時,來人正是吳應熊。
    
      二十七密行蹤明令換信牌勤政務夤夜讀奏章就在楊起隆和鐘三郎會的人秘密策劃,要毒
    死皇上,嫁禍給吳應熊的時候,吳應熊卻忽然闖了進來。一陣冷笑之後,他昂然走到楊起隆
    身邊,翹起二郎腿坐下,掏出煙袋抽了起來。隨在他身後的,是一位彪形大漢,身掛寶劍,
    氣字軒昂地站到楊起隆和吳應熊之間,威風得像一尊護法天王,擺出了隨時可以保護吳應熊
    、擒拿楊起隆的架勢。這個人,就是有名的打虎將皇甫保柱。
    
      一時間,驚得眾人瞠目結舌,連一向機靈的楊起隆和足智多謀的李柱,都不知如何是好
    了。周全斌是這座宅子的主人,眼見氣氛尷尬緊張,忙上來應酬:「朋友們只不過在無事閒
    談朝局麻!額駙大人何必當真呢——看茶!」
    
      「你們是閒談,我也是閒談,不過話說在前邊,我這人天馬行空,獨往獨來,既不要別
    人代勞操心,也絕不肯代人受過。哼哼,殺掉皇上,嫁禍吳家,我們就那麼容易受人欺侮?
    」
    
      軍師李柱在心裡暗暗琢磨:吳應熊一向深居簡出,怎麼今天突然一反常態,冒著風險來
    闖鐘三郎香堂呢?其實,李柱不知道,吳應熊出窩,是讓康熙逼的。昨天,康熙忽然駕幸額
    駙府,說了一大堆規勸、勉勵的話。吳應熊都沒聽進去,卻只記住了一點,就是,吳三桂不
    撤藩,不到遼東老家,朝廷就不準他們父子團圓,他吳應熊還得乖乖地在京城裡當人質。眼
    見得朝廷撤藩詔書已經發出,料想父王起事只在旦夕之間,而只要父王一動手,他吳應熊立
    刻就會被朝廷鎖拿,就會人頭落地,唯一的辦法,就是在父王舉事之前,逃出京城,可是,
    吳應熊也知道,自己身為額駙,又是吳三桂的長子,公開逃不行,靠保柱一人保護,也難以
    混過萬水千山,唯一的辦法,是借助鐘三郎香堂,只要楊起隆傳旨馬上起事,他定可乘亂出
    逃,但是,自己和楊起隆之間,一向是同床異夢,各打各的算盤。要讓楊起隆幫忙,軟術不
    行,硬拼也不行,必須鎮之以威,再誘之以利,才能達到目地,所以就迫不及待地帶著皇甫
    保柱來闖鐘三郎的總香堂來了。
    
      李柱不愧為楊起隆的軍師,就這麼一問一答之間,他已經鎮定了情緒,而且抓住吳應熊
    話裡的破綻,發起進攻了:「哼……世子雄才大略,老謀深算,我我等十分敬佩。卻不知你
    這位堂堂額駙,王爺世子,為何要屈駕來此,莫非有什麼要務要與我們鐘三郎香堂商議嗎?
    」
    
      「不錯,李先生剛才對眼下形勢的高論,吳某也聽到了,確實是一針見血,字字中肯。
    只是你們剛才商議的那個辦法,卻有點太損了,咱們還是不要自相殘害才好。要知道,沒有
    我們的支持,你們是成不了氣候的。」
    
      「何以見得呢?」
    
      「家父平西王,握藩鎮,擁重兵,雄居西南二十餘載,兵精糧足,猛將如雲,號令一出
    ,四方響應,你們,哼……」
    
      楊起隆突然打斷了吳應熊的話:「什麼平西王?不要忘了,你父親是我大明的平西伯!
    放著我這朱三太子在此,你們難道要自立新朝嗎?」
    
      「哈……,朱三太子,朱三太子,好吧,就算你是朱三太子,就算你有百萬信徒,牛街
    清真寺一仗,不才已經領略過你們的實力了。要說,你是天皇貴冑,鳳子龍孫,也沒人敢不
    信。可是只要家父起兵,找出百八十個三太子,算什麼難事,話又說回來,眼下,能協手起
    事者,家父與楊兄而已。如今兵馬未動,先在這裡高論什麼新朝,明朝,豈不惹有識之士笑
    掉了大牙嗎?嗯?」
    
      李柱心中暗暗吃驚,他一向瞧不起吳應熊,背後也常罵他是個「莽熊」,今天的交鋒,
    才使他認識到,這個傢伙的城府之深,和用心之刁。他見吳應熊在後邊的話裡留了餘地,便
    趁坡下台階,順著話音開言了:「好好好,世子大才高論,果然不同常人。眼下,你我兩家
    都有難處,自應和衷共濟,同心同德才對呀。」
    
      楊起隆也無意說下去,他關心的是吳應熊來此的真正目的!「請問吳先生,令尊的心思
    到底如何呢?」
    
      吳應熊狡詰地一笑:「家父尚未來信,不過諸位放心,家父絕不會束手待斃的。」
    
      「那麼,吳先生你自己怎麼打算呢?」
    
      吳應熊避而不答:「你們剛才說的給康熙闖點亂子,我贊成;栽贓,可不是上策。最好
    是貴堂迅速集結兵力,騷擾京師,讓朝廷無暇南顧,家父即可乘勢起兵,平定南方,這樣,
    你我南北呼應,會師中原,共圖大業。」
    
      「那麼,吳世兄身為人質,令尊義旗一舉,你當何以自處呢?」
    
      「光復漢業,是你我共同心願,吳某生死何足道哉!」
    
      此言一出,楊起隆明白了。啊!鬧了半天,說的天花亂墜,原來是讓我們鬧亂子,你好
    乘亂逃脫呀。好吧,送給你一顆定心丸:「吳先生,既然是兩家通力合作,我們也是信義之
    人,豈能讓公子獨自赴難?你出京之事,包在我們身上了。」
    
      「多謝楊先生,吳某若要離京,自有良策,不勞費心!」
    
      李柱見吳應熊還在充硬,便緊盯著問了一句:「怎麼,世子不相信三太子的話嗎?」
    
      「豈敢,豈敢,諸位都是信義之人嘛。」
    
      楊起隆忽然哈哈大笑:「哈……,人說曹操多疑,我看先生不亞於當年的曹阿瞞!」說
    著,從懷中取出一面銀牌,鄭重交給吳應雄,說道:「這是我會十二面信牌之一,送你一面
    !拿了它,各處鐘三郎會眾都會保護你的,又有這位威風凜凜的打虎上將隨身侍衛,還怕不
    能安全脫身?」
    
      「哈……楊先生真有龍種的氣度!」吳應雄笑著站起身來,也從懷裡取出一面銀牌遞給
    楊起隆,「我早已仿造了一面。不然,今夜哪裡能闖入你這密室?這個假的你拿去,十二面
    變成了十三面,哈哈哈……」又轉身對李柱說道:「李先生,我剛才說過了,不要為我多操
    心,趕快動手才有出路。好了,在下告辭。」說罷,帶著皇甫保柱揚長而去。
    
      楊起隆看著他們出去,「啪」地將假銀牌摔在桌子上,冷笑著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
    「傳令,一切信牌全部作廢重造。眼下一律暫用暗語聯絡。」
    
      李柱又加上一句:「這個吳應雄,決不能讓他回到雲南!各路香堂,一經發現,立即鎖
    拿!」
    
      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飄向城頭,飄向巍峨連綿的宮殿,也飄向爛面胡同的茅
    屋草舍。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潔白之中,彷彿是沒有貧富,沒有貴賤。但就在這銀裝素裹的
    世界裡,有人煮酒論詩,有人卻啼饑號寒,那境況是絕不相同的。
    
      此刻,周培公的心境就很複雜。他在爛面胡同的雪地裡,已經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了。
    他的頭上、身上落著厚厚的一層雪,而心裡,卻是一陣發熱,一陣發冷。
    
      自從前年在阿瑣的小攤上,吃了一碗熱豆腐腦,兩個燒餅,又受了小瑣一簪一錢,他的
    心,就從未平靜過,他來過許多次了,要尋訪這個姑娘卻都沒能見著,直到半年之前,才輾
    轉打聽到她的地址。來到門口,正碰上出來的小瑣,小瑣先是一楞,又馬上行禮:「民女阿
    瑣,拜見周大人。」
    
      「周大人!阿瑣,在你的面前,我永遠是窮書生周培公,怎麼,你不出去擺攤了。咳,
    我早該來的,只是……」
    
      「周大人,民女住的這地方太偏僻,也太雜亂,不大好找。我爹病重了,我得在家侍侯
    他老人家,所以……倒讓周大人費心了。」
    
      「啊,老人家是什麼病,請了大夫了嗎?讓我進去看看。」
    
      「不不不,周大人,裡面又黑,又髒,寒酸得很。」阿瑣站定在門口,說什麼也不肯讓
    周培公進去。周培公抖擻著手,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過去:「姑娘,請拿上,給老人家
    請個大夫,抓點藥。」
    
      「不不,周大人,我……我。」
    
      「唉……我沒有別的意思,當年我落難京師舉目無親之時,是你好心救了我。此恩此情
    ,周某終生難忘,更不是這區區五十兩銀子所能報答的。你先拿著,我回去找一處房子,再
    來接你們父女,咱們一起,共度難關吧。」
    
      可是,當周培公找到住處,再次來到小瑣門前時,這一家卻不見了。這一帶住的大多是
    逃荒要飯的饑民,或臨時到京城裡找活幹的窮人,很少有固定的住戶,誰家搬來,誰家搬走
    ,也沒人去過問,竟是問不出一點消息。
    
      周培公暗暗悔恨沒有對自己的恩人多給一點幫助,也深深敬佩這位姑娘,雖然家境貧苦
    ,而品德高尚,寧肯賣身為奴,也不肯低頭求人,他暗下決心,一定要找到阿瑣,報答那一
    粥一飯、一錢、一簪的大恩。所以,只要衙門公事一辦完,他總要徘徊在爛面胡同附近。今
    日,雖然大雪飛舞,天寒地凍,他也不例外,可是,他又一次失望了。當他拖著沉重的步履
    ,回到巡防衙門時,圖海騎在馬上,正在門口焦急地等著:「培公,你怎麼才回來?快,聖
    上有旨,傳我們進見呢。」
    
      周培公進去換了袍服出來,和圖海並轡走在大街上。圖海轉過臉來笑著說:「培公,老
    實告訴我,是不是又去找那個小瑣了。」
    
      「唉,還是無緣哪!」
    
      「別發愁,明兒個,我叫順天府幫你查一查。」
    
      「多承軍門關心,不過,這件事我想還是自己去找更合適,不驚動別人,更不想傳揚出
    去。」
    
      「嗯,為什麼?」
    
      「阿瑣人窮志傲,施恩不望報。我覺得,自我蒙聖恩得官之後,她像是一直在躲著我。
    」
    
      「唔,這個阿瑣也真怪,既然鐘情於你,又何妨一見呢?」
    
      「不不不,軍門不要誤會,阿瑣姑娘對我有恩是真,私情是說不上的。我苦苦地去找她
    ,是不想讓她受窮,更怕她遭了歹徒的暗算。」
    
      「好,點滴之恩,湧泉相報,你不失大丈夫本色。她呢,是個有志氣的女子,你們風塵
    知己,以後留心訪查吧。」
    
      周培公無意再說下去,便改口問道:「軍門,天這麼晚了,聖上還要召見,有什麼急事
    嗎?」
    
      「嗯,我也說不準,大概還是京畿防務上的事吧。聽說,吳應熊和那個楊起隆勾結在一
    起了,是不是要馬上剿殺他們。」
    
      「嗯——恐怕不會。誅殺他們易如反掌,但是,此時動手,把吳應熊拿下,恐怕更會激
    怒了吳三桂,主子想得深遠,不會這樣做的。不過一直把他們留著,也是一步險棋呀。」
    
      「好了,咱別瞎猜了。快走,讓主子等著不大好。」
    
      二人快馬揚鞭來到右門口。熊賜履、索額圖、明珠已經等候在那裡了,他們也是奉了皇
    命來的。五人一起,遞了牌子進去,太監出來傳旨,叫他們到養心殿見駕。
    
      一行五人剛在殿門口跪下,就聽康熙在裡邊高聲說道:「快起來吧,大冷的天,都免禮
    了。熊賜履有歲數了,更可以免禮!」
    
      待他們進來,康熙又是賜座,又是賜茶,還興高采烈地說著:「好一場大雪呀,麥蓋三
    床被,枕著饅頭睡,明年又是個豐年!」
    
      看到皇上如此高興,又加上殿內暖和,五個人都覺得心裡暖烘烘的。又聽康熙吩咐:「
    魏東亭,你帶著人到殿外侍候,閒人一概不許入內。今個朕要給你們派個硬差使。」
    
      一邊說,一邊指著龍案上二尺多高的一疊文書:「朕自即位以來,從沒有積過這麼多的
    案卷,這裡邊禮部、刑部、戶部的都有。你們分頭去看,批過了朕再過目,然後由周培公再
    抄寫出來。我們君臣幾個坐他個通宵如何?辦不完明晚再辦!」
    
      熊賜履聽了笑道:「皇上勤政原是好的,這麼點案卷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不妨讓臣等
    先看了,寫出事由、批複節略,主子再看就省勁多了。主子只管安睡,明晨五更臣等辦完了
    再驚動聖駕。」
    
      康熙一笑,也不答話,自取了一份去批閱,周培公挽袖磨墨預備謄繕。這四個人對視一
    眼,忙都各取一份回座。掌燈的宮女在各人面前又添一支大燭,康熙身後比別人多加了兩盞
    宮燈。殿中剎那間靜了下來,只聽見翻紙聲。
    
      大約到二更未,五個人才各自批完。熊賜履、明珠、索額圖和圖海陸續輕輕起身,悄悄
    將案卷送回原處。康熙將自己批過的公文交給周培公:「該你忙了。讓他們幾個先打個盹兒
    ,朕若有疑問難決之處,再把他們叫起來商議。」說著,便拿起熊賜履等人批過的公文,仔
    細審著。
    
      大殿上又沉靜下來。只有康熙和周培公一個目不停視,一個手不停寫,其餘四個哪敢「
    假寐」,端坐在一旁注目康熙,大家心裡都很感動,康熙的勤政,早就聽太監說過,自己平
    日也有感受,可是沒有想到,他竟如此絲毫不苟。熊賜履不禁暗想:「就是唐太宗那樣最勤
    政的帝主,也未必會做到如此勵精圖治!」
    
      忽然,周培公離案而起,捧著一份康熙批過的公文走上來說:「萬歲,奴才今夜謄繕的
    案卷,已有七府免了錢糧,這可是個中等省份了,以奴才愚見此類事眼前還不宜過寬。」
    
      康熙聽了沒有馬上回答,看來他的內心十分矛盾,喝了一口茶,才慢慢說道:「朕並非
    沽名釣譽,恨不得天上掉下幾庫糧食來才好,但眼見春荒將至,百姓總得有充饑的東西才行
    啊,有吃的便有法度,不然,會出更大的亂子——百姓,是不能得罪的!」
    
      因為夜深人靜,君臣間的這些對話,在殿外值勤的魏東亭等人,聽得清清楚楚,魏東亭
    心中不由一熱。猛然間,一個人影從養心殿房脊上落了下來。這個人輕功極好,落地之時連
    一點聲音都沒有。只見他身披白色斗篷,借著積雪的掩護,一動不動地伏在那裡。魏東亭渾
    身汗毛倒豎,大叫一聲:「大膽野賊,竟敢入宮行刺!拿下了!」
    
      二十八感忠良義釋打虎將蓄叛奴密遣下毒人夜半時分,康熙正和幾位大臣議事,守在殿
    外的魏東亭突然發現,一條人影從房上跳下,悄然無聲地落在雪地上,伏在那裡一動不動。
    魏東亭大叫一聲:「大膽狂徒,膽敢入宮行刺,來人,拿刺客!」
    
      守在門外的侍衛們「唰」地一聲,一齊拔出劍來。驢子一個箭步跳到當院,預備廝殺。
    狼覃和穆子煦卻飛身一躍,上了台階封住殿門高叫道:「聖上不要慌,有奴才等護駕!」守
    在垂花門日的十幾個侍衛「砰」地一聲將院門關死。然後挺刀而入,將養心殿護得嚴嚴實實
    的,緊緊盯著那伏在雪地裡的刺客。自大清開國以來,刺客入宮行刺的事,這還是頭一遭,
    侍衛緊張,殿內君臣六人也被外面的動靜驚呆了。康熙的心頭突突亂跳,好半天,才鎮定了
    下來,離開御案向殿外走去,熊賜履等急忙上前攔阻:「陛下,保重聖體,不可涉險!」
    
      「走開!我大清以武功開業。祖宗馳騁於百萬軍中,尚無懼色,朕在深宮大內,侍衛環
    列之中,難道還不敢見這小小的刺客嗎?」他推開眾人,大步跨出殿門。
    
      那個伏在地上的刺客,見康熙走來,連連叩頭,口中高呼一聲:「萬歲!」魏東亭和周
    培公心中一動:「啊,怎麼是他,廉熙也聽出來了,他吃驚地問:「噢,是保柱啊。怎麼,
    你是來行刺朕躬的嗎?深宮高牆,侍衛如林,又下著大雪,你好一身輕功啊!」
    
      魏東亭和眾侍衛見皇上出來,刺客又露了面目,更是緊張,早在康熙面前,排成人牆。
    但是皇甫保柱聽了康熙的話,卻忽然放聲大哭,一邊哭著一邊將懷中利刃,袖裡飛鏢,還有
    匕首撓鉤,全都掏了出來,拋在雪地上:「聖上,皇甫保柱枉為七尺男兒,有眼無珠,不識
    聖君,卻錯投了奸雄,做出誤國害民之事,愧見聖顏。」他一邊說,一邊拾起刀來,橫在頸
    下:「今日,罪臣願將一腔熱血灑在聖躬駕前,以贖罪愆。」
    
      「慢!」康熙大叫一聲,「朕還有話呢,你聽完再死不遲。」皇甫保柱抬起頭來。睜大
    了眼睛看著康熙,殿前眾人,也都屏息靜聽,「你自稱是七尺男兒,烈烈丈夫,既有報國之
    誌,又知錯投了梟雄,為何不肯改弦更張,將功補過,卻非要作出脂粉女子之態,凡夫俗子
    之相,這難道是大丈夫本色嗎?」
    
      皇甫保柱淚流滿面,連連叩頭哽咽著說:「皇上教訓,罪臣銘記在心,並有下情向皇上
    奏明。魏軍門,請過來綁了罪臣,好入殿見駕請罪。」魏東亭正要過去動手,卻聽康熙大喝
    一聲:「虎臣,退下。」說著,走下台階,雙手扶起皇甫保柱,駕著他向殿內走去。可是,
    一進殿門,皇甫保柱卻掙脫了康熙,伏在地上,叩頭出血,嚎啕大哭,再也拉不起來了。
    
      熊賜履感慨萬千,侍侯著康熙在龍床上坐定,又走到保柱身邊勸道:「皇甫先生,剛才
    皇上的話你要好生想想,你今日橫死階前,固然也算捨生取義,但元凶首惡俱在,天下禍根
    未除,撒手一去,算不得盡忠啊!」
    
      「大人說得是。」保柱顫聲道。今夜發生的事,他一直覺得似乎在噩夢中,此時才清醒
    過來。他知道,死,固然是不值得,沒價值的,但如果不死,又怎麼活著出去見吳三桂呢?
    
      康熙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說道:「你休要戀吳三桂的恩,他那些虛仁假義只能收
    買血勇之徒的心,真正品德端正的人是不會永受欺騙的,他不過是一具只會用金錢美色、小
    恩小惠收買人心的行屍走肉!前天在吳應雄那裡,朕一見到你,便為你感到惋惜。」
    
      這些話在保柱聽來,句句情真意摯,比自己方才抽刀自刎時康熙急切中說的,更加親切
    溫馨,保柱心裡湧上一陣似酸似甜的熱流。他止住了眼淚,供出了此行的目的。
    
      吳應熊派他夜闖禁宮,並不是要行刺康熙,而是要盜取金牌令劍。現在,吳應熊的手中
    已經有了朱三太子送的銀牌,再有這件東西,回雲南一路上便可以暢通無阻了,但吳應熊做
    夢也沒想到,曾在虎口中救過吳三桂的皇甫保柱,此時此刻的心境、想法已經和離開五華山
    時有了極大的變化。自從安慶和袞州兩度與伍次友相處,保柱已覺察到自己什麼地方有些不
    對頭,像伍次友這樣品行端正的讀書人,而且也是漢人,受盡了折磨苦難,仍舊心無二念地
    效忠康熙,這是為什麼呢?開始他總用伍次友是皇帝的老師來自慰自解,但一路查訪下來,
    不但讀書人,就是山野樵父、農夫商賈,也無不稱頌康熙的德政,而自己的恩主吳三桂竟像
    狗屎一樣沒人理睬。保柱心中便更加疑惑:自己這隻鳥是不是錯站了樹枝兒?那一天,皇上
    駕幸吳應熊的府郡,皇甫保柱見到了康熙。這位青年皇帝的聰明睿智,他的豁達大度,他的
    從容不迫,他的遠見,他的魅力更深深地打動了保柱。
    
      今天晚上,他按照內務府黃敬提供的情報,先到了乾清宮,但是那裡燈火通明,戒備森
    嚴,一時間很難下手,便又飛身來到養心殿,靠著一身白衣的掩護,趴在殿角房頂上,偷看
    了一個多時辰。有關康熙如何畫夜勤政的事,外邊也有傳言,但今日一見,不由得保柱不動
    心,尤其是聽到康熙關於免徵賦稅,讓百姓度過春荒的話,更使他心動,上哪兒去找這樣一
    位好皇帝呢?
    
      他趴在房頂上想了很多很多,吳三桂在五華山,酒酣耳熱之際,將大盤朱玉、滿箱金銀
    傾灑到地下,讓歌妓、侍衛們都去爭搶,自己卻和姬妾在一旁鼓掌大笑,這種行為與康熙比
    起來,連豬狗也不如!保柱真痛悔呀,自己許身匪類,猶以國士自居,比起殿內殿外,漫漫
    風雪,茫茫冬夜之中,輔佐護衛皇上的大臣、侍衛們,他更感到無地自容。所以,便毅然決
    然地跳到院子裡,想在皇上面前表明心跡,一死了之。
    
      聽完皇甫的話康熙久久沉思不語,他喜愛保柱的武功,更喜愛他的爽直真誠。他在想,
    對皇甫保柱這樣的人,應該怎麼用他呢?留在身邊,顯然會讓吳三桂多心;放他回去吧,他
    身在曹營心在漢,萬一露了破綻,就會有殺身之禍。皇甫保柱似乎是明白了康熙的意思,開
    口說道:「如果皇上能放心,我還想回到吳應熊那裡去。」
    
      「嗯?那是有危險的,你知道嗎?」
    
      「知道。但是,保柱身無寸功,用什麼報效明主?看吳應熊的意思還有下一步棋,皇上
    在他跟前有個人到好些。聽說太監裡邊有不少人是鐘三郎香堂的會眾,其中還有幾個和吳應
    熊有來往。皇上一飲一食、一行一動都要當心!」
    
      康熙心裡打了個寒戰,這正是他最關心的事,也是他派小毛子打進去的原因:「好吧,
    難得保柱將軍如此忠義,就依你之言吧。不過,回去之後,覺得為難的事不要勉強辦;不是
    必要的事,也不要報。有急事就去找魏東亭好了。」說罷,回身進了西閣,從一隻金漆盒子
    裡取出一面金牌令箭,笑道,「你不是來盜這個東西的嗎?總不能空手回去—拿了!」
    
      「謝萬歲!」保柱見康熙如此真誠相待,熱淚奪眶而出,雙手接過令箭,叩了頭起身又
    團團一揖道:「如此,罪臣去了!」轉身出殿,將身一擰,一個燕子穿雲,無聲無息地消失
    在雪夜之中。這絕頂的輕身功夫,驚得眾人瞠目結舌。
    
      「張萬強!」康熙大聲叫道。
    
      「奴才在!」
    
      「黃敬來了沒有?」
    
      「他請假了。」
    
      「嚴加提防!今晚在場的太監、宮人都交代了,敢有走漏出去的,立刻打死!」
    
      「扎——」吳應熊派保柱深夜入宮的事,小毛子不但知道,而且他就在額駙府陪吳應熊
    吃酒,專等皇甫保柱回來。自從吳應熊親自拜訪了鼓樓西街,楊起隆便派了小毛子專門負責
    與吳應熊的聯絡,這正是小毛子和吳應熊兩個人都求之不得的,所以一拍即合。
    
      一聽說皇甫保柱入宮,小毛子的臉就嚇白了。吳應熊見他如此不經事,撫著他肩頭格格
    笑道:「虧你還是見過世面的,這麼點小事就被嚇得掉了魂兒,放心!他的本事不在你說的
    那個胡宮山之下。就是盜不出東西,也出不了事!」
    
      小毛子聽說不是行刺,心裡雖略覺放寬,但還是忐忑不安,他坐不寧,立不穩。想走開
    又怕吳應熊起疑,強打精神陪著,又怕恍恍忽忽之中露出馬腳來。他吃了幾杯酒後,便推說
    不勝酒力,坐在一旁打起盹來。吳應熊雖奸,怎奈他是個雙料的人精猢猻,倒真地被他瞞過
    了。
    
      保柱回到府中,已是半夜了,吳應熊還在心神不定地自飲獨酌,小毛子坐在一旁也瞇著
    眼裝睡,聽到院中有動靜,兩個人同時一驚。吳應熊站起身來,三步兩步跨出外廳,正與滿
    身冰雪的保柱撞了個滿懷。小毛子見保柱面無殺氣,身無血跡,壓在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他
    又找座兒,又擰熱毛巾,還忙著找乾衣服給保柱換。保柱剛揩過臉,又是一杯燙好的熱黃酒
    遞到了他手裡,吳應熊不禁笑道:「你這猴崽子真會巴結人!」
    
      「奴才本來就是侍候人的麼!」小毛子一邊忙著給二人布菜斟酒,一邊笑道,「沒這幾
    下子怎麼當差!」
    
      幾杯熱酒下去,保柱精神體力都好了些:「世子久候了,呼!幾乎沒把命送在那兒,乾
    清宮守護得鐵桶一樣,根本沒法子下手!」
    
      吳應熊一怔忙道:「辦不成就不辦,再想別的法子吧——只是你在那裡呆得太久了,叫
    人懸心哪!」小毛子也道:「那裡的人我全知道,厲害得很!魏東亭、狼覃他們,一個個都
    是夜貓子投生的!將軍能平安回來,就得念上三千聲南無阿彌陀佛!」
    
      「笑話!我要是肯空手回來,為什麼還耽誤到這個時辰?」保柱說著從貼身處取出那支
    令箭遞給吳應熊道,「這是世子的福氣,老天爺叫世子順利返回雲南。」
    
      吳應雄眼中放出歡悅的光芒,伸手搶過令箭,拿到燈下仔細審視。反複撫摸,忽然爆發
    出似哭似笑的聲音:「真的,真的!哈哈哈……真—嗯,保柱,你不是說乾清宮下不得手嗎
    ?這是—」「這是在養心殿得的,人說皇上勤政,我今夜是親眼見著了。三更過後,等他去
    了坤寧宮,我才進去將它摸了出來……」
    
      吳應雄把玩著金牌令箭,眼睛卻叮著燈光出神,自言自語地說:「光有了這件東西,還
    不行,還得把楊起隆他們逼反了,不亂是出不去的。嗯—他們想栽贓給我,我為什麼不能以
    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
    
      聽見他這話,皇甫保柱和小毛子不由得想到了一處:「他也要殺皇上?」二人心中不由
    得怦怦亂跳。吳應熊的目光突然一亮,盯著小毛子問:「小毛子,你還在茶房燒火嗎?」
    
      「是。」
    
      「苦嗎?」
    
      「唉,說不上。反正我從前也幹過這活,就是打聽消息太費勁了。」
    
      「嗯,你想不想回養心殿。」
    
      「額駙爺,您問得真怪,想不想還不都是一樣,要能當中軍,誰還肯當這楊排風。」
    
      「好小子,你這嘴真巧,我送你個立功的機會,讓你還回養心殿去,你肯幹嗎?」
    
      「那還不肯,額駙爺吩咐下來,奴才照辦就是了。」
    
      「好。我已得到消息,楊起隆密令黃四村等,投放毒藥,殺死皇上,然後嫁禍給我們,
    哼,他的算盤打到我頭上來了。你在裡邊,盯死了黃四村等,只要他一動手,馬上揭穿他。
    憑這功勞,還怕回不了養心殿嗎?」
    
      「哎喲,額駙爺,您老饒了奴才吧,打死我也不敢辦這差,我要是揭了黃四村等的底兒
    ,朱三太子還不得扒了我的皮呀!」
    
      「哼,他敢,只要你咬死他是朱三太子的人,等不到他們扒你的皮,朝廷就該扒他的皮
    了。黃四村這狗奴才,明著投我,暗地又投了楊起隆,我不能饒他。小毛子,我告訴你,你
    要是不聽我的,他就是榜樣!明白嗎?」
    
      「唉呀,額駙爺,我可是真心實意投靠您老的,楊起隆能成什麼氣候,哪能跟平西王爺
    比呢?只是,只是,奴才有點怕……」
    
      「有我在這兒,你怕什麼呢?」
    
      「是是,奴才記下了,奴才一定辦好這趟差。」
    
      二十九釣金鰲皇帝賞忠僕吞香餌堂主封功臣自從小毛子被貶到御茶房當差,到養心殿送
    茶倒水的差使,一直由黃四村擔任。小毛子心裡很清楚,黃四村是個雙料的間諜,在吳應熊
    和朱三太子那裡都掛了鉤,新近又領了「毒死康熙」的密令。可是,自己不知道他準備何時
    下手,更不知道他要怎樣下手,只有處處留心,時時提防。這天午後,黃四村來到御茶房取
    水,一邊和小毛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一邊挨個查看地上的幾個茶壺。他東張西望,磨磨
    蹭蹭,不時地還要抱怨幾句,挑剔一番,這個太滿,那個太淺,這壺熱了,那壺涼了。小毛
    子心中雪亮:「嗯,來了!我得給這小子來個下手的機會。」
    
      「我說四哥,您老現在走著紅運,受著主子和張公公的寵,鼓樓西街,楊掌櫃誇你;石
    虎胡同,吳額駙疼你。哎!兄弟倒霉呀,鬧來鬧去,還是個燒火的下等奴才,哪能和你比呀
    ,可你也別在我面前得便宜賣乖,你的底兒我全把著呢,趕明個,四哥升了六宮都太監的時
    候,再來發作兄弟不遲。我的差使是燒水,水燒開我就算辦好了差,主子要嫌熱,那是你送
    的早了;主子要嫌涼呢,那是送的晚了,關我什麼事了。」
    
      「喲喝,好啊小毛子,真有你的,四哥我說你幾句,就招惹你這左一套右一套的,你把
    我的底,打量我不把你的底兒是怎麼著?」
    
      「那好啊,你上主子那兒告去呀,我還巴不得主子傳我上去呢!哼,扳倒了我,你就能
    升了是不是,去吧,去吧,提上你的水去吧,到皇上那兒別忘了告我,就說小毛子要造反了
    。」說著便假裝生氣,把臉扭到了一邊。他眼睛雖然看不見,耳朵可支楞著呢,聽見黃四村
    又在身後鼓搗了一陣,罵罵咧咧地走了。小毛子這才回過身來,在爐台上蹭了兩把灰,往頭
    上臉上一胡拉,便悄悄地跟了上去。可是,來到養心殿的院門口,卻被當值的侍衛驢子攔住
    了:「站住,往哪闖?」小毛子一楞:啊,對了,如今自己的身份不同了,一個御茶房燒火
    的,是不能隨便見皇帝的。眼瞧著黃四村已經快要走到殿門口了,他心裡急呀,連忙陪著笑
    解釋:「哎,將爺,是這麼回子事。我有緊急的,不,是是十萬火急的事,要奏明皇上,求
    將爺放我進去!」哪知,驢子認真,跟本不買這個賬:「嘿,新鮮!六部大臣,各省都督,
    都有十萬火急的奏章,咱這御茶房也有十萬火急的要事。是茶葉用完了,還是沒有煤燒了?
    再不,就是爐子滅了,煙囪倒了。我說小毛子,你瘋了是怎麼著?裡邊的差使你也幹過,打
    量主子爺還不忙,他連你的這些事也得操心嗎?滾開,不是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非叫你挨
    一頓棍子不行。」
    
      小毛子一邊聽著驢子這半認真、半嘲諷、半玩笑的訓斥,兩隻眼睛卻一直盯著黃四村的
    背影。黃四村也瞧見小毛子了,不過,他以為小毛子還是為剛才那幾句話不放心才跟來的,
    心裡根本沒在意:小子,別害怕,我不會告你的,你等著瞧熱鬧吧。一邊想,一邊腳步不停
    地向養心殿走去。小毛子看到黃四村的一隻腳已經跨進了殿門,這下可急壞了,他不再和驢
    子拌嘴,撒腿就要闖進去,卻不防被驢子一把抓住領子又給拽了回來,接著胳膊又被擰住了
    ,小毛子又跳又蹦,又撕又咬,可哪能動得了啊。小毛子一急,什麼都不顧了,亮起嗓門大
    喊了起來:「主子爺,快出來呀,不得了啦,黃四村要造反了!驢子你這混小子,耽誤了大
    事,我連你也給捎帶進去!來人啊,快抓黃四村哪!」
    
      這一下可捅了大禍了。皇宮內院莊嚴肅靜,尤其是養心殿,是康熙皇上批閱奏章,處理
    機要和讀書、休息的地方。太監宮女連走路都得惦著腳尖,如果不小心碰出聲響,驚了聖駕
    ,又正趕上皇上不高興,挨板子,掉腦袋都有可能,什麼時候什麼人敢在這裡大吵大嚷,撒
    潑鬧事啊。一群侍衛太監馬上趕了過來,有的拉,有的勸,有的就要動手,想趕快堵住小毛
    子的嘴。可小毛子像發了瘋似地,越拉越攔,他喊的越凶,還和眾人拼命撕打著要闖進去,
    把這裡鬧成了一鍋粥。
    
      就在這時,忽然養心殿門口一聲怒斥:「都住手,把這個該死的奴才帶上來!」眾人抬
    頭一看,見是蘇麻喇姑滿面怒容地站在那裡。她的身後正是當今皇帝康熙,也是一臉的怒氣
    。原來,康熙今天稍有清閒,派人把蘇麻喇姑請來,正在計算幾個算術題,因為難解,康熙
    心裡有點焦急,卻又被外邊的吵聲驚動,蘇麻喇姑見康熙生氣,說了一句:「這些奴才越來
    越不像話了,主子寬心,奴才去發落他們。」便走了出來,康熙哪裡還坐得住啊,也想借今
    天這機會,整飭一下,便也跟了過來。此刻見小毛子被扯的衣衫破碎,臉上黑一道、紅一道
    、紫一道的,眼淚鼻涕和著血一塊兒向下流,知道是有什麼意外,便沉著臉問:「小毛子,
    你發了瘋嗎,敢在這裡撒野!」
    
      小毛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台階下:「我的好主子爺呀,奴才怎敢在這裡放肆,實實是因為
    這個黃四村,他,他不安好心,他要害主子爺啊!」
    
      黃四村從蘇麻喇姑出來那一刻,就嚇得臉如死灰,雙腿打戰了,聽小毛子這一說,更是
    驚慌,連忙跪下說道:「主子爺,別信他的話。剛才我們倆拌了兩句嘴,他這是胡咬的……
    」話沒說完,魏東亭已走了過來,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放肆!主子沒有讓你說話!」
    
      康熙心中已經明白了:「小毛子,你好好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萬歲,黃四村在給主子爺送的茶水裡下了毒藥!」
    
      「嗯?黃四村,有這事嗎?」
    
      「萬歲,奴才冤枉!宮裡規矩奴才又不是不知道。這茶水都要先用銀勺子試過的。主子
    要不信,叫人來驗一下就知道了。」
    
      康熙正在沉思,蘇麻喇姑卻說話了:「阿彌托佛!解鈴還得繫鈴人。要別人嘗幹什麼?
    你自己嘗嘗不更好嗎?」
    
      黃四村不敢說話了,康熙的目光閃電般地看了一下魏東亭,魏東亭會意,大喝一聲:「
    灌他!」兩個侍衛立即上前,把黃四村的嘴巴撬開。小毛子一躍起來,掂起小壺就灌了下去
    ,黃四村咕咕咚咚喝了一肚子。幾個小太監又慌忙給皇上和蘇麻喇姑搬了坐椅,侍衛們緊緊
    圍住黃四村,靜待事態變化。有人還替小毛子擔心呢?萬一黃四村不死,這事,可怎麼了結
    呢?
    
      就在這時,黃四村捂著肚子,在地上打起滾來,眾人心中無不吃驚,只見他臉色由紅變
    黃,由黃變白,由白變青,整個臉都扭曲歪邪得不成模樣。魏東亭上前一步喝問:「老實說
    ,誰讓你幹的?」
    
      「平……平西……王」黃四村剛說了三個字,一口鮮血噴出就倒地而亡了。
    
      康熙勃然大怒:「傳慎刑司的人來,把黃四村扒皮抽筋,屍身餵狗。狼覃帶人去抄了他
    家,男丁全部斬首,女丁發往黑龍江為奴!」
    
      「扎!」狼覃打了千就要去執行,可是卻被蘇麻喇姑攔住了,她走到康熙跟前,低聲說
    道:「主子,黃四村的娘是皇姑的奶媽,皇姑的額駙是吳應熊。事涉三藩,請主子三思。」
    
      康熙的手在顫抖,嘴唇在顫抖,渾身都在顫抖:「事涉三藩!哼,這皇帝還有什麼當頭
    !」他想不聽蘇麻喇姑的勸告,可又一轉念,撤藩計劃還在十分微妙的時刻,不能因小失大
    ,還是先忍一下為好。只得嘆了一口氣說道:「唉,報個急病身亡吧,張萬強!」
    
      「奴才在!」
    
      「御茶房和御膳房的人要一個一個地仔細查查,不可靠的全部換掉。太皇太后、皇太妃
    、皇后及朕的用膳用水,要加倍仔細!小毛子回養心殿侍候。」
    
      「扎!」
    
      一場軒然大波平息了。小毛子按照「吳額駙的籌劃」重新回到了久違了的養心殿,從煙
    燻火燎的茶爐旁回到金燦奪目的殿堂,他似乎像在夢裡,一切都熟悉,一切又顯得有點陌生
    。第二天康熙又下詔晉升張萬強做了六宮都太監,小毛子又成了養心殿說一不二的首腦,除
    了一頂太監能得到的最高賞賜六品藍翎頂子,還得了一件令人羨慕的黃馬褂,真有點躊躇滿
    志了。當康熙在內殿詳細詢問了小毛子有關吳府和周府的情形時,不禁縱聲大笑:「好,好
    !你若不是太監,真要放你去做雲貴總督,以毒攻毒去治吳三桂!不過,他們要投毒害朕的
    事,你應該預先知會朕一聲兒。」
    
      「主子,一來摸不清他何時動手,撲空了倒不好;二來,先奏明了主子爺,奴才就得不
    著這件黃馬褂了!」
    
      「好一個機靈鬼。回去告訴你媽,就說朕的話,叫你二侄子過繼給你這一房,先賞了舉
    人。」
    
      這話比金子都值錢,已經不缺錢的小毛子喜得眉開眼笑。
    
      但他只笑了半個月,就碰上了笑不出來的事了,這日下晚騎馬回家,鐘三郎香堂「齊肩
    王」焦山突然出現在路口:「小毛子,你下來。」
    
      「喲!是焦大爺呀!」小毛子滾鞍下馬,拽著緩繩打了一個千兒,一種不詳的預感襲上
    心頭,硬著頭皮笑問,「焦大爺,吃過夜飯了?」
    
      「少廢話,跟我走一趟。」
    
      「上哪去呀!」
    
      「少主兒叫你!」
    
      「嗯……」小毛子喝著牙花子打主意,「唉呀,什麼事這麼急,走,到咱家去喝酒,再
    一齊去見少主兒不行嗎?」
    
      「免了吧,少主兒等著呢!」
    
      小毛子的心裡不禁一涼,一邊走,一邊偷眼打量著焦山,盤算著如何闖過這一關,口裡
    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兒試探他的口風,那焦山卻陰沉著臉不理他。
    
      進了鼓樓西街,天已全黑了,一腳踏進周府正廳,小毛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廳內點
    著明晃晃的蠟燭,照得白畫一樣,上面坐的「朱三太子」鐵青著臉,李柱、周全斌、朱尚賢
    、史國賓、還有文華殿的管事大監王鎮邦個個臉脹得通紅,擰眉瞪目,直盯盯地注視著小毛
    子,不說一句話,一片陰森猙獰。好半天,小毛子才定住了神,笑嘻嘻上前打個千兒道:「
    小毛子給少主兒請安了!」
    
      「你知道叫你來有什麼事嗎?」
    
      「知道——不是領死便是領賞!」
    
      這句話一說出來,不僅楊起隆大感意外,連旁邊坐的李柱也是一怔,厲聲問道:「這是
    什麼意思?」
    
      「這有什麼難解的?」小毛子答道,「少主兒若是明君,我就領賞;若是昏君,我就領
    死!」話音剛落,旁邊的王鎮邦冷笑一聲道:「不要打馬虎眼了,那不濟事!誰叫你告發黃
    四村的?」小毛子瞪著眼瞧瞧王鎮邦。心想,好吧,今個咱倆鬥鬥吧。便直言不諱地說:「
    黃四村放毒是吳額駙告訴我並叫我告發的,我就告了。」
    
      「這麼說,你是吳額駙的人了?」楊起隆突然發問道,話音雖不高,卻帶著一股殺氣。
    
      小毛子知道此時若錯說一句話,就要遭到殺身之禍,更加小心應付:「咱這鐘三郎的天
    書裡不是有一句話,『來也無影,去也無形,聖主之前,唯命是從』。我說我是誰的人沒意
    思,要看我辦的事對誰有好處,我就是誰的人。我只依我的本心,照天書指使行事!」
    
      「你是什麼心?」
    
      「什麼心,好心唄。三太子不是說要『栽贓』嗎?——我一告發他,上邊一追問,不就
    栽成了!」
    
      李柱格格一笑:「你還嘴硬,你的話裡有毛病!我問你,少主哪兒虧待了你,姓吳的又
    給了你什麼好處,你替他這麼賣命?」
    
      不等小毛子答話,楊起隆把桌子一拍:「你壞了我的大事!按堂規辦,來呀,綁了填到
    後邊老地方!」幾個守在旁邊的紅衣侍衛答應一聲,惡狠狠地擰住小毛子綁了就往外推。
    
      小毛子跳著腳怪叫一聲:「我瞧你們全昏了頭!忙什麼!康熙死了,平西王要反;康熙
    活著,平西王更要反。這會兒弄死聖上,不等吳三桂反,咱們這兒就會先完蛋!他們準會猜
    疑黃四村是這裡派去的。嘿嘿!你們捅了天大漏子,小毛子給補上了,這會兒倒要殺我了?
    !」
    
      楊起隆擺手讓侍衛們暫時退下,小毛子一句話等於推翻了大家議定了的事,倒真值得深
    思。李柱拿著扇子不住敲打手背,沉吟著問:「怎麼見得我們就先完了?」
    
      「這會兒人多,不能說,誰知道有些人安著什麼心?」小毛子已打定了主意,要反過來
    給吳應熊栽個贓。「反正啊,這跟三國一樣,都想吃掉別人,又都防著別叫人吃掉。」
    
      楊起隆明白,只要康熙一死,吳應熊立即就會揭出鼓樓西街的秘密,他好乘亂逃走。嘿
    ,這小子倒真是立了一功呢:「解開吧,不過你好歹先來告訴我一聲兒嘛!」
    
      小毛子撫著被繩子勒痛了的膀子嗚嗚哭了起來,煞像是受了委屈昭了雪似地:「少主兒
    您別埋怨,這事小毛子先知道嗎?……我是臨時急了,才闖養心殿的呀!」
    
      王鎮邦打斷了他的話問道:「當時,我就在文華殿,你怎麼不跟我說?」
    
      「嘿,好啊,王鎮邦,就為這個你今兒要把我往泥裡踩?你已經是文華殿的頭兒了,還
    貪心不足,要往上爬?你覺得我就該在柴火堆裡鑽一輩子,受黃四村和你的骯髒氣?」這話
    把王鎮邦頂得氣黃了臉,卻無話可說。
    
      李柱反複琢磨了小毛子的話,覺得還真有道理,便對楊起隆說:「少主兒,看來咱們想
    害死康熙,嫁禍給吳應熊這辦法不妥當。倒虧了小毛子機靈,給摟回來了,他說得對,咱們
    給他栽贓,他也會給咱栽贓。不過,他想的是逼咱們起事,他好乘亂逃走。咱們不上他的當
    ,不必急於動手。」
    
      「嗯,為什麼?」
    
      「吳應熊困在京師,時刻都有掉腦袋的危險,他的行動沒有咱們自由,他的心也比咱們
    急。你等著瞧吧,吳三桂那邊,不會沒動靜的。只要吳三桂一動手,吳應熊這條肥狗,還得
    往咱們這刀案上跑!」
    
      「嗯,對,對,對,咱們盯著他!他不想在康熙手裡當人質,就讓他在我手上當吧,哈
    ……,小毛子,你為香堂立了一功,我封你為侍神使者!」
    
      「謝主子!」
    
      三十烏雲捲妖風掀狂飆暴雨傾砥石柱中流小毛子揭穿了黃四村的投毒陰謀,又巧用詭辯
    ,說服了鐘三郎香堂的人,楊起隆決定,暫緩動手以逼著吳應熊自投羅網,將來,也還有個
    向吳三桂討價還價的條件。北京似乎又恢復了平靜,朝廷的注意力轉向了雲南。按時間算,
    吳三桂應該接到撤藩的聖旨了,他能不能遵旨辦事呢?
    
      重陽已過,秋風蕭瑟,此刻,雲貴總督甘文焜在五華山的王府裡,陪著吳三桂看戲。唱
    戲的,是吳三桂府裡養的戲班,唱念、做打,都很有點真功夫,可是甘文焜卻有些坐不住。
    因雲南巡撫朱國治和他約好了,晚間有要事密商。朱國治雖沒明說,他也知道,熊賜履有密
    函來了,極可能與對面這王爺有關,所以他想早點脫身去見朱國治,甘文焜今年四十多歲。
    在總督裡算很年輕的了,白淨方臉、下巴微向前傾,顯得有點倔強。也許康熙就是看中了這
    一點,才派他來當這個雲貴總督的。
    
      按照康熙臨別時交代的方略,甘文焜一來雲南便抱定了「擠」的宗旨,他和朱國治合著
    給吳三桂出難題,千方百計叫吳三桂的日子過得不舒服、不痛快,萌生「走」的念頭。
    
      但是吳三桂卻偏偏不生氣,對甘文焜的憨倔不僅不惱不怒而且還常常把他稱頌一番,而
    對朱國治卻逢人便罵。罵朱國治卑下無能,白吃朝廷俸祿。這一捧一罵之間,把甘文焜擺到
    了朱國治的對立面去了,朱國治倒沒說什麼,可是甘文焜卻反覺得不好意思,便改「擠」為
    兩下相安,不再找事。可是,這也不行,你不找他他找你,去年六月,吳三桂不知從何處獲
    悉,說苗民點火燒了縣衙,命甘文焜率軍前去徵剿,這時正是霉雨季節,瘴氣正濃,沒有走
    出三百里,綠營兵就病倒了三分之一,甘文焜無奈,只好呈報請援,吳三桂對他嚴斥了一頓
    ,命他返回,剛剛走至大理,王命又到,命他把原來的隊伍留下,另帶兩營官兵,去西藏邊
    境平叛,沒等走到,又說敵已逃遁,命全軍返回。這左一個令,又一個令的,足足折騰了半
    年,甘文焜連一個「賊」影兒也沒見,自己卻被累倒了。這時,甘文焜才知道,這個滿面堆
    笑的老頭子不是好惹的,不再也不敢招惹吳三桂了。
    
      此刻,他身在王府,心卻早已跑到了朱國治的巡撫衙門。台上的戲唱得再好,他也聽不
    下去了,便起身向吳三桂告辭:「今日領略了王府的新戲班子,真飽了眼福,不過朱國治那
    裡正給武舉講學,這原是我的差使,去遲了已經不恭,不去更不好……」
    
      吳三桂笑著挽留:「唉這戲正唱到妙處,便遲一會兒何妨?我已經讓下邊備下酒飯了。
    」
    
      「謝王爺,下官心領了,改日再登門謝罪。」
    
      哎—這話太客氣了。好吧,既然你有公務,我不便硬留,來人,送甘大人。「甘文焜剛
    剛出門,一個校尉悄悄地走了過來,扒在吳三桂耳邊說了幾句話,遞過一封書信,吳三桂拆
    開一看,臉馬上陰沉了下來。他揮手斥退了還唱得熱鬧的戲班子,把夏國相、胡國柱、吳應
    麒等人叫到跟前:「應熊來信說,皇上已批下我的撤藩奏折了!」一言既出,眾人個個驚得
    目瞪口呆,臉色灰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說不出話來。吳三桂心中煩燥,想起去年
    冬天病死的劉玄初,他要在,何至會出現這種局面呢,便衝著眾人惡聲惡氣地說:「怎麼,
    你們是死人嗎,為什麼都不說話。」
    
      劉玄初死了之後,在吳三桂身邊的頭號謀士就是夏國相了,他見吳三桂發了火,忙站出
    來安慰:「王爺不要著急,既然朝廷決心撤藩,把我們逼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王爺一身繫
    天下之禍福,更要珍重貴體。咱們慢慢地想個辦法,才好應付這局面啊!」
    
      其實,這裡的一群人,並不都害怕這消息,有人還高興呢,他就是吳三桂的侄子吳應麒
    ,他很清楚,吳三桂的長子吳應熊被扣在北京當人質,只要雲南動手,吳應熊必死無疑。吳
    三桂到了這把年紀了,打下來江山也坐不成,這龍位準落在自己頭上,所以,夏國相的話剛
    落音,他就接上了:「有什麼商量的,幹吧!咱們雲南山川險要,財富充足,又擁有數十萬
    大軍,正是開創千古帝業的好機會,萬萬不可錯過。」
    
      隨同吳應麒從陝西來的副都統高大節,馬上也隨聲附和:「對,世子說得一點不錯。小
    皇帝手下,哪有人敢和老王爺對敵啊,最能打仗的鰲拜被圈禁了,遏必隆老的顧不了自己,
    索額圖入關時還是個娃娃,三十年不經戰陣,他懂得什麼是打仗啊,可王爺這裡兵多將廣,
    甲士如雲。咱們只要動手,就會天下響應。陝西的馬鷂子王輔臣,也會幹起來的,就是他不
    幹,只要能守中立,對我們也有好處。」
    
      「嗯,你們說得對。只是,用什麼名義起事呢?要名正言順,才能堂堂正正,師出有名
    。」
    
      夏國相見吳三桂說出這話來,知道他已決心動手了,便說:「開始時,不能打出王爺的
    棋號,咱們就說是為了恢復大明王朝,把朱三太子推到前邊。等起事之後再選擇時機,自立
    為帝。」
    
      「那麼,又怎樣打發康熙派來的欽差呢?」
    
      「王爺,欽差的事好辦。咱們等他來了,一不慢待,二不得罪,和他們虛與周旋。就說
    要處理撤藩的後事,給他慢慢地拖著。暗地裡,加緊調兵,調糧,佈置防務。再派人去聯絡
    王輔臣和耿尚二藩,還有孫延齡,和西藏喇嘛、緬甸王。要鬧,就一齊鬧起來,到那時,小
    小的欽差,就是我們祭旗起事的刀下鬼了。」
    
      「好,夏國相,有你的。此事萬分機密,不能走漏一點消息,就由你去主持吧。甘文焜
    、朱國治這兩個小子,也要做好準備收拾他們,先派些兵去看守好了,不要讓他們跑掉!」
    
      「是,王爺放心,跑不了他們!」
    
      就在吳三桂和手下人密議舉事的時候,雲南巡撫府的簽押房裡,巡撫朱國治和雲貴總督
    甘文焜,也正在緊張地商議著。桌上有酒,有菜,他們卻誰也沒心去動。剛才朱國治把熊賜
    履來信的內容告訴了甘文焜,信中倒沒什麼其它的事,只是通知他們,朝廷撤藩詔旨已經頒
    布,欽差也己出發,不久即可到達雲南,讓他們做好準備。朱國治見甘文焜一直沉吟不語,
    便催促說:「甘兄,熊大人信中所說的準備二字,大有文章。如果吳三桂聽了皇命,順利撤
    藩,我們要做好接交雲南事務的準備;他要是不聽旨意,或軟抗,或鬧事,我們還要做好應
    變的準備,你總督雲貴兩省的軍務,千斤重擔都在你身上吶,兄弟想聽聽老兄的高見。」
    
      「唉!我有多大能耐你還不知道嗎?空架子總督罷了!不怕你老兄笑話,連我從原任帶
    來的親隨戈什哈都叫人家用銀子收買去了!想起來真是可嘆,皇上叫我來絆住吳三桂的腿,
    卻不料弄到這種地步,這叫辦的什麼差?」
    
      朱國治聽他說得淒楚,也覺感傷,端著酒杯望望窗外,靜靜說道:「我們盡力而為,就
    看天意如何了。吳三桂的愛子扣在北京,或許他會投鼠忌器,不致生變,只要年內無事,你
    我可保平安等到平西王離境,這兒的事就好辦了。兄弟手中雖然無兵力,自信百姓還是聽我
    的話的。」
    
      「不不不,國治兄你太老實了。據兄弟所知,平西王在大理的駐軍正星夜兼程來雲南府
    ,事變已經迫在眉睫,我們想要阻擋、安撫也已經不可能了。據兄弟看,你應該趁他布署未
    妥,即刻進京述職,不然旨意一到,再走就有罪了!兄弟管著軍務,是片刻不得擅自離境的
    !」
    
      「哎—豈可如此!吾兄有所不知,擠不走吳三桂,我是一步也不能離開雲南的,這也是
    皇上的特旨!足下既是雲貴總督,在雲南也可,到貴林也行。我看,你倒不如先去貴州,及
    早作些安排。不管怎樣,有準備總比無準備強!」
    
      「哈,這倒是個可行的權宜之計,眼下也只好如此了。兄弟也不是一點準備也沒有—原
    來潮州知府傅宏烈你認識嗎?」
    
      「有過一面之交,聽說他現在調任蒼梧知府了。不過,這個人和汪士榮,還有那個死了
    的劉玄初,交情很深哪!」
    
      「不不不,古人不以私交壞公義,傅宏烈就是這樣的人,他那裡秘密練兵,聽說已有數
    千人馬,一旦事急之時,我兄和欽差應想法子投奔他那裡。他和四格格那邊也有交往,只要
    孫延齡不出事,一時是不要緊的。」
    
      朱國治聽了,不回答甘文焜的話,卻起身作了一揖,突然說了一句:「哦,請甘大人來
    還有一事拜托,我這裡先謝你—宗英,你出來!」
    
      甘文焜正覺詫異,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蹦一跳地走到前廳,朝朱國治打了個千兒問
    道:「爹爹,叫兒子有何吩咐?」
    
      「這是你甘伯父,快拜見了!」
    
      小孩子見了生人有點靦腆,紅著臉轉過身來,向甘文焜單膝跪下打千。
    
      「雙膝跪下!」朱國治突然厲聲說道:「英兒,甘伯伯與我情同骨肉,你要把他當作你
    的親伯父!他這就要去貴州,帶你一同前去,好嗎?」朱宗英還在楞著,甘文焜已完全明白
    了朱國治的用意,雙手挽起朱宗英,勉強笑道:「哦,賢侄你不在家鄉讀書,到這裡來幹什
    麼,唉,朱兄,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和你一樣沒帶家眷,也有個兒子隨任讀書,就讓他哥倆
    朝夕伴處吧!」
    
      「那,我就拜托了!」朱國治又施一禮,「宗英,過三兩個月,爹爹去貴州看你。好吧
    ,你下去預備一下,過一會兒便隨甘伯伯啟程!」瞧著朱宗英歡快地跑下,朱國治心裡一陣
    酸楚,眼眶裡含滿了淚水。
    
      甘文焜知道朱國治已下了必死的決心,自己的心情也十分沉重。他緊咬牙關說道:「貴
    州也不是安全之地啊!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琛早已是平西王的人,我真擔心辜負了仁兄的
    重托!不過,有我的兒子在,就有令公子在,我也只能給朱兄了這點保票了。」
    
      「有您這句話,就比讓孩子跟著我強嘛。此地離五華山近在咫尺,上邊吳三桂恨我恨得
    牙癢癢的,下頭提督張國柱也跟吳三桂一樣心腸!他要起兵作亂,頭一個就要殺我,生死有
    命,不可勉強,兒子保住了,這是他的福份;保不住我也承你的情。我—已經不在乎了。啊
    ,對了,熊大人的信中還說,有個被撤了差的河道,勾結山東盜賊,佔據了抱犢崮。還有好
    幾個省出了鐘三郎會,也蠢蠢欲動。皇上擔心,吳三桂會不會在回軍遼東時,走到半路上忽
    然作起亂來,叫我們也防備著點。只要他的兵馬一離境,就立刻封鎖各處關隘,切斷吳三桂
    的退路。」
    
      甘文焜連連點頭:「對對對,這一點想得很周全。不過,熊賜履是個道學先生,他怎麼
    能有如此見識呢?只怕是皇上的意思吧。」
    
      「正是聖意。所以兄弟看完信之後,不敢保留,才把信燒掉了。」
    
      「哦對了,」甘文焜又是一陣激動:「皇上如此恩待臣下,我等怎敢苟且偷生,去年家
    母病重,皇上派了御醫來到我家診病,範承謨在福建害了瘧疾,也是皇上派了六百里加急塘
    馬,為他送去了金雞納露。唉,臣子受皇上如此重恩,如果不能力朝廷出力辦事,也只有一
    死報效了。」
    
      聽著甘文焜的話,朱國治頻頻點頭。他安置了兒子,二老家眷,也已由皇上派人安車蒲
    輪地接進了京城,如今已是一無牽掛了。想著欽差折爾肯和傅達禮快要到了,要不了幾天,
    這裡可能燃起熊熊戰火,他的心又沉重了起來。
    
      已是三更多天了,夜空翻滾著大塊大塊的烏雲,在飛快地聚積著,擠壓著,翻滾著,奔
    騰著,終於在互不相讓的爭鬥中,發出了轟轟隆隆的憤怒的吼聲。這沉重的悶雷,又帶來了
    撕裂雲層,撕裂夜幕,撕裂大地,也撕裂人心的閃電。一陣陣狂風,從五華山的谷中席捲而
    來,肆虐地掃起地上的塵土、砂石,又瘋狂地拋撒在屋瓦上,發出劈劈拍拍的響聲。朱國治
    走到門口高高捲起簾子,看著這高深莫測的夜空,感慨地對甘文焜說:「甘大人,雲南的局
    勢雖然也像這天空一樣,山雨欲來風滿樓,幸運的是還有你我二位知己,但願我們能風雨同
    舟,共度難關。」
    
      「朱兄請放心,兄弟帶著令公子走了,你,多多珍重吧!」說完,拉著朱國治的小兒子
    ,鑽進了夜幕之中。
    
      驚雷,閃電,狂風,驟雨,鋪天蓋地而來,搖撼著西南邊陲的重鎮山城昆明府。
    
      是的,風景如畫的昆明山城,已經失去了它往日的平靜,一個蓄謀己久的大動亂,就要
    開始了。吳三桂要怎樣動手,奉旨前來的欽差,又會遇到什麼命運呢?
    
      三十一接欽差假戲需真唱叛朝廷主將受奴欺欽差大臣折爾肯捧了康熙的聖旨要到雲南去
    宣布撤藩敕令,他帶著從人,星夜兼程,終於走完了萬里關山,於九月來到了風景如畫的雲
    南府。
    
      折爾肯與吳三桂是老相識。當年吳三桂在遼東駐防,尚未歸順大清,折爾肯作為一名信
    使,二人便常有來往,甚至可以說吳三桂的歸降大清,折爾肯是從中出了力的。所以,如今
    撤藩朝廷派了他來,自是最為合適。但他已經多年不與吳三桂互通音訊,對這位反覆無常的
    王爺覺得有些把握不住。在路過貴陽城時,便多了一個心眼兒,把隨著他前來的黨務禮和薩
    穆哈二人留下。明臉上,是幫平西王辦理一路上的飲食,準備迎候北上的吳三桂眷屬,其實
    是怕萬一撤藩不成,一窩兒讓吳三桂端了,連個回京覆命的人都沒有,他這是留了條後路。
    
      一切安排停當,折爾肯和傅達禮才帶著扈從隨行二百多人,熱熱鬧鬧地進了雲南府。當
    晚住在驛館,同朱國治密商一夜。第二天便由朱國治作引導,排開鹵薄儀仗,直奔五華山。
    
      其實他們一進入貴州,一行一動吳三桂都了如指掌,只是裝做糊塗,照舊吃酒聽戲尋歡
    作樂,擺出一副胸無大志的模樣。此時聽到欽差已到山下,才故作慌張,命人:「放炮,開
    中門接旨!」
    
      震天動地的三聲炮響,迴蕩在五華山的峰巒、林海之間,壯麗巍峨的平西王府,正門大
    開。幾百名儀仗校尉,腰懸寶劍,高舉旌仗,排成了整齊、莊嚴、威武、雄壯的隊伍,簇擁
    著白髮蒼蒼的吳三桂來到門前。吳三桂頭戴金龍王冠,身穿五爪金龍的四團補服,看見欽差
    正使折爾肯,手捧詔書,帶著副使傅達禮來到門前,吳三桂兩手輕輕一甩,放下了雪白的馬
    踢袖,先躬身打了一個千:「奴才吳三桂恭請萬歲聖安!」然後又在鼓樂聲中從容不迫地行
    了三跪九叩頭的大禮。
    
      吳三桂如此恭謹,如此循禮,安排了這麼隆重的接旨儀式,使欽差折爾肯十分滿意,懸
    了一路的心,總算暫時放下了,說了聲:「聖上躬安!」便將敕書一擎,算是代天受禮,接
    著換了一副笑容,將詔書轉給身後的傅達禮,雙手扶起吳三桂。自己單膝跪下,打了個千兒
    :「下官給王爺請安!給王爺賀喜!九年前在京曾榮見王爺一面,如今瞧著竟又年輕許多,
    王爺可謂福大如海呀!」
    
      「哈哈,老朋友了,不必客氣。快請進,傅大人請!您也請啊!」吳三桂說著,一手扯
    一個進了王府正殿。
    
      等到欽差落座,上完茶,吳三桂笑吟吟說道:「二位大人,前不久,吳丹大人捧旨來雲
    南,蒙聖上賞賜許多物件,吳三桂何德何功,能承受主子如此厚恩!其實,皇上有什麼事,
    召小王進京面諭也就是了,這麼一趟一趟地來,多費神哪!哎!康熙三年入覲,算來已是九
    度春秋,我心裡著實掛念主子啊。大前年主子召我進京,我卻正巧患病,曾托朱中丞面聖時
    代為請安,說是主上日夜勤政、清瘦得很,如今可好些了?必定又長高好些了——唉,人老
    了,遠在這蠻荒偏敝之地,想見主子一面都不容易呀!」
    
      吳三桂這些話說得情深意切,十分誠懇,絲毫沒有言不由哀的痕跡,傅達禮便覺得事情
    還不至於像朱國治說的那樣壞,坐在那裡含笑點頭,放心吃茶。折爾肯卻深知吳三桂的脾性
    ,不能用常情猜度他,聽完吳三桂的表白,十分爽朗地呵呵一笑,說道:「王爺這話說得極
    是。萬歲爺也著實惦記著王爺呢!可謂關山萬重,不隔君臣之心吶——傅大人,請將萬歲手
    諭捧過來,呈給王爺過目。」
    
      折爾肯這個安排,是他們早已商量好了的。按照正常的程序,吳三桂應該在門口跪接聖
    旨,迎入正廳,擺上香案,恭聽欽差宣讀。可是,折爾肯他們心裡清楚,這道聖旨,是壓到
    吳三桂頭上的催命符,過於認真,恐怕馬上就會激出變故,所以,他們在路上,商量了好幾
    次,才決定,從權處置,不以常禮來壓吳三桂,哄著他聽從聖命,順利撤藩。現在,欽差正
    使發了話,傅達禮連忙雙手捧起聖旨,呈到吳三桂面前,讓他自己接過去看。可是,吳三桂
    卻不是好哄的,他才不上這個當呢,一見傅達禮捧起了聖旨,連忙起身離座站到下首,甩袖
    撩袍,口稱:「奴才吳三桂恭接聖旨。皇上萬歲,萬萬歲!」
    
      然後,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接過聖旨打開來,先大聲稱讚一句:「好一筆字。」然
    後,才慢慢展開,仔細而又認真地讀著。他這也是在演戲,聖旨的內容他早已知道了,也已
    安排好了對策,可此時,還像一點也不知道似地,連看了三遍,又規規矩矩地把御書捧著,
    供在正中香案上,這才回身坐下,誠惶誠恐,而又隨和親切地說:「我料定皇上待我恩重,
    必定俯允我的呈請。這詔書裡說我功在社稷,那是萬歲的過獎,俗話說『落葉歸根』,我是
    北方人,我早想回北方去,團團圓圓安度殘年。在外邊日子久了,難免有個人在聖上跟前挑
    撥是非,萬歲既這麼說,我也就放心了。萬歲這才叫體天格物,善知老年人的心哪!」
    
      傅達禮覺得吳三桂和藹可親,根本不像折爾肯和朱國治說的那樣,便笑著躬身問道:「
    不知王爺車駕幾時可以起程?皇上已在京營造王府,迎接王爺入京,大世子也日日盼望王爺
    北上,闔家團聚,共享天倫之樂。請王爺賜下日期、路徑,下官也好奏明皇上,早作準備。
    」
    
      「哈哈哈,傅大人,咱們過去雖未見過面,一望可知你是位明事知理的國家棟樑。我的
    事還不好說?這會兒起身抬腳便可跟著二位走,只是賤內、家眷們婆婆媽媽的事多,賤內日
    前又染了風寒,一時動身不得。這些瑣事倒罷了,最纏手的還有下邊這些兵士軍將,都是跟
    了我多年的,現在雲貴各地,謠言很多,對皇上很是不敬,我雖然懲治了幾個人,可還是鎮
    壓不住。二位欽差一來閒言碎語就更多了,假若撫慰不當,激出事變來就不得了!」
    
      說至此,吳三桂抬頭看看傅達禮失望的神色,不由心裡暗笑,口裡卻接著說道,「大約
    十月底——」一言未了,便聽殿外一陣喧嘩,一個「國」字臉的中年將軍雙手推開殿前護衛
    ,大踏步挺身進來,腳下雪亮的馬靴踏在大理石板上,發出錚掙的金石之聲。
    
      吳三桂見有人闖殿打斷了他的話,滿臉地不高興,抬頭一看,原來是自己手下將領馬寶
    ,便厲聲喝斥道:「是馬寶嗎?孤正在與二位欽差大人議論撤藩大事,你未經傳喚,又不事
    先稟報,卻竟敢擅自闖殿,這成何體統?嗯!」
    
      馬寶昂然向吳三桂當胸一揖,卻不回答他的問話,猛地一轉身,冷冷掃視折爾肯和傅達
    禮一眼,「你們就是欽差了,我聽說你們在逼我們王爺上路?」
    
      折爾肯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事前排好的一場戲,原來也料到吳三桂會耍些花樣,可是沒
    想到開台這樣早。見馬寶目光寒氣森森,一開口便欲翻臉,便冷靜地端起茶碗,瞟一眼木然
    呆坐的吳三桂,又漫不經心用碗蓋撥著浮茶,毫無表情地答道:「談不上『逼』字。王爺自
    請撤藩北歸養老,皇上恩準了,我們不過代王爺籌劃一下歸途事宜。這位將軍不曾見過,不
    知貴姓台甫,也不知你今日前來,有何見教?」
    
      「不敢!我乃平西王帳前管軍都統馬寶!欽差既知王爺是『自請』撤藩,歸途日程當然
    也由王爺『自定』!你們兩個一進門,杯水未飲便催問行期,這是什麼意思?」
    
      吳三桂漲紅了臉,「啪」地一聲拍案而起,指著馬寶吼道,「放肆!這是誰教你的規矩
    。三桂我帶兵四十餘年,沒見過你這樣撒野的兵痞!來人!轟出去!」
    
      「哈哈哈哈……」馬寶仰天大笑,笑得折爾肯和傅達禮面容失色,汗毛直豎。吳三桂勃
    然大怒,雙目圓掙,厲聲喝道:「你笑什麼,不知本藩三尺王法厲害嗎。叉出去,重責四十
    軍棍,打掉他的匪氣!」
    
      「扎!」幾個護衛答應著一擁而上,馬寶卻毫不讓步,一個箭步竄至殿口,「唰」地拔
    劍在手,大聲叫道:「誰敢向前,立時叫你血染銀安殿!王爺,末將大膽,你要撤藩,撤你
    的就是,但是,行期、路徑卻要由我馬寶來定!我已傳出將令,雲貴兩省各路要隘已經封死
    、沒有我的信牌。一隻老鼠也休想出去!你兩個酸丁欽差,好好在這裡候著,短則十天半月
    ,長則十年八年,等王爺撤藩的各項事宜辦妥了,咱們再說上路的話不遲!王爺恕罪,末將
    告辭!」一拱手冷笑著去了。
    
      眼看著剛才還是規規矩矩,親熱融洽的氣氛,忽然之間卻變得殺氣騰騰。馬寶的話裡,
    又已明白透露了要扣留欽差的意思。折爾肯的心裡迅速籌劃對策:「看來,事情比原來預計
    的要嚴重得多,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乾脆來他個反客為主。把話挑明了,看他吳三桂怎樣
    回答:「王爺,咱們的交情已有三十多年了,你是知道我折爾肯的,今日下官乃係奉旨行事
    ,並非有意與王爺結冤。適才馬將軍如此說話,倒讓下官不解了。如果王爺已經有了安排,
    就請直說了吧,要怎麼辦,下官和傅達禮,定遵命行事。」
    
      「哎,這是哪裡的話!折大人多心了,你還不知道我吳三桂嗎?這個馬寶,原是張獻忠
    的手下。他兵痞出身,懂什麼禮儀?我自請撤藩的折子遞上去後,下邊議論猜疑的人很多,
    剛才講的『撫慰』,就是這個意思了。二位不要與這等野人一般見識,先在此等待一時,雲
    貴兩省,還是我說了算的。大約十月底之後,我們一定行—這是朝廷大事,也是我多年的宿
    願,由不得這些小人!你說是嗎,傅大人?」
    
      傅達禮深感受欺受辱,早已怒氣填胸,可是此時此刻,又無法與吳三桂翻臉,咽了一口
    唾沫,脹紅了臉答道:「下官深領王爺的情份,福晉既然欠安,下邊軍將又這樣不聽指揮,
    就遲幾日也無妨。今日下官回去後即拜折奏明皇上,說明其中情由也就是了。」
    
      「怎麼,難道二位不肯賞光住在寒邸嗎?」吳三桂說著,又轉臉看折爾肯。
    
      折爾肯心知大事不妙,便欠了欠身子,「回王爺的話,驛館已經安排好了。朱中丞也曾
    邀我們住在撫衙,我們也請免了。客走主安,我們實在不願多有攪擾。」
    
      吳三桂知道他們故意表示與朱國治的距離,便寬容地說:「其實住哪裡都一樣。你們是
    大使,只好隨你們的便了—傳諭:設宴為二位欽差大人洗塵!」
    
      一言既出,管弦齊鳴、鼓樂大振,一桌桌現成的酒菜,由四個校尉抬著依次布了上來,
    霎時殿中酒香四溢。樂聲中,吳三桂麾下文臣武將魚貫而入,拿著手本履歷拜見兩位欽差。
    兩位欽差也都起身一一還禮。折爾肯的熟人多,間或還拉手寒喧。方才那劍拔弩張、殺氣騰
    騰的氣氛,變戲法似地又呈現出一派和諧熱烈的場面。胡國柱職為司筵,忙得一頭熱汗,一
    眼瞥見汪士榮進來,便湊上去悄悄問道:「王爺不是叫你去西安的麼,你怎麼又到這裡來了
    ?」
    
      「吃了這杯壯行酒上路也不遲呀,我給你說個信兒,廣西的孫延齡這會兒只怕也在擺酒
    呢。好戲一場接一場,慢慢兒瞧吧!」
    
      「好!我靜候你這小張良的佳音!」胡國柱說著,見一切齊備,便站到吳三桂旁邊,大
    聲唱讚道:「祝吾皇萬歲,萬萬歲!王爺千歲,千千歲!祝二位欽差大人福體康泰!」眾將
    聽了一齊舉杯稱讚,唯獨那個「撤野」的馬寶沒來。他早已在外邊傳了平西王的命令:「雲
    貴兩省自今日起只許進入,不許出境!」
    
      汪士榮說的一點不假,千里之外的桂林,在孫延齡的將軍府裡,也擺了一個別開生面的
    筵宴。
    
      自從孔四貞在宅中收服戴良臣,奪取了中軍調度權之後,孫延齡一直鬱鬱寡歡。他本是
    個心性極高的人,入京後受到康熙優禮接待,又將四貞晉升為公主配他,滿指望以額駙身份
    榮歸桂林,將馬雄和王永年兩部鎮住,做個威鎮四方的名將,不料孔四貞卻給他來了這麼一
    下子,鬧得他不但樹不起威風,連原來在軍中的一點威望也全沒了。現在表面上發號施令的
    是他孫延齡,其實事事要瞧公主的臉色行事,背後就不免有人指指戳戳,罵他「怕老婆」。
    孫延齡裝著一肚子的火氣,卻是無處發洩,氣得他推說患了風疾,自去下棋,飲酒。
    
      那一天被孔四貞轟出翠仙樓的汪士榮,雖然不敢再來找孫延齡了,可是,卻沒有回到五
    華山,在一次孫延齡出城打獵時,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孫延齡正是滿腹牢騷一肚子的委屈
    ,怎能抵擋汪士榮那張能把死人說活了的利口,便上了汪士榮的賊船,並接受了吳三桂頒給
    他的密召,當了那尚未開國的「大周朝」的臨江王。
    
      就在吳三桂扣留欽差的同一天下午,孫延齡和馬雄聯起手來,以召集軍事會議為由,擺
    下鴻門宴,一舉將王永年、戴良臣等十一位將領和廣西巡撫,全都扣押了起來。
    
      大變猝然而來,孔四貞卻被蒙在鼓裡。這些日子她接到各處急報說道,尚之信和吳三桂
    軍隊調動頻繁,一種不詳的預感不時地襲擾她。孫延齡和自己虛與委蛇,她也早瞧出來了。
    為防止桂林城兵士突變,她派戴良臣日夜守護將軍行轅,每日晚間二更回府稟報一天事務,
    但今夜已過三更,戴良臣連人影兒也不見,心中便有些疑惑,令人搬來一張春登兒半躺在上
    頭,從窗格子裡眺望著天空的星星發愣。
    
      朦朦朧朧之時,聽得從行轅方向隱隱傳來號角聲音,接著便是爆豆似的馬踢聲,驚得一
    街兩行犬吠聲此起彼伏。孔四貞一躍而起,正要派人出去打探,聽院子裡的牆上藤蔓葉子「
    唰唰」幾聲急響,便厲聲喝道:「誰?」
    
      「我……」隨著這一聲,青猴兒提著一把半截劍,踉踉蹌蹌跌了進來,渾身上下像被潑
    了一桶血水,鮮紅的血頂著褲腳在往下滴,他用手扶住門框,臉色蒼白,斷斷續續地說:「
    姑姑……兵變了!您快、快走!」
    
      孔四貞驚呼一聲:「什麼,你快說,是怎麼了?」
    
      「孫延齡變心了!趁他們還沒趕來,您快走!到蒼梧傅大人那兒去……」這句話沒說完
    ,青猴兒身子一軟蹲臥下去,只用那把半截劍支撐著身子,雖然沒有倒下,卻是再也不動了
    。
    
      孔四貞慘叫一聲:「青猴兒!」撲了上去,顫抖的手撫著他亂蓬蓬的頭髮,失聲痛哭道
    :「是姑姑害了你,不該帶你到這裡來。」忽然她停住了哭聲,回身取下牆上懸著的寶劍,
    朝後邊大喊一聲:「孔家包衣奴才們,都出來!」可是,想不到家奴一個沒有,應聲而出的
    卻是丈夫孫延齡。他冷笑一聲說:「別喊了,沒用了。」一邊說一邊跨了進來,對孔四貞道
    :「我為光復漢室基業,受了臨江王封號,現在外有千餘將佐,已把府郡圍住了,請夫人不
    要作無益之舉!」
    
      「什麼、什麼臨江王?是吳三桂封你的吧?」
    
      「就算是吧。不過你放心,我們是結髮夫妻嘛,我不會難為你的。」
    
      孔四貞盯著孫延齡忽然狂笑起來:「恐怕未必是夫妻之情吧?你留著我,是想在朝廷那
    邊留一條後路,是不是?」
    
      「四貞,你……」
    
      「不要再說了,後邊這座樓,是先父定南王殉節之地,你既念我們夫妻一場,還是叫我
    死在那邊吧!」
    
      孫延齡叫了兩個校尉走進來,把孔四貞手中的劍奪了過去。這才笑道:「不管怎樣,你
    們孔家最講三從四德。只要我沒寫休書,你仍是我的妻子,在家從父,出門從夫,我不讓你
    死,只是自今而後,你不是什麼四格格,四公主,乃是我臨江王的王妃!你知道麼,陝西王
    輔臣也已高樹義旗,要不了多久,三王將會師直隸。愛新覺羅玄燁,就要完蛋了!」
    
      三十二驪山遊撫慰馬鷂子長河斷死難經略臣王輔臣確實是叛變了。不過,那裡的情景與
    廣東卻大不相同。是由於莫洛重回陝西引起的。
    
      原來,康熙清楚地知道,只要三藩一叛,西路的馬鷂子王輔臣就會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
    。他不叛,吳三桂就失去了呼應;而他若叛了,朝廷將腹背受敵。
    
      盡管康熙對王輔臣恩寵倍加,抬了他的旗籍,又賜了豹尾槍,可是對他卻還不能完全放
    心,為確保西北的穩定,康熙給兵部尚書莫洛,加了西北經略大臣的職銜,並讓他立即趕赴
    西安,撫慰馬鷂子王輔臣。按說莫洛曾當過山陝總督,駐節西安十幾年,與王輔臣之間早就
    有些隔閡,派他去並不十分合適。但莫洛在陝西政績顯著,百姓擁戴,只要能對王輔臣待之
    以誠,消除前嫌,很可能建立一個軍民同心的局面,把西北的局勢安定下來,朝廷沒了後顧
    之憂,便可以全力以赴地對付西南的吳三桂。
    
      莫洛來到西安的第四天,便約了王輔臣,同遊儷山,歸途上,他們迎著落日,信轡由僵
    ,一邊慢慢走著,一邊閒談,莫洛向王輔臣問道:「輔臣,這幾年,兵好帶嗎?」
    
      一天來,莫洛帶著馬鷂子在驪山溫泉、始皇陵墓遊玩散心,吃酒閒談,一句議論朝政局
    勢的話都沒說。此時,落日昏黃,身在歸途,卻忽然冒出這一句問話,倒使王輔臣不知如何
    回答,只好搭訕著應付:「回莫大人,我的部下都跟了我多年了,還算聽話吧。」
    
      「軍門,我這次重來西安,有一肚子的話要和你暢談,幾次張口,卻又吞了回去,怕說
    出來會使你疑心。所以,所以……」王輔臣突然勒住馬韁,吃驚地看著莫洛,想聽他倒底要
    說什麼。莫洛苦笑了一下接著說:「將軍不要這樣看著我,這些年,我人老了,世上的事也
    看透了,看破了,早年的凌人盛氣,早已蕩然無存。不管怎麼說,咱們總是在陝西共事十幾
    年,過去的恩恩怨怨,就讓它過去吧,現在只想和你交個心,也交個朋友。」
    
      王輔臣聽他說得誠懇,便用鞭子向山坡上一指,坦誠地說:「莫大人要和我私談,回到
    城裡倒多有不便。我們在那邊山石上小坐如何?」莫洛點了點頭,讓隨從們在山坡下候著,
    便和王輔臣一起,縱馬上山,在一塊大青石旁坐了下來。
    
      看著前邊夕陽抹紅了的雲霞,莫洛心情沉重地說:「將軍,我向你透露幾個消息。朝廷
    派到雲南的欽差,到那裡兩個月了,卻是音信皆無,生死不明,最近又有快馬報來,說孫延
    齡已經扣下了四公主,豎起了反旗,福建的尚可喜父子,廣東的耿精忠爺們,也有異動的跡
    像,看來三藩叛亂在即,大變就要到來。此時此刻,不知將軍有何想法?」
    
      「噢?莫大人,皇上派你再次出鎮陝西,是不是怕我王輔臣也生外心,跟著三藩鬧事?
    」
    
      「不不不,皇上決無此意,我出京陛辭的時候,聖上扶著他那支豹尾槍說,莫洛,無論
    發生了什麼意外,你都不要懷疑王輔臣。朕對他期望很重,你要與他義結同心,共赴患難。
    」
    
      「謝皇上聖恩,謝莫大人對末將的倚重信賴。」
    
      王輔臣心情激動,正要說下去,莫洛擺手止住了他:「將軍,請聽老夫一言。皇上對你
    視為股肱大臣,也寄托著厚望。老夫豈能不聽聖上的旨意。但是,老夫有句話,卻又非說不
    可。」
    
      「啊,莫大人請講?」
    
      「嗯,我擔心的是你的部下,你能擔保他們個個忠心嗎?」
    
      王輔臣被這忽然而來的問題問得楞住了。是的,他的部下,都是他的老部下。可是,他
    們的出身,卻又各不相同,他這支部隊,約有四萬多人,分別由馬一貴、王屏藩、張建勛三
    個人統帶,另外,是龔榮遇的三千中軍。馬一貴和王屏藩,是李闖舊部,素懷二志,尤其是
    那個馬一貴,野性難改,兵士們有了錯,他總是大棍責罰,這大棍又粗又重,馬一貴又心地
    狠毒,常常一棍下去,就要了兵士的小命,所以綽號又叫馬一棍。張建勛呢,實力最為雄厚
    ,是個酒色狂徒,也是吳三桂的謀臣汪士榮的死黨。當年,吳三桂受封藩王之時,大擺慶功
    筵席,張建勛喝得酩酊大醉,竟口出狂言,調戲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吳三桂一怒之下,要
    砍下他的首級,虧得汪士榮保本,才饒了他一命,所以,張建勛把汪士榮這個救命恩人的話
    ,奉為聖旨,只要汪士榮從中一調唆,說不定頭一個叛亂的就是他。馬一棍、王屏藩和張建
    勛,這三個人匪性難改,他們的部下親信,也都是些亡命之徒。只有龔榮遇,與王輔臣患難
    十幾年,義結同心,為人又正派,他的三千鐵騎,軍威整肅,軍紀嚴明,戰功也比較多,所
    以王輔臣把這支隊伍當作中軍,可是,人數畢竟是太少了!目前,他們不知三藩的動靜,還
    肯聽他王輔臣的節制,如果一旦形勢大變,他們又將如何呢?王輔臣思來想去,這個保票是
    打不得的。可是,在莫洛面前,又怎能將這些苦衷和盤托出來呢?所以,想來想去,只有以
    問作答:「莫大人所慮很有道理,請問大人有何良策,確保西北平靜?」
    
      莫洛在陝西多年,王輔臣手下幾個將領的情形,他瞭如指掌,王輔臣此刻的心情,他也
    明若觀火,但見王輔臣不明說,自己就不便點破,只好含而不露地說:「皇上對你聖眷極深
    ,老夫雖身為經略大臣,也唯將軍的馬首是瞻。依我看,如果沒有意外,你我自然可以相安
    無事;一旦有變,將軍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麼跟著他們一起背叛朝廷,要麼身死家亡。除
    此之外,將軍別無選擇。」
    
      「嗯,莫大人所言很是。我馬鷂子乃血性男兒,既受恩於朝廷,豈肯再做背叛君父的事
    ?但是,如果大人估計得不錯,我又當何以處之呢。」
    
      「王將軍,請恕老夫直言,到了那一天,誰也救不了你。所以我們必須防患與未然,先
    走一步,以防不測。」
    
      「好,請大人指教。」
    
      「第一步,先把馬一貴和張建勛的兩部人馬一部向西,一部向北,遠遠地調離西安,萬
    一三藩叛亂,使他們無法互相勾結。」
    
      「好,末將遵命,請問,第二步。」
    
      「千總以上的將領要全部更換可靠的人擔任。」
    
      「哎呀,大人,這點末將可辦不到了,我哪有那麼多的人呢?」
    
      「我送給你!我這次來,帶了二百多名包衣家奴,現在全都轉送給你。」莫洛說著,從
    靴頁裡抽出一張紙來,「輔臣,你已是漢軍正紅旗籍了,有幾個奴才不更好?收下這張轉贈
    文契,你便是他們的旗主兒,操著他們的生殺大權。有這些人在下邊做宮,這個兵不就好帶
    了,你這提督不比如今做得更穩些?」
    
      「莫大人!」王輔臣顫抖著雙手接過這張紙,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這一份厚禮可說是
    萬金難買,因為這些包衣旗人,哪怕將來入相出將,封侯稱王,也仍是他王輔臣的奴才!一
    霎間,他覺得過去與莫洛的不和,全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怪不得西安百姓稱莫洛為「
    莫青天」!
    
      莫洛這個計劃,如果能順利進行,當然是不錯的,但是,很可惜,他已經晚了一步,那
    個以小張良自詡的汪士榮,帶著吳三桂的密令,已經在莫洛之前來到了西安,潛伏在張建勛
    的兵營裡四、五天了。他是張建勛的救命恩人,他的話張建勛奉若聖旨,早在莫洛和王輔臣
    遊儷山之前,他們已經訂下了兵變計劃,靜等時機了。
    
      第二日下午,王輔臣在提督府聚齊眾將,宣讀欽差西路經略大臣莫洛的調兵將令:命令
    張建勛率領所部人馬,移防寶雞;馬一貴部調防楊家陵;王屏藩部暫留原防地,但要做好準
    備,開拔到隴南。西安的防務,全部歸由龔榮遇的中軍接管。
    
      命令讀完,王輔臣輕鬆地一笑說道:「咱們兄弟幾個一向情同手足,今日為了防務暫時
    分開,待北方寧靜之後,自當重新調回,再次團聚。來人!擺酒,與各位弟兄踐行。弟兄們
    ,請罷,請入席,哎——怎麼都不動,建勛老弟,來來來,請這邊座。」
    
      「啊!哦……好好好,大家請,大家請。」張建勛一邊搭訕著,應付著,一邊趁著兵士
    抬桌搬椅,上酒上菜的機會,向自己的親兵頭目耳語幾句後,然後從容入席,坐下來吃酒。
    他們都是多年在一起的老弟兄,從來是猛吃猛喝,不講規矩的,但今天這桌酒席卻吃得冷清
    、尷尬。王輔臣心中清楚,也並不見怪。突然,龔榮遇神色慌忙地從外邊跑了進來,向王輔
    臣耳語了幾句,王輔臣勃然變色,站起來大喝一聲:「你們幾個聽著,是誰把兵馬調進城裡
    來了?嗯,為什麼和我不打個招呼?」
    
      沒有人答話,也沒有人走動,大廳裡霎時安靜下來,沉悶的氣氛壓在眾人的心頭,一個
    個茫然四顧,表情痴呆。就在這時,轅門外突然傳進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夾雜著叫罵聲和
    兵器的撞擊聲。王輔臣推席而起,回身取過一支金箭:「龔榮遇聽令,持此金箭到外邊去,
    傳我的將令,命令入城軍士全部回營,不得在此騷擾生事,違令者處以軍法。」
    
      龔榮遇尚未答話,卻見張建勛站了出來,一陣冷笑,徑自搶過令箭,放回桌上:「大哥
    ,晚了,外邊的兵士是兄弟我的部下。」
    
      「你,你要幹什麼?」
    
      張建勛走到桌邊翹起二郎腿坐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幹什麼?哼,什麼都不幹,就
    是想多活幾天。軍門,咱老張明人不做暗事,這是我一手發動的兵變,那位當著西路經略使
    的欽差大人,此刻恐怕已經人頭落地了,兄弟我的標營鐵騎,已經佔領了西安各門,連軍門
    的這座提督衙門,也被兄弟包圍了。大哥,您坐下咱們有話商量!」
    
      「你,你,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是誰讓你這樣幹的?」
    
      張建勛尚未答話,卻聽門外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是我讓他這麼幹的。」隨著這一聲
    ,走進一個人來。只見他,雖然粉面朱唇,美如婦女卻透露著陰險和奸詐;身穿布衣,背上
    插著寶劍,手中拿著一柄玉蕭,邁著沉穩的方步走進門來,向王輔臣略一拱手含笑說道:「
    王提督,久違了,還認得故人汪士榮嗎?」
    
      王輔臣猛然驚覺,原來是吳三桂派人來策動的兵變,他一躍而起,大喊一聲:「來人,
    把這奸細與我拿下!」
    
      門外「扎」的答應一聲,一下子擁進二十多個人來。王輔臣定睛一看,竟沒有一個是自
    己的轅門親兵。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被人下了武器。此時;手下眾將,連自己也在張建勛
    的刀劍之下了。
    
      汪士榮擺弄著手中的玉蕭和顏悅色地對王輔臣說:「輔臣兄,你我均是平西王的帳下舊
    臣。今日雖各為其主,也不該這樣對待老朋友嘛。你看,隨隨便便地就要下令拿我,鬧到現
    在這種局面,倒傷了和氣多不好啊。建勛老弟,下個令,讓你這些親兵退下,咱們老兄弟在
    一塊談談不好嗎!」
    
      張建勛把手一揮,讓兵土們退出廳外。王輔臣陰沉著臉向汪士榮問道:「把話說清楚,
    你們想要幹什麼?」
    
      「好,既然軍門垂問,在下也就不再隱諱了,何況,今日在座的都還是老明友呢。在下
    奉了平西王爺將令,專程赴陝,要收回王爺的這支部隊。如今,平西王已經在五華山舉起義
    旗了,要推翻滿清,光復漢室天下。諸位將軍如果歸順,則今天馳騁疆場,異日封王封候,
    不知各位意下如何呀!」
    
      三十三散資財叛王買死士斥奸賊忠臣勇捐軀汪士榮奉了吳三桂的命令,到陝西來策動兵
    變,正當王輔臣召集眾將,宣布莫洛命令,要調開馬一貴、張建勛的部隊時,他的督軍行轅
    卻被張建勛派兵突然包圍了。
    
      汪士榮見順利得手,便公開露面,要挾王輔臣及其部將:要麼跟隨平西王起事共享富貴
    ,要麼就兵戈相向,刀槍見血。王輔臣正無計可施呢,叛將張建勛的把兄弟馬一貴先就表態
    了。
    
      「嘿,這還有什麼說的。汪先生是平西王駕前親信謀士,您說到哪,兄弟我跟到哪兒!
    」
    
      王屏藩也急忙答腔:「我說建勛兄弟呀,有這樣的好事,你昨個怎麼不告訴我一聲,想
    搶頭功是怎麼著,好了好了,還說廢話幹啥,咱們跟著汪先生,跟著平西王,打康熙這小子
    去!」
    
      汪士榮把玉蕭一擺,衝著大伙說:「好,兄弟們,我替平西王爺謝謝各位。輔臣兄,您
    說話呀,只要你不嫌棄,帳下眾將,還是你的忠實部下。如果你執意不從呢—只怕惹出亂子
    來,傷了咱們兄弟的和氣,啊?」
    
      轉眼之間,眾叛親離,王輔臣欲哭無淚,欲死無門,他頹然坐在椅子上:「事到如今,
    叫我還有何話可說,弟兄們既然要高攀平西王,我不能攔阻,你們的兵丁甲仗,都可帶去,
    我一個也不留。這彌天大罪,我自去向皇上領了……」
    
      「嘿……何必意氣用事呢,再說,你也擔待不起這個罪名。來呀,把那件東西呈給提督
    大人。」
    
      門外一名軍校應聲而入,手中端了一個大盤子,來到廳內站定,汪士榮走上前去,伸手
    揭開了蒙在盤子上的紅布,王輔臣定睛一瞧,大吃一驚。原來盤內裝的是兵部尚書、經略西
    北軍務的欽差大臣莫洛的首級!
    
      王輔臣只覺眼前一黑,所有的道路都被堵死了,昨天下午在驪山腳下,莫洛說的那些話
    ,還響在耳邊,果然是出了部下的嘩變,果然是留給了自己非死即叛的兩條路。此時,康熙
    皇上親切的神態,賜籍、賜槍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王輔臣堂堂鬚眉男兒,怎能做此不忠
    不義之事呢。他下意識地把手伸向座位後邊,突然摸到了康熙賜給他的那柄豹尾槍,便握在
    手中,淒然地看了又看,抬起淚眼向眾將說:「各位兄弟,前程無量,愚兄我就此告辭了!
    」說完舉起槍來向自己的喉頭刺去!
    
      龔榮遇一直站在王輔臣的身邊,對汪士榮這個十足女相的人,他從來就沒有好感。對張
    建勛等的狂傲野性,也一向感到厭惡,他是王輔臣一手提拔的中軍將領,對王輔臣誓死效忠
    ,唯王輔臣之命是聽,所以,從事變到現在,他一直冷眼旁觀,一言不發,假如王輔臣也投
    降,他不想去阻止;假如王輔臣顧全大義,堅決不從,因而引起爭鬥,他將拔劍而起,寧願
    身死,也要保護王輔臣。此刻,他見王輔臣要挺槍自殺,連忙撲過去,抱住了自己的恩公:
    「軍門休要輕生,咱們慢慢商議。弟兄們,大家都是在血火疆場爬出來的人,你們能忍心這
    樣逼迫大哥嗎?」
    
      汪士榮意味深長地一笑:「各位兄弟不必驚慌。王將軍的愛子王吉貞現在京師,他有他
    的難處。好了,你們是患難兄弟,我呢,是個外人,不便參與諸位的軍情大事,告辭了!」
    說完轉身就走。
    
      張建勛急忙上前攔住他:「哎哎哎,汪先生,你點了這一炮,就該給弟兄們出個主意,
    料理好後事再走啊!」
    
      「哈……,王軍門深明大義,不會撂下平涼四萬軍士撒手而走的。我的事辦完了,還要
    馬上回雲南覆命,至於以後。你們和王軍門商議著辦吧!關西馬鷂子重抖當年軍威,定會名
    載青史,功垂千秋。眾位兄弟,咱們疆場上再會!」說完,把玉蕭一罷,頭也不回地去了。
    
      座落在五華山上的平西王府,一向是莊嚴豪華,氣象萬千,可是,今天卻突然改變了模
    樣,籠罩在一片肅殺恐怖的氣氛之中。
    
      從王宮通向雲南府的官道上,一隊隊的兵士,排成方陣,匆匆地向城外開拔。騎兵縱馬
    奔馳,揚起了遮天蔽日的塵土。王宮門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全副甲冑的兵土,手執明晃
    晃的刀槍,從宮門直排到大殿門口,又在殿旁邊的一個大草坪上,圍了一個大圓圈。草坪上
    正中搭著一個點將台,幾百名游擊以上的將領,在台前列隊肅立,一個個神情緊張,臉色鐵
    青。誰也不知,王爺突然下令召集眾將,打算幹什麼。
    
      辰末時分,夏國相,胡國柱等親信大將、謀士,一個個陰沉著臉從儀門走了出來,登上
    點將台,站立兩旁,隨在他門身後的,是一隊軍隊,他們抬出了三百多只大箱子,整整齊齊
    地碼放在箭道兩旁。就在眾人竊竊私語詫異不解之時,中軍令官站在台中,高喊一聲:「王
    爺駕到……」
    
      校埸上霎時肅靜下來,兒百隻眼睛一齊射向正殿門口。只見一隊錦衣金甲的護衛,簇擁
    著老態龍鐘的吳三桂走了出來,他穿一身青布棉袍,外罩竹布馬褂、腳下蹬著「雙梁兒千層
    底」的皂靴,邁著沉重遲緩的步子,走上將台,站在正中,神色黯然地往台下掃視一眼,輕
    輕地吩咐:「把箱籠全部打開。」軍校們聞聲而動,三百多口大箱子打開,聚集在校場的將
    領們全都呆住了,只見一道道燦爛奪目的光華,從箱寵中噴射而出,在陽光照耀下,晃得人
    們幾乎睜不開眼。原來,這三百多只箱子裡裝的,全是價值連城,精美無比的各類珠寶。吳
    三桂手下的那些人,個個都是發財的能手,搶掠的好漢,尋常珠寶金玉,他們見得多了,可
    是誰也沒有見過這樣多,這樣好,這堆積如山的珍寶,一個個像是突然進了龍宮的藏寶金窟
    ,全都驚得瞠目結舌,不知身在何方了。就在這時,吳三桂輕咳一聲,以他蒼老沉重的聲音
    說話了:「今天來的都是跟隨我幾十年的兄弟們,也都是從死人堆裡爬過來的人,不容易呀
    !我們這支軍隊,刀光血影幾十年,積下了這一點財寶。有些是明、清兩代皇帝的賞賜,有
    的呢,是我們打勝仗的戰利品!吳某不是守財奴,這些身外之物,我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
    ,原打算能陸陸續續不顯山不顯水地給弟兄們分了,讓大家回去置買莊園產業,今世不受凍
    、餓之苦,兒孫也能得一點濟,可是,天不由人哪。如今情勢變了,不得不一下子拿出來,
    咱們一塊分了吧。」
    
      說到這裡,吳三桂突然一陣哽咽,兩行濁淚,流落下來,再也說不下去了。台下眾將騷
    動了起來。一個矮個子的參將忍不住大聲喊道:「王爺,您老這是說的什麼話呀,有什麼為
    難的地方,您只管吩咐下來,我們大伙替您分憂。」
    
      「是趙勇嗎?記得當年攻打寶慶的時候,若不是你,我就被流矢射中了,你還是我的救
    命恩人呢。老賢弟,如今照應不到你了!朝廷派了折大人和傅大人來,坐鎮雲南催我回遼東
    養老……關山萬里、雲河路遙,此一去凶多吉少,只怕從此與你生死長別了!」
    
      這番話說得十分動情,數百名將校個個心酸,人人落淚。趙勇忍不住跨前一步,抗聲問
    道:「請王爺明講,朝廷為何要下旨撤藩?」
    
      「唉,叫我怎麼說呢?—天威難測呀!唉,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乃是千古不變之理,
    我吳三桂如今誰也不怨,只怨自己當年失策,引狼入室,等到風燭殘年尚不知死所,自作自
    受,追悔莫及呀!只可憐你們這些老兄弟,立過許多汗馬功勞,一旦煙消雲散……」說到此
    處,吳三桂熱淚縱橫,抬起袍袖來,胡亂抹了一把,指著台下的珠寶說:「這些東西我已無
    用,請諸君拿去,或置買莊田,或作生息之本,也算表我一點心意。他日吳三桂若遇凶險,
    諸位兄弟也還可睹物思人——來來來!上前來,由我親自分發!」
    
      眾將領淚如雨下一齊跪下叩頭,卻沒有一個人要來領賞。吳三桂假惺惺地說:「弟兄們
    ,不要這樣!事已緊急,不能再拖了!欽使和朱中丞一日三次,催我上路,再拖下去罪過更
    大。你們如此推辭,豈不是讓我為難嗎?」說完他忽然掩面痛哭。
    
      馬寶霍地跳出班次,大喊道:「什麼欽使不欽使,中丞不中丞!我們只知道王爺!王爺
    不撤藩,誰敢逼命,我就宰了他!」
    
      「馬寶,你上次已經闖禍了,怎麼還要這樣無禮?你這樣地糟蹋欽差大人,豈不置我於
    死地嗎?」
    
      夏國相見群情激蕩,立刻大聲道:「清朝若無王爺,何能有今日?康熙一個乳臭未乾的
    夷狄小兒安享九五之尊,他哪裡知道我門創業艱難?這口氣叫我們怎麼往下咽?」
    
      「國相,你自幼飽讀經書,怎麼不懂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不,王爺,古有明訓:君視臣為國士,即以國士報之;君視臣為路人,即以路人報之
    ;如果君視臣如草芥,當以仇寇報之!」
    
      「哎——這話越發說不得!我吳三桂前半生曾為大明臣子,受恩深重。只因闖賊作亂,
    社稷不保,為借兵復仇,才歸順了清朝,沒想一步走錯,誤了終生。還有一件事,我十分痛
    心,那就是康熙元年的時候,南明永歷皇帝逃到雲南,我本想妥加保護,可朝廷卻下密旨,
    讓我殺死他,在萬般無奈之下,我只好讓他全屍而亡,並且厚禮安葬,也算對前明盡一點心
    ,可是卻在天下人面前,落下了罵名。唉!都怪我自己少點主見。如今事情已過去十二年了
    ,是非功過,都不去說它了,我只想在臨行之前,到永歷皇上的墓前祭奠一番,你們可肯隨
    我一同去嗎?」
    
      正在哭泣的眾將,聽到吳三桂問話,雷鳴似地答應一聲:「謹遵王命!」吳三桂不再說
    話,一邊擦著淚水,一邊走回正殿。等他重新再出來時,眾將更是吃驚。只見他身穿明朝的
    蟒袍玉帶,花白的頭髮辯子盤了起來,掖進官帽裡面,渾身上下,大清平西王的氣質服飾,
    已經蕩然無存。他以自譴、自責,自諷,自嘲的口吻說道:「三十年了,這身袍服一直壓在
    箱底,總算又穿出來了。要不然,帶著馬蹄袖,拖著大辯子,有什麼臉面去見先帝呢?今天
    ,我穿著明臣的袍服,在先帝墓前哭祭一番,就是永歷先皇和昭烈皇帝在冥冥之中,給我處
    罰,我也是心甘情願了。啟駕吧!」
    
      吳三桂率領部將,祭奠永歷陵墓的事,當天晚上,巡撫朱國治就報告了欽差大人。吳三
    桂興師動眾,明目張膽地祭拜南明皇上,說明他已決心造反,不再有任何顧忌。事態發展十
    分嚴重,必須立即報告朝廷。折爾肯想派朱國治去,因他人熟地熟,出境方便。但朱國治寧
    死不從,說自己身為封疆大吏,守土有責,保護欽差的安全,更是義不容辭,要親自去闖平
    西王府,向吳三桂痛陳利害,好讓兩位欽差乘機逃走。並立即派人,提出了巡撫衙門的全部
    庫存銀子,又派了十名親兵,護送欽差去貴州,與甘文焜會合。
    
      一切安派停當之後,朱國治袍服冠帶齊整,坐了八抬大轎,直趨五華山。路上,朱國治
    掀起大轎的窗簾,看到沿途大小路口都有吳三桂的兵丁把守,嚴密盤查行人。每隔幾十步遠
    ,還有一名帶刀槍校尉,騎馬巡視。他心中暗暗擔心,只怕折爾肯和傅達禮已是出不去了。
    
      大轎剛剛抬到王府前,就被一個千總攔住了:「王府重地,一切官員落轎下馬!」
    
      朱國治猛然掀起轎簾,大聲說道:「我乃天子駕前重臣,欽賜紫禁城騎馬,誰敢攔阻—
    抬進去!」幾個轎夫,都是朱國治的親兵,家丁,答應一聲,把這乘綠呢大轎抬著,闖過衙
    門,闖過兩行禁兵,直抬到吳三桂的銀安殿門口。
    
      朱國治鎮定了一下情緒,緩步走出轎門,撢袖、整冠、大聲報道:「大清國欽命太子太
    保加尚書銜,雲南巡撫朱國治,參見平西王殿下!」說完,不等傳呼,便撩袍邁步,昂然而
    入。
    
      銀安殿裡,氣氛更是肅殺。吳三桂端坐在正中黃緞繡龍銀交椅上,幾個親信大將、謀臣
    環伺兩旁,八個驃悍的侍衛,手按寶刀,虎視耽耽。朱國治視而不見。行禮參拜,也不等吳
    三桂說話,徑自站起身來,在一旁坐下。
    
      停了好大一會,吳三桂才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來:「朱國治,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擅闖
    銀安殿,逼迫孤王!」
    
      「王爺此言差矣!下官奉旨行事,不過是請問王爺的行期,何談逼迫二字?」
    
      「哼,孤王行朝一旦定下,自然會照會你們。你三番兩次地來催問,不是逼迫,又是什
    嗎?何況你在雲南已經逼迫我多少年了。」
    
      「王爺身為藩王,擁兵自重,而朱某不過一介書生,腰無尺寸之刃,手無縛雞之力,就
    是想逼,能逼得了嗎,」話猶未完,胡國相在旁喝道:「住口,小小一個巡撫,竟然如此放
    肆。我們王爺坐鎮雲南,靠的是幾十年徵戰疆場的汗馬功勞。抬起哪隻腳來,也比你的臉乾
    淨。」
    
      「哦,有這等道理?此話從王爺身邊重臣嘴裡說出來,也不怕別人恥笑嗎?至於王爺的
    腳是不是乾淨,下官就不好明說了。正所謂,莫道天下人不知,茫茫海內皆識君。平西王一
    生,幹了那麼多驚天動地的事,還用著我一一述說嗎?」
    
      一句話,戳到吳三桂的病處,激得他拍案大怒:「放肆,把這狗奴才拿下,殺他祭旗!
    」
    
      三十四舉叛旗反了吳三桂陷情網痛煞李雲娘吳三桂要起事了。
    
      三聲大炮掠空而過,號角手將長長的號角高高仰起,「嗚嗚」一陣悲涼鳴叫,空寂的峰
    巒回音裊裊,慘白的陽光下,一面明黃龍旗,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舞動。上面繡著:「皇周
    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十三個大字。
    
      數千名軍士全都換上了白衣白甲,將髮辮散了,照著先明發式挽於頭頂。不過前額上剃
    過的頭髮卻一時長不出來,有的發青,有的溜白,有的亂蓬蓬,顯得滑稽可笑,吳三佳走出
    殿堂,登上將台,親自檢閱了三軍儀仗,命將朱國治綁在旗下,向夏國相點頭示意。
    
      夏國相神色莊重地大踏步升階登台,對行刑的劊子手大聲道:「開—刀—祭—旗!」
    
      接著又是三聲巨響,朱國治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在潮濕的草地上。夏國相又高喊一聲
    :「諸位將士,肅立靜聽大元帥的討清檄文!」
    
      檄文讀完,吳三桂又轉過身來,向點將台正中供奉的「大明昭烈皇帝」崇禎的牌位,行
    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端起一杯酒來,朝天一擎,輕酹地上,這才又回身向眾將發佈軍令:
    「天下都招討大元帥吳,謹告三軍將士:福建耿精忠,廣東尚之信,廣西孫延齡,陝西王輔
    臣各路勤王義師已升旗舉兵,同討夷狄,不日之內即可會師於揚子江畔!望我三軍將士,奮
    勇殺敵,光復漢室江山,共建皇周天下。」
    
      下面軍士舉著刀劍齊聲高呼:「皇周天朝萬歲,大元帥千歲」這震天動地的山呼聲,使
    得吳三桂的心情十分激動。多年來,他想的、盼的就是這一天,今天,終於既不從大明,又
    不聽大清,樹起了他吳三桂自己的旗號,若能從雲南殺出去,接連打它幾個勝仗,以吳三桂
    為帝的大周朝,就要正式建立,到那時,兵士的大呼,將不再是「千歲」而是「大周皇帝萬
    歲」了。多年來壓在他心頭的鬱悶,在這山呼聲中,一掃而光,他在此起彼伏的山呼聲中,
    似乎突然間年輕了二十歲,在眾軍將的簇擁、護衛之下,邁著輕捷的步子,回到了銀安殿的
    列翠軒。
    
      但是,等待他的卻並不是好消息。
    
      孫延齡求援:傅宏烈七千兵丁集結蒼悟,準備偷襲桂林……
    
      耿精忠告急:台灣的鄭經,揮師登岸,已經佔領了三個縣城……
    
      婁山關急報:欽差的隨從黨務扎薩穆哈帶著甘文焜和朱國治兩人的兒子,化裝逃跑,已
    經混出了婁山關……
    
      派到雲南府的內探急報:欽差折爾肯和傅達禮兩人連夜出逃,下落不明……
    
      唉!旗號剛剛打出,兵師尚未出徵,就是一連串的壞消息。一股不祥的預感,深深地壓
    在吳三桂的心頭,尚可喜老奸巨滑,耿精忠後方不靖,孫延齡和王輔臣並不可靠,朱國治寧
    死不屈,折爾肯又連夜逃遁。更讓吳三桂氣惱的是,嘯聚山東抱犢崮的朱甫祥和劉大疤拉剛
    剛起事,就被朝廷派兵打了個落花流水。前年,康熙的老師從鄭春友和皇甫保柱手裡逃脫,
    住進了孔府的張姥姥家。假如這個伍次友重返京師,小皇帝康熙就會如虎添翼,太可怕了!
    
      吳三桂的耽心不是多餘的,此時,伍次友和李雲娘已經踏上了北歸之路。
    
      自從袞州府遇難,伍次友和雲娘兩人,一直住在張姥姥家中,張姥姥請醫生醫好了伍次
    友的嗓子,從此,他就與孔府後裔們讀書講學,倒也怡然自得。後來,又遇上正在構思《桃
    花扇》的孔尚任,倆人情投意合,光陰也就在詩酒之中,悄悄地流逝了。
    
      朱甫祥和劉大疤拉在抱犢崮據險作亂,兵禍波及聖府四鄉,打亂了伍次友的閒情逸致。
    他從山東盜賊蜂起,連想到三藩叛亂在即,再也安不下心去了,便告辭了張姥姥,和李雲娘
    一起,趕奔京師而去。
    
      這一年多來,雲娘和伍次友朝夕共處,更加欽佩他的為人和才學,也更加深了對他的愛
    慕之心,兩人雖然一直是兄妹相稱,雲娘的感情卻己是非同一般了。她真希望能在張姥姥的
    府裡永久住下去,按照張姥姥的意思與這位大哥締結百年之好。可是,流寇侵憂,打亂了他
    們平靜的生活,也打亂了雲娘這顆少女之心,伍次友突然決定動身赴京去見他的學生龍兒,
    雲娘不能阻攔,她也知道攔也攔不住,可是,蘇麻喇姑的影子,卻不能不使她感到如芒刺在
    背。我李雲娘與伍大哥風雨患難親如兄妹地相處,已經三年了,大哥明明有意,卻又總是回
    避,難道不是因為他的心中,有個忘不了的蘇麻喇姑嗎?女道士李雲娘可以還俗嫁人,蘇麻
    喇姑這個尼姑自然也能還俗,也能嫁人。此番到了京城,如果皇上或者太皇太后一聲令下,
    他們一對有情人成了眷屬,我這個女道士又往哪裡擺呢?一路上,李雲娘跟著伍次友默默無
    聲地走著。剛開始,伍次友覺得,她是因為認了張姥姥為義母,乍然捨棄,自然有些悲戚。
    可是,漸漸地,伍次友看出雲娘的心事還不止這些,便有意盤問她:「雲娘,你怎麼不高興
    呢,有什麼心事嗎?」
    
      「啊?—哦,沒有,大哥,此次進京,你將重蒙皇恩,飛黃騰達,我怎麼會不高興呢。
    」
    
      「咳!又說些什麼飛黃騰達,我無意做官,你是知道的,不過是惦記著龍兒。他現在正
    處困難時刻,我應該去幫他一把,不然的話,我們兄妹二人浪跡天涯,豈不更好!」
    
      雲娘心中一動,暗自想到,唉,若真能浪跡天涯,哪怕永遠這樣兄妹相稱,只要你總是
    我的大哥,我也情願跟著你飄泊一生,可是,你見了龍兒,見了蘇麻喇姑,他們還會讓你走
    嗎?我夾在中間,又怎麼周旋呢?
    
      伍次友見她一直不說話,又催問一句:「雲妹,你以為我這樣做不對嗎?」
    
      「哦—對,怎麼不對,本來就該如此麼。哎—大哥,船碼頭到了,你看那邊正有一艘烏
    篷船。喂!艄公把船擺過來——」艄公把船撐了過來:「二位客官,要到哪裡去?」
    
      伍次友上前答話:「我們要到京城。」
    
      「喲,客官,小人這船只到丁字沽。」
    
      伍次友尚未接言,雲娘卻搶先說:「到丁字沽也行,我們到天津下船再走旱路嘛。大哥
    ,上船吧。」
    
      艄公將跳板搭上,二人上船進艙坐下,那船工卻又跟了過來:「客官,請恕小人無禮,
    從這裡到丁字沽,船價是十五串,請先賞了小人,好做一路上的盤纏。」
    
      伍次友一楞,這才想起,臨行時,張姥姥曾熱情地贈送盤費,可是自己覺得已經打擾了
    一年多,不好意思收,辭謝了。哪知,如今身無分文,困在這裡,原想到了京師就想辦法付
    清船費,雲娘又偏偏答應在天津下船,十五串並不算多,可是又從哪裡籌措呢?他瞟了一眼
    雲娘,雲娘卻毫不在乎地答道:「囉嗦什麼,還能少了你們?開船吧!」哪知那艄公並不買
    帳,冷笑一聲說:「姑娘休怪,這是船家的規矩—我撐了半輩子船,客官們上船時說的都是
    您這話,可是到地方丟下幾個錢,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一家老小還要過日子呢」。
    
      伍次友臉上一青一紅,不知說甚麼好,艄公見此情景,越發相信他們沒錢,鑽出船艙便
    扎篙放跳板:「二位且請上岸,我在這兒候著,取了錢來再乘船。」
    
      雲娘哪受過這樣奚落,「嗯」地掀開簾子趕出來,指著艄公喝道:「放肆!瞧著我們是
    賴帳的?」
    
      那艄公脾性也倔,硬著脖子回口道:「不敢,您要付了帳,我哪敢說您賴帳呢?」
    
      「姑奶奶這回要不想付呢?」
    
      「回您的話,小人父親弟兄四個,並沒有姑奶奶!」話還沒完,李雲娘早揚手一掌,「
    啪」地一聲打得艄公打了一個趔趄:「混蛋!我這就讓你認一個!」那艄公被雲娘撩得怒火
    千丈,見伍次友文弱,雲娘是個女流,料他們不識水性,又仗著自己懂兩下子拳腳,舉起船
    槳劈頭便打,要趕雲娘下去。雲娘哪裡把他放在眼裡,左遮右攔地招架著,那只槳怎麼也打
    不到她的身上。
    
      伍次友在船裡聽到二人拌嘴,自覺理虧,卻又無計可施,此時聽二人在外邊動上了手,
    便出艙來解勸,不料一出門就被艄公甩過來的船槳打在肩頭,「哎喲」一聲跌坐在艙板上。
    
      雲娘原本無意招惹是非的,見伍次友無端挨了打,撫著肩頭在那邊叫痛,胸中的怒火騰
    地燃起。她輕輕向前一步,劈手把船槳奪了過來,攔腰一掃,那艄公大叫一聲,被打得凌空
    飛起又「噗」地一聲掉進河水裡。
    
      「畜牲,還敢撒野嗎?」雲娘冷笑一聲,抄起船槳來便開了船,見伍次友還站在船頭呆
    看,便說:「大哥,淹不死他,開船的哪個不是好水性啊!」
    
      「唉!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許殺人,不許作案,何況今日之事是我們無理呢?」
    
      「好好,聽大哥的,還讓他來划這個船吧。」雲娘說著調過船頭又劃了回來,見那艄公
    正在鳧水逃命,便喊了一聲,「上來吧!我們又不是響馬,逃什麼——瞧著我大哥的臉,姑
    奶奶饒你了。」
    
      艄公抓住船舷爬了上來,朝伍次友搗蒜似地磕頭:「謝過老爺……」
    
      伍次友忙把他扶起來:「船老大,實言相告,我們身上沒有帶錢,到前邊一定想法子加
    倍付給你就是。」那船公喏喏連聲,看了一眼李雲娘,去後艙換了一身子衣裳,乖乖兒搖櫓
    去了。
    
      艙中孤燈如豆,照著這兩個沉淪飄零的人。雲娘見伍次友在低頭想心事,一笑問道:「
    大哥,你在想什麼?」
    
      「唉!我在想,天津我們無親無故,哪裡去討這十五串錢呢?」
    
      「虧你還做了皇帝的老師,談起經世治國,一片道理!沒聽人家說過『車到山前必有路
    ,船到橋頭自然直』,天津衛我有個親戚,叫他替我們還了船錢,也省得這船公罵咱們!」
    
      「好,好好,那就好。」
    
      半月之後,船到達天津靠岸,雲娘便下了船,並對船家吩咐說:「好好兒侍候著,我給
    你借錢去,省得休總惦記著!」伍次友聽這話音,耽心她又要去作案子,慌得起身要囑咐幾
    句時,雲娘卻一笑走了。
    
      岸上更鼓響了,伍次友坐在舟中忐忑不安地等著雲娘,運河上游燈火如星、流水潺潺,
    岸上不時傳來歌聲樂聲,這裡雖不及六朝金粉、秦淮繁華的金陵,卻另有一番嫵媚景致。伍
    次友呆呆地想著心事,朦朧地睡著了。
    
      半夜時分,雲娘回來了,一進艙便笑嘻嘻道:「大哥睡得好安穩。快來看看,我得了彩
    頭了。」伍次友揉著眼起來見雲娘衣不零亂、身無血跡,心放下了一半:「好,回來了,可
    借到盤纏了?」
    
      「那還有借不來的?要不是親戚吝嗇,我早就回來了!」
    
      說著,將背上一個青緞包袱取下來,就著燈光打開來。
    
      伍次友不禁驚呆了:原來竟是黃燦燦的六大錠馬蹄金!那船公此時也醒過來,他自從娘
    胎裡出來,也不曾見過這麼多黃金,兩眼都被照花了。雲娘順手撿起一隻扔給了船公:「你
    那一槳挨得值過嗎?」
    
      艄公沒想到雲娘出手如此爽利大方,咕咚咚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小人有眼不識金鑲
    玉!姑奶奶賞這麼多,夠小人一家半輩子了!」伍次友笑道:「你一下子借了三百兩黃金,
    還說人家吝嗇小氣,這胃口也大嚇人了。我還以為你作案去了呢!」
    
      「大哥說得輕巧,不作案,誰肯借給我呢。這天津道黑心得很,火耗竟加到六錢!—我
    廢了他四個守庫的,留下一張條子——取了這不義之財!」艄公聽到這話,才知這女子真是
    江洋大盜,嚇得面如土色。
    
      伍次友卻沉下臉來,決絕地說:「他是貪官,自有國法在,我就能彈劾他,你這麼亂來
    有什麼好處?這錢我不用!」
    
      雲娘直率豪爽、不拘禮俗的性情很合伍次友的脾氣,但她自幼在亂世深山中長成,視人
    命如草芥,心無「王法」,伍次友又不能容忍。上次在袞州府伍次友便責備過她,以後在張
    家又多次給她講人命至重的道理,不料她仍是積習難改!想到氣處,伍次友一跺腳補上一句
    :「你這樣子,比著蘇麻喇姑差得大遠了。」
    
      話剛出口,伍次友就覺得說重了,還要解釋,雲娘卻已又羞又怨,只見她的臉色蒼白,
    渾身顫抖,兩眼直瞪瞪地看著伍次友。她一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從來要說便說,要走便走
    ,要打便打,要殺便殺,跟著伍次友這幾年,她千艱萬難地照料他、保護他,想不到伍次友
    竟說自己「比蘇麻喇姑差得大遠!」雲娘心裡酸痛,愧、恨、愁、怨一齊湧了上來,咬著牙
    顫聲道:「說得好……我是不如人家。伍先生!你累了,我也乏了,我們該分手了。你原是
    清白人,眼見又要入朝作大官,我不過仍舊是個落魄江湖的劍客,怎能和蘇大姐比呢?人生
    不過如此……我自問對世人無過,一生憑本心行事。今日,我取了貧官的贓銀,換來了先生
    這一番話,也算不虛此行了,就算你我是擦肩而過吧!」
    
      三年相處,這是雲娘第一次向伍次友說出這樣決絕的話,也是第一次直言不諱地宣稱自
    己心地純良、高貴,伍次友聽了,驚出了一身冷汗,更覺得自己剛才是失言了,回想起來,
    倒是自己有錯。幾年來雖然與雲娘親如手足,可是,在內心深處,何時與她平等相待了呢?
    唉,她多次捨命救我,我卻這樣待她,真不該呀:「雲娘,你責怪得好。我……我只是想,
    天下貪官不計其數,你一人能管得過來嗎?唉,事已至此,我無顏再挽留你,更無顏再與你
    作伴。你一路珍重吧……」話來說完,己是痛哭失聲。
    
      雲娘見伍次友哭得傷心,自己也十分難過:「大哥,也怪我沒把話說清楚,我去到銀庫
    的時候,那四個庫兵正在結伙欺負一個女孩子,我一怒之下,廢了那幾個畜生的手腳。唉,
    不說這些了,我懂得大哥的心,你是想乾乾淨淨地去見你的龍兒,去見……蘇大姐,我不該
    連累你,這些金子,你既然嫌髒,我才不稀罕呢。」說著,攏起艙板上的五錠大金,包成一
    包,「咕咚」一聲扔進了運河裡,然後俯身攙起了伍次友:「大哥,走吧,我把你送到龍兒
    和蘇大姐手裡,然後料理自己的事。」
    
      三十五舟楫行複又乞討行失婉娘忍再失雲娘伍次友惦記著皇上,康熙皇上也正需要他的
    的幫助呢。
    
      派往雲南的欽差,已經去了三個多月了,卻音信杳無;到吳應熊和楊起隆那裡當坐探的
    小毛子自半個月前離開皇宮之後,再也沒有露面;而那個身懷輕功絕技的皇甫保柱,也突然
    失去了連絡,吳應熊深居不出,楊起隆的鐘三郎香堂則悄悄地撤出京師,去向不明。所有的
    消息來源都被掐斷了。
    
      康熙敏銳地覺察到,沒有消息的本身就是最大消息,一場大變故就要開始了。在這局勢
    瞬息萬變千鉤一髮之時,巍峨森嚴的皇宮,卻到處潛伏著對手的密探,也潛伏著隨時發生意
    外的危機,真令人擔心啊!萬般無奈之下,他採取了「你走我也走,你藏我也藏」的辦法,
    帶著魏東亭等一班近侍,悄悄地躲到了通州,嚴密封鎖消息,住在通州關帝廟裡。他更清楚
    地仔細斟酌一下形勢,決定下一步的方略。此刻,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和房內燒得通
    紅的火盆,康熙心中不由得一陣焦燥,假如伍先生還在跟前:一定能給他出個主意,定個方
    略,可是,先生如今在哪裡呢?孔四貞路過兗州時,曾有密報入京,說伍先生險遭鄭春友的
    毒手,被女道士李雲娘救出後,下落不明。為什麼這麼長時間,先生音信杳然呢?三個月前
    山東盜賊在抱犢崮舉旗叛變,朕下詔,令山東巡撫派兵剿殺,捷報也已傳進京師,可先生仍
    然是蹤跡不見,難道他又遭了暗算不成……
    
      通州的臨時行轅是寧靜的,但寧靜有時卻更顯得恐怖。
    
      就在康熙被壓得透不過氣來的時候,蘇嘛刺姑卻奉了太皇太后的旨意來看望他來了。
    
      蘇嘛刺姑雖然出了家,但她是康熙幼年時的伴當,也是他的第一個老師,對於這位年青
    皇上的心思,蘇嘛刺姑看得最清楚,最能在關鍵時刻給他安慰給他支持,所以太皇太后特意
    將她派來陪伴皇上。康熙一見蘇嘛刺姑,果然喜出望外,連忙把她迎進屋內:「好了,慧真
    大師,你一來,我就有了依靠了。快談談,宮裡有什麼消息,皇祖母對西南形勢是個什麼看
    法。」
    
      自康熙八年以來,蘇嘛刺姑斷了葷,連油也不用,身子很弱,她伸著枯瘦的手烤著火,
    所答非所問地說道:「小毛子這麼久沒有音訊,天又下了雪,萬歲還是回宮辦事為好。」
    
      康熙明白蘇嘛喇姑的意思,其實他也正想這件事。這裡雖嚴密些,召見大臣卻十分不方
    便:「是啊,朕也想著該回去了。也真怪,楊起隆他們叫小毛子去有什麼事,這麼久不回來
    ?莫非瞧出什麼破綻了。」
    
      「萬歲,這是非常時期,什麼事都要想到。」
    
      「是啊,這幾天朕心神不寧,覺得處處是不祥之兆,在孫延齡之後,王輔臣受人脅迫,
    反叛了,範承謨幾乎一天一個六百里加急,奏報福建情形,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光地
    一去毫無音信,陳夢雷去耿家做了官,是吉還是凶,也無消息。王輔臣反了,他兒子王吉貞
    怎麼辦?吳三桂若反,吳應熊又如何辦?難哪!自十一月以來,京官們便紛紛告假,而且也
    愈來愈多,這不是好兆頭啊!」
    
      「皇上也不要疑心太重,我雖好久不問俗事,冷眼兒瞧,李光地和陳夢雷還像是有良心
    的。」蘇麻喇姑勸慰地說。
    
      「文人無行,何況他們都是漢人,用他們漢人的說法,就是『非我類族,其心必異』!
    大師,我們什麼時候都不敢忘了這話,朕這個天下,格外難坐呀!」
    
      這話說的雖是一般漢人,但蘇麻喇姑因與伍次友有那一段瓜葛,聽來卻有點刺心,便笑
    著岔開話題:「萬歲,外邊雪景必定好,出去走走吧?明兒啟駕回宮,以後再來這地方兒,
    可就不方便了。」
    
      「哦,—出去走走,你說得是,也好,」康熙站起身來,自己拽了件羊皮風毛的金絲猴
    皮袍披了,便同蘇麻喇姑一齊走出大殿。守在檐下的魏東亭朝狼覃和穆子煦使了個眼色,三
    人便遠遠尾隨在康熙二人的身後,天陰得很重,雪卻下得不大,地下也只有薄薄的一層白霜
    ,康熙手搭涼棚,遠遠望見遠處的河灘上圍了一片人,挨挨擠擠地似乎在瞧什麼熱鬧,笑著
    遙遙一指道:「大師暫且做一回凡人,一同瞧瞧熱鬧可好?」
    
      「出家人心不靜不如凡人,心靜卻強似出家。萬歲既發了話,奴才謹遵聖命!」
    
      二人在朔風中踏著凍土南行,忽然看見何桂柱帶著十幾個隨從飛也似地打馬迎來,這個
    何桂柱就是伍次友先生的家生奴才,原來的悅朋店掌櫃,康熙讓他在宮裡當差。現在,何桂
    柱一見康熙,立刻滾鞍下馬,伏在地下,口裡吐著白氣說道:「奴才何桂柱給萬歲爺送折子
    來了!」
    
      「起來吧,叫他們把折子送去,你和我們一同去散散心。」
    
      何桂柱爬起身來,搓手跺腳地說道:「這天真冷!今兒已是臘月初十,快過小年了!」
    
      三人走近了人群,方知是兩個江湖藝人在賣藝,圍觀的竟有上百人,有的縮著脖子,有
    的袖手跺腳,一陣錚錚琴聲,伴著一個女腔悠然而起,康熙聽著不禁點頭讚道:「琴拉得好
    ,唱得也好。不料此地竟有這樣高手!」
    
      何桂柱擠到人群的前邊,才看見是個衣著單薄的歌女手拍雲板亭亭站著在唱,再瞧一旁
    操琴伴奏的人,驚得幾乎暈了過去:啊,這不是我們的二爺嗎!他揉了眼再瞧時,那人卻抬
    起頭來,四目相對,再無半點差錯。—何桂柱心中一熱,失聲哭叫道:「二爺,我的好二爺
    呀!」
    
      他不顧一切,雙手扒開發楞的人們,撲倒在地下膝行數步,雙手緊緊摟住坐在冰冷的石
    墩上操琴的伍次友,號陶大哭:「二爺!你……你竟落到如此地步……柱兒有罪,有罪呀!
    」
    
      圍觀的人群見了這個場面,不由得一陣騷動。站在圈子外邊的康熙聽見何桂柱的喊叫,
    也是大吃一驚。他正要沖開人群走進去。卻見身旁的蘇麻喇姑輕輕呻吟了一聲,便昏倒了過
    去。正在唱曲的李雲娘也愣住了。自從在天津下了船,他們倆身無分文,不義之財伍次友不
    讓取,伸手討飯,又難得一飽,只好沿途賣唱,趕奔京城。伍次友心性曠達,毫不介意;李
    雲娘也甘願把這相依為命的日子多過上幾天。一路上餐風宿露,忍饑受凍,他們卻雖苦猶樂
    ,眼見得京城在望,雲娘的心中沉重,唱的曲子也更加悲切淒涼。卻沒料到,竟在這裡遇上
    了微服出行的康熙皇上。康熙一眼看見自己的老師,面孔黃瘦,衣衫破舊,兩隻手凍得裂開
    了點點的血口子,不禁心中一陳酸痛。他吩咐狼覃照看昏迷的蘇麻喇姑,自己趨前幾步,拉
    住了伍次友:「先生,龍兒不好,龍兒沒有盡到心,使先生落魂到如此地步。你,你吃苦了
    ……」兩行熱淚奔流而出,他說不下去了。
    
      伍次友想不到,會在這裡見到何桂柱,更想不到,康熙也在這裡,驚得他如夢如痴,十
    幾天的饑餓勞累,三年來的思念渴望,一齊湧上心頭:「怎麼,是龍兒嗎,你,你怎麼會在
    這裡,外面諸候叛亂了嗎,宮裡出了奸佞了嗎?你,你為什麼在這裡?」
    
      康熙見伍次友一見面,就對他的微服出行這麼關切,心中更是激動,忙忍淚陪笑回答:
    「不不不,什麼事都沒有出。龍兒我聽老師的話,馬上就回去,外邊天冷,請先生和我到那
    邊廟裡說話。」
    
      就在康熙和伍次友說話之時,雲娘早已來到蘇麻喇姑身邊。兩年不見,面前這個身份高
    貴卻又命運不濟的女子,竟有這麼大的變化,她簡直不敢相認了,看到蘇麻喇姑骨瘦如柴,
    臉色憔悴,李雲娘不由得暗自嘆息:唉,她比我大不了幾歲,可是鬢角己見白髮,臉色如此
    蒼老,一聽到先生來到面前,竟然昏了過去,她的心,恐怕被思戀煎熬得全都乾枯了!「一
    個念頭,突然出現在雲娘的心裡,她打了一個寒戰,咬咬牙走上前去抱起蘇麻喇姑逕向關帝
    廟走去。半個多時辰之後,蘇麻喇姑醒過來了,她雖已削髮為尼,但是三年來,伍次友的身
    影,卻一時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的心頭,眼前,在皇上的對面,正坐著自己的兄長、老師和
    戀人。他穿著一身天青布袍,又髒又破,露著棉絮,腳下穿著當年自己親手為他做的那雙布
    鞋,也已破得露出了白布襪子,雖然臉色青黃,仍不失溫文爾雅的氣度,他披著康熙的那件
    金絲猴皮袍,正在侃侃而談。蘇麻喇姑回過頭來,又見身邊坐著一位姑娘,雖然也是衣衫破
    舊,蓬頭垢面,眉臉間卻現出勃勃英氣。她是誰?哦—是當年沙河堡客店力殺刺客的小道士
    李雨良。嗯,果然是個女子,果然是個有膽有識的人!她怎麼和先生遇到一塊了呢,她和先
    生眼下又是什麼關係?如果她能終生侍奉在先生身邊,自己也就放心了,但是,自己的一切
    的希望和憧憬也從此消失了。啊,不,不,伍先生永遠在我心上,不會失落的。蘇麻喇姑鎮
    定了一下情緒,推開了雲娘的手,掙扎著坐起來,聽康熙和伍次友的談話。」先生,剛才朕
    已經將形勢說了個大略,下一步該怎麼辦呢,請先生教我。「」聖上,撤藩既已決定,就要
    義無反顧,竭力促成,以安國本,臣不懂軍事,但卻知備戰乃第一要務,而選將更是至關重
    要。周培公所說很有道理,湖南決戰,已是定局,不知皇上打算派何人前去?「」朕打算任
    命安親王岳樂、簡親衛喇布掌管中路,據守湖南;今圖海和周培公去對付王輔臣;康親王杰
    書率兵到福建。吳三桂要反,就在湖南與他決戰。「」好!皇上既已深思熟慮,就該決而行
    之。適才皇上所說的鐘三郎邪教之事,雖然為禍京師、波及內宮,但他們不過是烏合之眾,
    只能幹些鼠竊狗盜之勾當,成不了大氣候,只要聖上善於用人,可保無虞。請恕臣直言,若
    單為此事,避難通州,使六宮無主,朝廷不安,卻是得不償失之舉。望陛下速速回京,君安
    臣自安,君安,臣安,民心也就安定了。「」好好好,知我者先生也。朕決計採納先生忠諫
    ,即日回京。「師生、君臣正談得熱火,何桂柱匆匆忙忙地進來,帶著幾個隨從,擺上了酒
    ,一邊忙活,一邊笑嘻嘻地說:「主子,奴才家二爺回來了,以後陪主子說話的日子多呢。
    請主子和二爺入席吧,奴才還幹我的老差使,給主子們上菜斟酒。」
    
      「好好好,柱兒,虧你費心了。」
    
      「哎,二爺這話說到哪兒去了,別說才分開了三年,就是三十年,三萬年,柱兒見了您
    ,還是應該規規矩矩地伺候的,何況,今兒個還有皇上呢。柱兒瞧著今天的事就是有緣份,
    在座的除了這位李姑娘,全是當年悅朋店的老人。來來來,請主子入席,李姑娘,您是遠客
    ,也快來請坐呀!」
    
      雲娘看了一眼蘇麻喇姑,見她面如死灰,知道是何桂柱那番話,又觸動了她的心事,不
    禁一陣難過,唉,看來她對伍大哥的痴情,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三人共處一室,同
    桌飲酒,自己是該有個決斷了。她走上桌來,攙起蘇麻喇姑和她並肩坐在下首。
    
      康熙端起酒杯,向伍次友致意:「先生久經波折,終於又回到了朕的身邊。來,請先生
    飲了這杯酒,權作洗塵,朕還有話要說。」
    
      伍次友詫異地接過酒來喝了:「皇恩浩蕩,臣永生難忘。不知聖上有何諭示,臣自當恭
    從聖命。」
    
      「好,先生不失當年豁達胸襟。趁著大家都在這兒,朕想替伍先生料理一下終身大事。
    這位豪爽正直的李姑娘,朕是第二次見面了,性情、模樣,和當年的婉娘竟是如此相仿,若
    和伍先生匹配,倒是天作地合的一對,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魏東亭立即表示贊同:「主子說得有理,奴才瞧著也是這樣好。」
    
      伍次友正要說話,突然看見蘇麻喇姑臉色大變,咬緊牙關,兩隻手飛快地捻動手中念珠
    ,不禁一陣心寒,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但是他倆人的這一切,卻沒能逃過李雲娘的眼睛
    ,她深情地看了一眼伍次友,又憐惜地瞟了一下蘇麻喇姑,懷著深沉的痛楚,站起身來說:
    「萬歲和魏大人關愛之情我領受了。萬歲說得好,伍先生正是為國效力之時,我不願以兒女
    私情煩惱他。我這一生有兩願,一願皇上早日殲滅吳三桂,報了我家的深仇大恨;二願天下
    有情人皆成眷屬。這兩條皇上都能辦的—我陪著伍先生三年,兄妹相處,情同骨肉,雲娘一
    生能有這樣一位大哥哥,終生之願也就足了。」眾人還在聽她說,卻不防雲娘一個磋步,遊
    身竄到魏東亭身邊。魏東亭何等機智靈活,卻也沒有能躲開,身子一麻早被雲娘點了穴道,
    腰間佩劍也已被雲娘奪出。
    
      變起倉促,在座眾人大驚失色,狼覃等人,有的搶步過來,護住康熙,有的就要上來捉
    拿李雲娘,卻見她微微一笑,淒慘地說道:「怕什麼,難道我會加害聖主和伍大哥嗎?皇上
    ,民女之心,已經剖白於聖君駕前,先生和蘇大姐的事,請聖上和在座諸位成全。大哥,劣
    妹不肖,從此永別了!」
    
      閉目端坐的蘇麻喇姑,聽雲娘話頭不對,急忙大喊:「妹子,你聽我說!」可是已經晚
    了,雲娘橫劍頸下,只一抹,萬點紅珠,噴勃而出,香魂一縷,杳然而去了。
    
      伍次友一下子跳了過來,雙手緊緊地抱著雲娘的屍體,嚎啕大哭:「雲娘,好妹妹,我
    誤了你了!你走了,走了,撇下我走了,雲娘……雲娘,哈……」一陣淒厲嚇人的笑聲,迴
    蕩在關帝廟內,伍次友瘋顛了。
    
      康熙激動地站起身來,大聲吩咐:「小魏子,傳旨,起駕回宮。何桂柱,用朕的御馬車
    駕,護送先生即刻回京,傳太醫診治,準敢怠慢,朕要嚴懲不貸!」
    
      三十六偽君子邀寵顯偽詐真法師點石變真金伍次友被送回京城,住在何桂柱的家裡,經
    過太醫的細心診治,已經安定了下來,只是身體十分瘦弱。康熙皇帝幾次夜臨病榻之前問疾
    ,使伍次友更加局促不安。他力勸皇上,不要為自己擔憂,專心料理這風雲突起的國事。
    
      康熙也確實很忙。孫延齡、王輔臣等相繼叛變,由此而生出的許多事端,是該一個個地
    解決了,他把熊賜履,索額圖和明珠召進宮來,想聽聽他們的看法,商討出一個對策來。不
    料,剛開了一個頭,他們三人就鬧翻了臉。
    
      索額圖率先發難:「萬歲,記得康熙九年,明珠奉旨去陝西,回來後曾誇耀王輔臣如何
    忠貞,如今王輔臣竟擅自殺戮朝廷大臣,舉兵叛變,這件事明珠應該向皇上說清楚。」
    
      明珠頭上冒出汗珠,但他很快便定住了神,淡淡一笑道:「不用我說,這件事皇上從頭
    到尾都是知道的。」
    
      熊賜履卻冷冷說道:「未必吧!萬歲也有個知道的事呢。」
    
      「啊!熊大人此言,是要置明珠於死地了,你是有名的理學大臣,如此說話,恐怕算不
    得正人君子吧。既然康熙九年我便有罪,何以今日才參劾?既是參劾,在萬歲面前,你就該
    明白直陳,又為何這樣藏頭露尾呢?也不知你和索大人私下是怎樣商定的—是來欺我呢,還
    是欺君?要是欺我,請到我私邸,明珠甘願受欺,要是欺君,那又該當何罪?」
    
      康熙見一開頭便跑了題,心中焦燥,怒目而視:「你們三人都住口,朕召你們來,是議
    論大事的,不想聽你們互相攻訐!來人,去傳王吉貞進見。」說著,拿起御案上的宣紙「啪
    」地一拍,連守護在殿外的魏東亭都嚇了一跳。
    
      索額圖卻並無畏懼之色,跪下奏道:「奴才說的正是王輔臣的事,明珠在陝西收受王輔
    臣的賄賂,回來後欺蒙聖主,致使國家封疆大吏慘死,他力主撤藩,眼見折爾肯等又一去無
    回,這樣的亂國之臣實應處以極刑,以謝天下!」
    
      「嗯?有這樣的事——明珠你受了賄嗎?」康熙問。
    
      明珠「撲通」一聲跪下,抗聲答道:「回主子,奴才沒有受賄,索額圖今日要借刀殺人
    ,不過為了撤藩的事與奴才意見不合,求萬歲替奴才作主!」
    
      康熙知道受賄的事眼前是無法查實的,現在也不是從大臣中追查責任的時候。他嚴厲地
    說:「哼,大亂已成,朝廷無所作為,你們三人先殺頭砍腦袋地鬧了起來,如何能同心協力
    ?撤藩是朕的主意,與明珠有什麼相干?即或明珠也不贊同撤藩,朕依舊要辦;難道你們要
    辦朕這個罪魁禍首?」這話說得分量很重,熊賜履和索額圖連忙叩頭謝罪。卻聽康熙又道:
    「朕何嘗不知撤藩之難?朕已準備好事敗自盡,你們知道嗎?」
    
      三個大臣驚得渾身一顫,相顧失色。
    
      「你們吃驚了,是嗎?死生常理,朕所不諱,唯有天下大權不可旁落。朕寧為唐宗、漢
    武帝敬業而死,不效東晉,南宋苟安而生!」
    
      熊賜履忙叩頭道:「是!奴才……明白!奴才等不識大體,不知大局,求主上治罪!」
    索額圖和明珠也是連連頓首謝罪,康熙這才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說:「這就對了。眼下大敵
    在前,朝廷君臣皆當同仇敵愾,共赴前驅,大大夫立德、立言、立功、立業,在此一時!朕
    為你們和解了吧!從此誰也不許再用意氣。你說呢,熊東園、索老三?」
    
      「扎!」
    
      「明珠,你呢?」
    
      「奴才本來就沒什麼。熊大人和索大人的本意也是為了國家社稷,奴才這顆頭果真換來
    天下太平,砍了也是應該的—二位大人放心,明珠是不會記仇的。」
    
      「好!這才是大臣的風度呢!你們說,王吉貞該怎麼辦?是殺。是放,還是拘押起來!
    」
    
      明珠清楚王吉貞是王輔臣的兒子,對他的態度也就是對王輔臣的態度。剛才索額圖還說
    自己受了王輔臣的賄,此刻怎能為王吉貞說好話呢,皇上的話剛落音,他就急忙說道:「奴
    才以為王吉貞該殺!他父親王輔臣如此辜負聖恩,外邊臣子們早就議論紛紛。既然反了,朝
    廷就不能示弱,自當殺了他的兒子,以謝天下。」
    
      索額圖也忙說:「謀逆大罪屬十惡不赦!大清律早有明文,不分首從俱應凌遲處死!誅
    滅久族。」
    
      康熙點點頭,又瞧熊賜履。熊賜履道:「如今朝野震動,都說王吉貞應斬。奴才倒有個
    愚見,不如拘禁起來,使王輔臣不能專心用兵……」
    
      康熙立起身來在殿內走了幾步,突然說道:「朕昨天問了伍先生,他倒以為放了為好!
    」
    
      三人聽了都是一驚,伍次友為何突然發了善心呢?康熙微微一笑:「你們不要驚疑,朕
    剛聽到伍先生的話,也是不解,現在先不說,把王吉貞帶來問一問再看吧。小魏子,王吉貞
    帶來了嗎?」
    
      王吉貞已經來了,因裡邊正在議事,驢子把他攔在養心殿外垂花門前候旨。聽到上邊傳
    呼,王吉貞忙答應一聲:「臣在!」小心地放下馬蹄袖,弓著腰急步進內,俯伏在地說道:
    「奴才王吉貞恭請聖安!」
    
      康熙沒有說話,背著手在殿內來回走動。殿內靜得嚇人,王吉貞俯在地上不敢抬頭,偷
    偷地瞟眼向外張望,只見有幾個大臣在殿內,卻不知是誰,正在他心神慌亂之時,突然康熙
    停在他面前厲聲問道:「王吉貞,你父親反了,你知道嗎?」
    
      「啊!」王吉貞驚呼一聲,睜著驚恐的眼睛瞧著康熙,牙齒迭迭打戰,忙又顫聲答道:
    「奴才……奴才……奴才本不知曉,近日有些,有些風聞……求……」
    
      又是一陣沉默,幾張紙飄落到王吉貞面前,他雙手捧了起來,只讀了幾句,臉上已冒出
    了冷汗,失神地將折子捧給旁邊的明珠,渾身像打擺子似地發抖,口中吃吃作響,卻一個字
    也說不出來。
    
      康熙目光突然變得咄咄逼人:「你怎麼想?」
    
      「聽……聽憑萬歲……爺發……發落……」王吉貞癱得像一堆泥了,腦子裡飛快地閃過
    幾個念頭,看來今日必死無疑了。
    
      康熙也在緊張地思索,殺掉面前這個人比捻死一隻螞蟻還容易。但昨天伍次友說王輔臣
    反志不堅,殺掉他的兒子只能激他決心與朝廷為敵到底,這個話不能說沒有道理。康熙要見
    王吉貞就是想親眼看看這塊料,若是個有才有識的,當然要殺掉,如今看他這模樣,他倒放
    心了,但又不想就這麼放了,白白地便宜了王輔臣。
    
      「哼!你這個馬鷂子的大少爺就這麼點膽子?抬起頭來,聽朕講!天下千人反萬人反,
    朕唯獨不信你父親會真反,若真地反了,朕不殺他,天也要殺他!莫洛這人素來自大輕浮,
    你父親手下不少人又是闖賊、獻賊的舊部,很難節制,激出了這場平涼兵變,你父親被裹脅
    彈壓不住也是有的!」
    
      王吉貞做夢也沒想到康熙會這樣講,連連叩頭答道:「這是朝廷的恩恕,萬歲爺的明鑒
    !」
    
      「朕召見你來的意思是要你星夜回去,宣朕的敕命,殺莫洛是下面人幹的,你父親的罪
    在於疏忽大意,朕知之甚詳,叫他拿定主意,好生約束眾將,為朕守好平涼,不要再聽旁人
    調唆,只要有功勞,將來連殺莫洛的事,朕也一概不究!」
    
      「是是是!」
    
      「你心裡一定在想,朕此時說得好聽,到時候便會反悔,是不是?」
    
      「是,哦,不,臣不敢!」
    
      「是不是、敢不敢都由你想,由你說!你父親若真地反了,朕豈有不殺你之理,當年你
    父親來京,朕曾賜他一支幡龍豹尾槍,你叫他取出來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把事情挽回來,
    便是一大功勞。」
    
      「扎!」
    
      「你去吧!狼覃!告訴兵部給他辦通行金牌,放他出京。」王吉貞伏地謝恩,帶著一身
    冷汗退了下去。
    
      看著王吉貞的背影,熊賜履小心翼翼地問道:「萬歲,王吉貞放回去之後,王輔臣就沒
    了後顧之憂,恐怕亂子越闊越大了。」
    
      康熙默然不語,回到御座上坐下,冷冷地看著三個大臣。明珠腦子轉圈快,隨口說道:
    「聖上這樣處置,極其英明,王吉貞這樣的稀泥軟蛋,殺了不值一刀,留著又毫無用處,不
    如放回去,還可以讓王輔臣知道聖恩……」
    
      他的話還沒說完,卻見康熙的臉沉了下來,便突然停住了,康熙的心中十分不快,這個
    明珠善於窺測聖意,一下便把自己的想法全都點破了:該死的奴才,你耍什麼小聰明,他見
    明珠俯在地上不做聲了,便沒有好氣兒地說:「明珠,你該去看看伍先生了,他的病剛剛好
    ,你要勤去勸著點兒。」
    
      「是,奴才遵旨。」
    
      伍次友的病是心病。這些天來,雲娘的影子時刻索繞在他的心頭,結識三年,風雨同舟
    ,幾多患難,幾多歡樂,他們都是在一起渡過的。那天,皇上指婚的時候,如果不是蘇麻喇
    姑在場,也許,現在二人正在新婚燕爾之際呢。唉,一切都是這樣地不可思議。我伍次友半
    生磋陀一事無成,既不能輔佐聖君,揚威朝堂,又不能自由自在地邀遊林泉,反倒連累了兩
    位青白痴情的女子。一個為自己出家,一個為自己捐軀,如今孑然一身,又何以自處呢?他
    曾想為雲娘殉情,又覺得對不起龍兒;他想苟且愉生,卻無顏再見蘇麻喇姑。幾天來,渾渾
    噩噩,如痴如夢,今日,突然清醒過來,又覺得萬念俱空,周圍一切,都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前,提起筆來,為雲娘書寫一篇祭丈,想了結與雲娘的關係,然後,
    遁入空門,在誦經念佛聲中了此餘生。剛剛寫了兩句,明珠和周培公卻闖了進來,明珠走到
    桌前,大聲讚道:「好,大哥寫得好文章啊。嗯—『天下第一絕情無義、喪心病狂之揚州書
    生伍次友,謹以清酒一杯;致於靈秀仙女雲娘賢妹神前』……好,只此一句破題,就與眾不
    同,大哥不愧是個多情的種子……」他神飛色舞,唾沫四濺地說著,伍次友已經忍無可忍了
    ,他厭惡地打斷了明珠的話,向周培公拱手一禮說道:「培公老弟,多謝你在百忙中前來看
    我。請坐,柱兒,上茶來!」
    
      明珠知趣地坐下不說話了,周培公卻走上前來,攙扶著伍次友坐下,然後謙恭地說:「
    伍先生,三年前蒙您以一封書信舉薦我來到聖主身邊,得以遂平生之志,展少年所學。如今
    學生卻有一事不明,想來請教先生。」
    
      「好了,好了,培公賢弟,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你的心思,無非是說我不該為兒女私情
    如此頹喪。唉,我何嘗想這樣呢,先是一個婉娘,又是一個雲娘,皆因我的緣故,遭此意外
    變故,說來說去,我伍次友是不祥之身,沾著誰,誰就要倒霉,假如再待在皇上身邊,恐怕
    還要把晦氣帶給聖主呢。唉——」周培公和明珠尚未開口,何桂柱卻在一旁說話了:「嗨,
    二爺,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呀?老太爺假如知道了,會生您的氣的。」
    
      「唉,隨他老人家怎麼責罵,我都不管了,我把什麼都看透了。我被命運撥弄到如此地
    步,也該大徹大悟了,原來不信鬼神、佛道,現在想來倒是寧肯信其有地好。」
    
      周培公一笑起身,拉起伍次友:「先生的心情,小弟完全清楚。今日小弟來這兒是想請
    大哥和我出去走一趟。」
    
      「出去?上哪兒?」
    
      「京郊大覺寺來了一位活佛,乃五台山的菩提法師,能說人三世因緣。我們何防去結識
    一下呢?明珠大人有興,也不妨一同走走。」
    
      「好吧,這位活佛,不在香火鼎盛的寺院裡掛單,卻往幽深僻靜的古寺裡駐法,倒像是
    一位高僧,就請他為我指點迷津吧。」
    
      大覺寺座落京師西北台山側,緊與西山遙相對峙,金元年間香火極盛,可惜後來遭戰火
    ,只留下一片殘垣斷牆,枯木蕭森。巍峨的正殿已破爛不堪,倒是南廂一排配殿,似有人略
    加修葺過,給這荒寒冷漠的古寺增添了一點活氣。四人在廟前下馬,一天多沒進食的伍次友
    已氣喘吁吁,一邊拾級而上,一邊對周培公說:「你騙得我好苦!哪有什麼活佛說法?」周
    培公向遠處一指,笑道:「那不是一個和尚?」
    
      伍次友抬頭一看,果然有一個和尚從配殿中走出。看年齡不過四十餘歲,身材瘦弱,面
    貌清矍,穿著一件木棉袈裟,裡邊穿一領土黃色僧衣,雙手合十立在玉蘭樹下口念佛號:「
    阿彌陀佛!有緣居上來矣!我和尚便是菩提,願引居士慈航渡海!」
    
      伍次友聽這和尚說得如此口滿,心中不服,那事事認真不肯苟且的脾氣又上來了,他一
    向學問很雜,幾乎無所不通,接著和尚的話音,便考問起佛法禪理來了。二人一問一答,談
    鋒極健,連周培公和明珠都聽呆了,卻不知二人究竟誰勝誰敗。
    
      這場別開生面的佛法辯論,進行了半個時辰,伍次友突然雙手合十,向菩提和尚施禮:
    「弟子愚昧無知,多承大和尚點化,甘心皈依我佛,願在大和尚堂下做一執拂頭陀。」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居士既深明佛理,何以又如此愚不可化呢,有求於佛而入佛,
    終生不得成佛。爾不能順心見性,不得為和尚弟子!」
    
      伍次友心頭一震,又來了怒氣,不甘示弱地說道:「和尚也是凡人來,值得如此自大自
    尊嗎?大和尚蜇居深山古剎,耳不聞絲竹弦歌,目不視桃李艷色,面壁跌坐,對土偶木佛,
    便以為是無上菩提?明珠,培公,柱兒,咱們走,咱們走!」說著便欲起身。
    
      「居士且慢!是和尚失言了!」說著拂塵一擺,伍次友驚愕之間,兩行女尼各十二人從
    配殿裡款款而出,個個體態輕盈,雖娥眉淡掃、粉黛不施、卻都是綽約風姿的絕色佳人。
    
      伍次友正不知何意,突然看見蘇麻喇姑陪著兩個婦人走了出來,立在大悲壇前微笑不語
    ,明珠和何桂柱一看,竟然一個是太皇太后,一個是當今皇后!驚得一躍而起,伏地叩頭,
    周培公也忙不迭跟著行禮。
    
      太皇太后向明珠等三人一擺手:「這兒沒你們的事,退下!」
    
      「扎」三人慌忙退到廟外,明珠又隨手關上了廟門。
    
      太皇太后望著痴呆呆的伍次友,款款一笑說道:「伍先生,你面前這位菩提長老,乃順
    治先皇化身,怎麼,做不得你的師父嗎?」
    
      伍次友陡然一驚,忙伏地謝罪:「臣不敢,適才已被活佛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了。
    」
    
      和尚雙手合什,微微一笑:「阿彌陀佛,伍先生請起。你果然是個飽學之士,若不是我
    苦讀經書,鑽研佛法十幾年,今日就要栽到你手裡了,怪不得皇上對你如此器重。伍先生,
    你既有此才華、不能自解自脫,反向空門求助,豈非捨本求末?天下之大,何愁無英雄立足
    之地,你要三思。」
    
      「是,弟子謹遵法師教誨。」
    
      「這就對了,天下正值多事之秋,你跟著玄燁好好幹吧。京華風雲,正是盛景無限呢。
    阿彌陀佛!」
    
      三十七吳應熊投靠楊起隆小毛子嚇死王鎮邦臘月二十三是小年,北京城裡,家家團圓,
    上香敬酒,恭送灶王爺,希望他上天言好事,回宮降吉祥。可是,在京郊的潞河驛,卻有一
    伙人聚在那裡,他們計議的不是好事,而是叛亂;他們要帶給京城百姓的,也不是吉祥,而
    是災難。這伙人,就是楊起隆和鐘三郎香堂的管事們。
    
      半個月前,楊起隆突然轉移,從城裡的鼓樓西街周府,來到了潞河驛,一來,就封鎖路
    口,封鎖消息,嚴禁任何人出入。養心殿總管太監小毛子和文華殿的管事太監王鎮邦,也被
    他帶來了,經過幾個畫夜的密議,起事的計劃,已經大體上定了下來,小毛子參加了這些密
    會,掌握了全部情況,急於趕回宮報信,卻又無法脫身。再說,起事的時間究竟在那一天呢
    ?他想再探出個實底來,所以才沒有冒然行動。
    
      這天晚上秘密會議,是關鍵的、也是起事前最後的一次大聚會。潞河驛二進院的正堂裡
    ,明燭高燒,酒香四溢,楊起隆坐在正中,各省的堂主和謀士、將軍提督、都統環列四周。
    酒過三巡,楊起隆紅光滿面,興奮地立起身來:「諸位,告訴大家一個喜信兒。吳三桂已經
    動手了!耿精忠也將福建巡撫範承謨拿了,尚之信還扣押了他的父親尚可喜,與廣東廣西巡
    撫聯名討清。此刻,湘江以南已不再是清朝的天下了!」
    
      宴席上的人立時轟動起來,有的交頭接耳小聲議論,有的快活地大說大笑,也有的端著
    酒杯沉思,有的只是抿著嘴兒笑,氣氛十分熱烈活躍。
    
      「我們決定起事」,楊起隆莊嚴地宣布,「有幾件事還要和大家商議一下,請軍師李先
    生講講。」
    
      李柱原與楊起隆挨身坐著,這時慢慢起身,環顧一眼眾人;「諸位,我們就要樹旗起事
    了,『國號』仍為大明,年號——廣德。明年的正月初一,即為大明廣德元年。奉先皇崇禎
    昭烈皇帝三太子朱慈炯為主。」
    
      人群中一陣竊竊私語。外省來的堂主,只知有個朱三太子,卻從未見過面,李柱心中明
    白,向楊起隆一指:「諸位請看,正中高座的楊起隆,就是先皇的三太子。自從甲申之變,
    闖賊攻下北京,先皇殉節之後,為韜晦之計,三太子改名楊起隆,算來,已經三十來年了,
    太子周遊全國:為匡復大明,殫精竭智,嘔心瀝血,現在終於要起事了,所以,從即日起,
    應該正名。」
    
      眾人轟然而起,向楊起隆參拜,楊起隆端坐受禮,洋洋自得,他揮手令眾人歸座,又示
    意李柱繼續講下去。
    
      「起事時,以舉火為號——由內廷,大佛寺、妙應寺、文大祥詞,孔廟、景山東、鼓樓
    ,鐘樓、李卓吾墓、大鐘寺、臥佛寺、爛面胡同和鎮崗塔計十三處,於半夜子時放炮點火,
    全城齊動,攻打紫禁城。」
    
      「為便於識別,我們做了兩萬頂紅帽子。太監中香堂會眾頭目五十六人,已經提前發下
    ,有他們做內應,我們定會一舉攻入皇宮,奪下執掌乾坤的中樞,現在要議的是,什麼時候
    動手合適,請各位堂主、將軍暢敘己見,以供三太子抉擇。」
    
      一個留著小鬍子的山東香堂堂主,站起身來,大聲喊道:「嘿,這有什麼好商量的,說
    幹就幹,馬上動手!」
    
      小毛子早聽得心驚肉跳,消息送不出去,如果匪徒馬上動手,大內豈不又要遭殃?不行
    ,得拖住他們。他略一沉思,便站起身來,先向楊起隆躬手施禮,又團團圓圓地作了一個大
    揖,站在當中說開了:「三太子,軍師和各位堂主,聽我一言,要說這起事的時間嘛,今日
    最好,小年下,多吉利呀!」
    
      楊起隆笑著插了一句:「好是好,就怕來不及。」
    
      「是這話,可要是錯過了今天,就得另選一個吉利的日子,三太子已經等了三十多年了
    ,不能匆匆忙忙,要是犯了日子,就不好了。」他一邊說,一邊扳著指頭盤算著:「明個二
    十四,二十四掃房子——烏煙瘴氣的,不好。嗯,二十五,磨豆腐,干轉圈子,不出路,也
    不好。二十六,去割肉,血淋淋的,不行。二十六,殺灶雞,本來不錯,可是金雞叫明,正
    應了個明字,殺了就叫不成了。二十八,把面發,嘿,瞧著挺大的個,一捏一個死疙瘩,那
    能行。二十九,灌黃酒,哎——這日子好,酒助英雄膽,放開手腳幹。太子,我看二十九就
    行。」
    
      楊起隆聽他把日子越推越往後,心中有些起疑臉色也難看了,李柱城府極深,他也懷疑
    小毛子,但卻不露聲色,他心想,看來,公開商議起事的時間,並不妥當,好在兵不厭詐,
    隨便定個日子哄哄這小子,要提前,還不是一句話嗎,想到這兒,他走上前來,拍拍小毛子
    的肩頭說:「好小子,有板有眼,左一套右一套的,不含糊,我看,既然是推遲了,不妨再
    往後放兩天,大年初一,京城皇宮都在慶賀的時候,咱們來個出其不意,突然行事,清水煮
    餃子,叫他康老三吃個夠!」
    
      眾人哄堂大笑,個個叫好,小毛子神氣活現地回到座位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靜待下
    文,李柱清了清嗓子,正要說話,忽見一個侍衛跑了進來:「稟三太子,吳應雄來了!」楊
    起隆一驚,嗯—吳應雄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呢?
    
      原來,自從朝廷檄藩詔旨一下,他就預感到末日臨頭了,父王在雲南一旦動手,皇上立
    刻就要拿辦他。怎麼能躲過這場突難,順利返回雲南呢?開始的時候,他把希望寄托在小毛
    子上,想利用這個雙料間諜,打通楊起隆的關節,讓鐘三郎香堂幫助他脫身。可是後來內務
    府黃敬跑來告訴他,說小毛子是個用苦肉計打進去的奸細,但楊起隆尚未發現,反把他帶到
    城外參與起事的準備去了。吳應雄聽了雖然吃驚,卻也沒太往心裡去。讓小毛子去禍害一下
    楊起隆,對自己或許有好處呢。可是,當黃敬告訴他,說據內宮透露的可靠消息,皇甫保柱
    已經秘密地投降了康熙,這可把吳應雄驚呆了。皇甫保柱是父王駕前最忠心的侍衛,手中掌
    握著無數的機密,再加上他有勇有謀武藝高強,他如果真地叛變了,不但自己逃不出去,對
    父王也是很大的威脅。他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對這個人寧可錯殺,
    也不能留下,只好狠下心來,用杯毒酒結果了皇甫保柱的性命,這麼一來,身邊再也沒有一
    個可以保護自己的人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厚著臉皮再去求楊起隆幫忙。不過,今天他來
    ,一是手中有吳三桂給楊起隆的信,二是把著小毛子的底,必要時,可以甩出這張牌,以取
    得楊起隆的信任。所以,盡管是倉惶出逃,卻仍然裝出一副鎮定自若的神氣,一進門就大聲
    笑著說:「嚇!真熱鬧啊!不速之客再次闖了三太子的香堂,多有得罪了。」
    
      楊起隆站起身來冷冷一笑說道:「額駙大人不在石虎胡同安居頤養,卻沖風冒雪,輕裝
    簡從,來此荒僻小鎮,不知有何見教。」
    
      吳應雄知道他是嘲諷,可是,此刻父親起事的密報已經到手,再不出逃,就要身陷囹圄
    了,不得已才匆匆逃出來投靠楊起隆,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陪笑說道:「實不相
    瞞,在下特來登門求助,昨晚我離開石虎胡同,今晨就得到消息,舍下已被抄了,此乃非常
    之時,請三太子和我們同舟共濟。」
    
      「啊?同舟共濟,好哇,世子盡管放心住下,玉皇廟紅果園,你瞧著哪裡舒服,就住下
    好了,不過這只是同舟……」
    
      「當然,當然,在下這裡有家父的一封親筆書信,請三太子過目。」郎廷樞急忙打開包
    袱,取出吳三桂的信來。楊起隆拆開一看,裡面裝著一份吳三桂的討清檄文,另一份,是一
    封給楊起隆的信。信中說雲南將士願集合於三太子麾下,為匡復大明王朝,浴血死戰。楊起
    隆並不相信吳三桂這話是出自本心,但在此時此刻,起事在即,有吳三桂的幾十萬人馬做後
    盾,而且吳三桂明說了擁護朱三太子的話,對楊起隆卻是十分需要的,所以,忙站起身來,
    興奮地向眾人說:「各位,吳世子為我們又帶來了好消息,平西伯願率部屬,擁我朱三太子
    為主,共圖大業。」眾人一聽,歡聲雷動,拍手叫好。楊起隆走下來拉住吳應雄:「世子,
    如今你是我這裡的貴客了,請上坐。」
    
      「慢!在下還要為三太子拔掉一顆小小的釘子。」說著,忽然一轉身,目光如電地看著
    小毛子,叫出了他的本名:「錢喜信,出來!」
    
      小毛子驚慌地走了過來:「世子,您老這是怎麼了,小毛子沒冒犯您哪?」
    
      「哼哼,少費話。我問你,你倒底是我吳應雄的人,還是三太子的人,抑或康熙的人?
    說!」
    
      小毛子明白,再說什麼也瞞不住了,牙一咬,迸出一句話來:「爺是皇上的人,你又怎
    麼著?」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人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這個極受楊起隆和李柱重用的太
    監,怎麼會是奸細呢,楊起隆的臉立時蒼白了,吳應雄緊追不捨:「好小子,有種!我問你
    ,到這兒幹什麼來了?」
    
      小毛子恢復了鎮靜,又抓住了話題了:「哎—額駙忘記了,不是你派我打進鐘三郎會的
    嗎?你既然知道我是皇上的人,為什麼不早把底揭出來,還要派我到這來,禍害別人呢?」
    
      小毛子這話,又引起一陣陣議論,吳應雄張口結舌,無法答對。可是,楊起隆卻已下了
    狠心,不管小毛子是康熙的人,還是吳應雄的人,反正都是奸細,不能讓他再說了,他大喊
    一聲:「王鎮邦!」
    
      「奴才在這侍侯呢!」
    
      「把小毛子拖出去,埋了!」
    
      「扎!」
    
      兩個衛兵走上前來,架起了小毛子就走,王鎮邦也快步跟了上去。來到後院門口,小毛
    子假裝提鞋,順手抓了一把牆角的細沙土,揣到了杯裡,衝著王鎮邦說:「王公公,好歹咱
    倆都是大內出來的,臨死之前,您讓我再喝一口酒行嗎?」
    
      「好好好,依著你。來吧,咱們就在這小屋內,我敬你一杯算是送行。哎,你們二位叫
    上幾個人,先去挖坑吧,待會兒,我把小毛子送過去。」
    
      小毛子看到兩個衛兵退下之後,王鎮邦提了一壺酒,又弄來幾樣小菜,放在桌上,便客
    客氣氣地對王鎮邦說:「王公公,我謝射您了,小毛子這輩子福也享了,罪也受了,沒有什
    麼虧的,再說老娘也受了皇恩,我還盼什麼呢?眼一閉就算完了,難得你我兄弟一場,這酒
    也不能光讓我喝呀,咱們對飲兩杯如何?」
    
      「不不不,你知道,我有心疼病,一喝酒就愛犯病。你喝吧,我坐在這兒陪你。」
    
      「哎—平常日子,你不喝,兄弟我不勉強,今兒是生離死別,雖說各為其主,可咱倆好
    歹也是兄弟呀,這點面子你不肯給嗎?來來來,兄弟我替你滿上,請請。」
    
      一連兩杯下肚,小毛子的話匣子打開了,他胡吹海聊,怎麼先用毒藥,灌暈了葛褚哈,
    又用茶壺打死了他;又怎麼在黃四村的茶壺裡暗下了雙料的毒藥,吹得神乎其神:「嘿,台
    階上站著皇上和蘇大師,身旁還有小魏子和幾個大內侍衛,這麼多人大睜著雙眼,也沒看見
    我往壺裡放毒藥。」
    
      「喲!小毛子,你會變戲法?」
    
      「我是變戲法的祖師爺。不瞞王公公,我身上隨時都帶著毒藥呢?要不,敢闖這鐘三郎
    香堂嗎?剛才,要不是你們幾個拉的快,只要讓我在三太子桌前走上一圈,說不定啊,他還
    得死在我前頭呢。哎,王公公,今兒個,你打算讓兄弟怎麼個死法。」
    
      「按香堂老規矩,活埋!」
    
      「王哥,你告訴他們一聲,把坑挖大點,太小了,放不下。」
    
      「去你的,一條瘦不拉幾的猴子,要那麼大的坑幹什麼?」
    
      「哼哼,對不起,兄弟懂那無毒不丈夫的道理,你送我,不把我送到地方能行嗎!」說
    著從懷中抓出細沙來,順手一揚,撤落在酒裡、菜裡:「看見了嗎?剛才您喝的那酒裡,兄
    弟我已放了這毒藥。王哥,你包涵著點,小毛子我也是萬不得已呀!」
    
      小毛子說得極其輕鬆自如,可是王鎮邦聽了,卻似晴天打了個霹靂。驚得他目瞪口呆,
    變貌失色,突然他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絞痛,而且越來越厲害,他知道,自己的心疼病犯了,
    說不定,小毛子下的那毒藥也開始發作了。越這麼想,就越覺疼得難受,頭上豆大的汗珠直
    住下落。
    
      小毛子見這一招果然見效,更加得意,便想再加上幾句,逼著他放自己逃出去:「王公
    公,不要怕,要不,等他們來拉我去活埋的時候,你把我身上的解藥拿去。哎,解藥呢?哎
    呀!不在這兒,在我床頭上放著呢。走,你快點領著我去,要不然,就來不及了。」話沒說
    完,就見王鎮邦臉色烏青,口鼻歪斜,咕咚一聲栽到地上,竟然死了。
    
      王鎮邦一死,小毛子又驚又喜,他怎麼也想不到,心疼病這麼厲害。三杯老酒,一番恐
    赫,竟能要了命,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便繞過王鎮邦的屍體,出了房門。遠遠看見,
    幾個衛兵還正在吭吭哧哧地挖坑。前院,燈火輝煌,猜拳行令之聲,一起一伏,他不敢怠慢
    ,溜到馬廄裡偷出一匹馬,揚鞭疾馳,直奔京城而去,等到衛兵阻攔不住報進中廳時,小毛
    子已經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三十八殺叛奴武丹奉懿旨匿行藏李柱騙官兵接到小毛子冒著生命危險飛馬送回來的情報
    ,康熙皇上大吃一京。宮內總共有太監一千掛零,就有三百多人參加了鐘三郎香堂,而且其
    中的五十六人還發了紅帽子。小毛子的出逃,肯定會引起楊起隆的警覺,他們準得立即動手
    ,不會再等了。康熙急忙宣召巡防衙門的圖海和周培公火速進宮。圖海和周培公聽了這消息
    ,又是吃驚,又是為難。北京附近的八旗、綠營、銳健營已奉旨開往太原、陝州、洛陽等地
    去了,京城只有魏東亭和圖海手下的五千軍馬,又散處城內城外,兩萬紅帽子若真地聚齊,
    確實難以應付。康熙聽了心中不由得一陣焦燥,大變迫在眉睫,怎能有片刻猶豫,他大叫一
    聲:「圖海!」
    
      「奴才在!」
    
      「十三處起事地點及捉拿吳應雄、楊起隆的差使由你和周培公去辦!」
    
      「扎!」
    
      「一群烏合之眾,用不著千軍萬馬,你們的行動要快,要搶在他們前邊,放出手段幹!
    」
    
      「扎!」二人又是同聲齊應。
    
      「小魏子,你去隆宗門北,熊賜履、索額圖、遏必隆,還有米思翰、明珠他們都在那裡
    值夜,又都是手無寸鐵的書生,宮掖有變,傷了他們那一個都唯你是問!」
    
      「扎——只是萬歲這邊……」
    
      「不要說了,豈有滿宮皆反之理,朕這裡應付得了。滿打滿算他們只有三百餘人,有什
    麼了不的,狼覃,你去,傳旨儲秀宮皇后和貴妃鈕枯祿氏,叫惠妃帶著金子,即刻至慈寧宮
    陪伴太皇太后,將慈寧宮太監全都扣起來。命其餘各宮主事太監將宮門封了,一律不準任何
    人出入。你為朕守好慈寧宮便是功勞!」
    
      狼覃聽完康熙的旨意,忙叩頭答應一聲:「扎!」又對穆子煦,驢子他們說:「穆兄、
    姜兄,你們要多擔待些了。」穆子煦嚴肅地點點頭,驢子搓了搓手笑道:「你快辦你的差吧
    !別學魏大哥那樣,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的—我們懂得!」
    
      康熙一切安排妥當,便過來撫慰小毛子:「小毛子你先到後邊歇歇,事完了朕放你半年
    假好生調養一下—來人,扶小毛子到後邊去,再點十支蠟燭來!」
    
      養心殿副管事太監侯文走過來:「回萬歲爺的話,自臘月十五萬歲下旨嚴管燈火,各宮
    各殿的蠟燭都是數著數兒給的,咱們也沒多餘的。若再添十支,兩個時辰以後,養心殿就得
    黑著了。」
    
      「混帳!嚴管燈火是怕走水,怎麼連朕也管起來,即刻派人去領!」
    
      「奴才豈敢欺主!只是燭油庫的劉朋今晚不在宮裡,這會子不好找他。」
    
      康熙氣得無話可說,擺擺手道:「滾!把養心殿各房太監的蠟都拿來。」他看了幾行奏
    章,又覺得心亂如麻,索性靠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半夜時分,從城西和城東北角兩處,先
    後傳來爆炸聲。朦朧中的康熙一躍而起,快步走到殿外,站在丹墀下觀望,臥佛寺方向,濃
    煙捲著火光,把冬夜的北京城照得一片明亮,突然鼓樓那邊又燃起了沖天大火,炸雷似地響
    起了爆炸聲,北京城都被驚動了,順天府、兵部衙門、善撲營、九門提督府的大鼓擂得山響
    ,號角聲此起彼伏,急促的馬蹄聲敲擊著宮外御街堅硬的凍土和石板道,還夾著婦女和孩子
    驚恐的哭聲,尖叫聲和咒罵聲,京城陷入了極其恐怖和不安的混亂中。
    
      康熙見到只有三處起火,不禁寬慰地點了點頭,高興地對穆子煦道:「圖海搭上周培公
    長進不小,若能拿住賊首,那可……」話沒說完,又聽近處轟地一聲,原來是宮中燭油庫也
    著了火。
    
      霎時間,大內一片騷亂,滿宮到處都是人影幢幢,鬼哭狼嚎,養心殿大院也像突然炸了
    營一樣,太監們沒頭沒腦地大叫大嚷,到處亂竄亂跑。所有燈燭突然一齊滅掉,黑暗中大內
    一片混亂。
    
      穆子煦見勢不好,急忙拉了驢子,一邊一個護著康熙,站到養心殿的琉璃壁前,以防有
    人從背後暗算皇上,又高聲叫道:「侯文,掌燈,快掌燈!」
    
      侯文抱了二十支大蠟燭走了過來,拿著火把,晃晃悠悠地卻怎麼也點不著。穆子煦上前
    一把把他推了個仰面朝天,搶過火把來一看,原來臘燭的芯全被拋掉了,驢子怒火上竄,上
    前一腳把侯文踏住:「狗奴才,老實說,你是不是楊起隆的人。」
    
      「不不不將爺饒命,我……我不是。」
    
      「哼,不是,不是為什麼抽掉蠟燭燈芯!」他拔出劍來,向侯文心窩猛地一刺:「去你
    的吧!」
    
      就在這時,養心殿院的垂花門「轟」地一聲被撞開了,幾十個太監像沒頭蒼蠅一般擁了
    進來,他們打著火把,舉著大刀,有的叫著「反了,反了」,有的喊著「抓反賊呀。」但卻
    橫眉立目直撲站在照壁前的康熙皇上。驢子怒罵一聲,縱聲迎了上去,「唰唰」兩劍,砍倒
    了兩個跑在前邊的人,其餘的被他這威勢嚇住了,躲在黑影裡,只是吶喊卻不敢上前,突然
    ,垂花門口又進來了一批人,也是打著燈籠火把,卻沒有人吶喊。驢子正要闖過去,卻被穆
    起煦拉住了:「後退,是老佛爺在這裡。」
    
      太皇太后沉著地走了過來,她的身後是皇后和貴妃,狼覃仗劍護侍在太皇太后身邊,皇
    後赫捨裡氏懷孕已經九個月,卻強自鎮定著,她掃了一眼院內的局勢,聲音不高卻沉穩有力
    地叫了一聲:「驢子在嗎?出來答話!」
    
      驢子閃身出來,跪下答道:「回主子娘娘,奴才驢子在!」
    
      「平身。我乃天下國母,六宮之主,今日賜你改名武丹並特許你在內宮裡開殺戒,懲治
    叛賊!」
    
      「謝主子娘娘,奴才武丹領旨。」
    
      就在皇后和武丹一問一答之際,一個造反的太監突然從黑影裡竄出來,揮著大刀向皇后
    撲去。皇后身邊的大宮女墨菊,拼死向前,護著皇后,被那賊一刀砍中小腿,倒了下來,武
    丹勃然大怒,他原是關東響馬出身,勇猛殘暴,自從被選入大內,當了皇上的貼身侍衛,從
    來沒有痛快地殺過人。今天,奉了皇后懿旨,再無顧慮,大吼一聲,一把抓過這個太監,「
    喀察」一劍,將他從腸到腹,來了個大開膛,鮮血和腸子一齊流出來。武丹抓同那個太監的
    心來,扔給墨菊:「快吃了它,吃了就不疼了!」
    
      太皇太后雖然隨軍徵戰多年,也從未見過這等凶殘的殺人方法,連忙合掌念佛,皇后更
    是嚇得心驚肉跳,閉了眼睛,不敢再看。
    
      武丹見穆子煦和狼覃已經護住了主子,再無後顧之憂,便吼叫著殺向黑影裡,只要見到
    拿著武器的太監,揮手就是一劍,他知道,宮中有嚴規,除侍衛外內宮太監一律不許私帶武
    器,看準了這一點,他的劍下就不會有冤魂。造反的太監們被逼得再無生路,吶喊一聲猛地
    反撲過來,狼覃冷眼旁觀,有一個喊得最凶的肯定是他們的頭子,便出其不意,躍上前去,
    一把抓住,又大叫一聲:「都放了武器跪下,要不然叫你們和他一樣死法。」一邊說,一邊
    刷刷幾刀,把那個太監大卸八塊。眾反賊個個嚇得魂飛天外,扔下手中刀劍,趴在地上不住
    地磕頭求饒。
    
      康熙見滿院子屍體狼藉,血跡斑斑,怕驚嚇了老佛爺和宮眷,便喝令狼覃和武丹停手,
    吩咐一聲:「把他們交到慎刑司去,嚴加看管聽候審訊。」說完一轉臉,看見魏東亭汗水淋
    灕地走了過來,忙問:「小魏子,那邊情形怎樣了?」
    
      「回主子,和這裡差不多,已經處置過了,全宮造反作亂的,只此兩處。」
    
      太皇太后素來賞識魏東亭,見他身上並未沾血帶污,驚異地問道:「你沒有殺人?」
    
      「回老佛爺,奴才沒奉聖命、懿旨,不敢殺人,只挑了十幾個人腿筋,殘廢怕是免不了
    的。」
    
      太皇太后合掌道:「阿彌陀佛!賞你黃金一百兩,這邊一人五兩!」
    
      康熙聽祖母如此處置,不禁開懷大笑。
    
      小毛子的突然出逃,打亂了鐘三郎香堂的叛亂計劃,逼得楊起隆急促起事。按他們原來
    的計劃,是要在十三處同時舉火的,可是,匆忙之中,只有四處接到了號令,還被圖海派出
    的綠營兵迅速撲滅,而周培公帶領的大隊人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潞河驛,楊
    起隆措手不及,只好率眾抵抗,他的香堂會眾,雖然喝了符水,拜了神明,可是碰上真刀真
    槍的官兵就全都現了原形,剛一交手就被打亂了陣腳,一個個抱頭逃竄,只恨爹娘少生了兩
    隻腳。眨眼之間,揚起隆的身邊只剩下了二百多個死黨信徒,被節節逼近的官軍,壓縮在紅
    果園裡。
    
      此時,天將破曉,軍師李柱清點了一下人數,又逃亡了一半,連口口聲聲說要和楊起隆
    生死相依的吳應熊,也不知逃往何處了,剩下這伙人,七零八散地坐在樹下的草叢裡,頭上
    冒著熱汗,嘴裡噴著白霧,人人目光痴呆,個個垂頭喪氣。楊起隆沒想到,三十年苦心經營
    ,卻是這樣一個下場,真是欲哭無淚,欲逃無門了,只得低下頭來,不住地唉聲嘆氣。
    
      突然,他拾起亮光晶瑩的寶劍,掃視一下眾人:「唉,天喪大明,非人力可以挽回,諸
    位保重,我去了……」說著,橫劍就要自刎。
    
      李柱猛撲上來抱住了他:「少主,您千萬不要輕生,天下少了你,大明便永劫不復了。
    」
    
      就在這時,一個匪徒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少主、軍師,不好了,又有一大隊官兵開過
    來了!」
    
      眾人靜神一聽,果然外邊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李柱霍然而起,手按腰刀,對大家說
    :「名位,事已緊急,眼下只有一條出路,有不怕死的跟著我去向圖海自首。」
    
      張閣老驚呼一聲:「啊!什麼?你要送死去嗎?」
    
      「對,我們共推一人,假冒三太子的名字去自首投降,官兵必不生疑。這樣,咱們少主
    才可以乘亂秘密逃走,召集香堂會眾,東山再起。官軍見我們沒了主帥,諒也不至於全部殺
    頭,即令死了,還有少主給咱們報仇雪恨。」
    
      張閣老嘿嘿一笑:「算了,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他最後的「人」字尚未出口
    ,便被朱尚賢從背後一刀捅死。
    
      朱尚賢大叫一聲:「誰敢不聽,他就是榜樣。」
    
      楊起隆站起身來,環環一揖說道:「兄弟們,不要這樣,還是死我一人,保護大家的好
    ……」
    
      李柱打斷了他的話,斬釘截鐵地說:「少主,你迅速去後面隱蔽,待官兵退了再設法逃
    出去,別忘了,替我們報仇。」說完,率領眾人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高喊:「官軍聽著
    ,我就是朱三太子,願率部向圖海大人投降,你們如果不放我們出去,我們就在這裡全體自
    殺,你們一個活的也別想抓到。」
    
      外邊的官軍趕快報告給周培公,周培公派人下令,讓匪徒們扔掉武器,整隊出來,他派
    官兵押著這一百來人,向西直門大街走去,又讓人去紅果園內搜尋一遍,才打馬回城,可是
    那個潛藏在草叢深處的揚起隆,卻趁著官軍撤退之際,翻出後牆逃走了。
    
      夜間的剿匪行動,進展得十分順利,圖海帶著一隊親兵,在長安街來回巡視,總領全城
    各路人馬,只要見到犯夜出來的人,無論有沒有紅帽子,一律捉拿。天亮之後,又打開西直
    門,嚴密盤察過往行人,見周培公押解著俘虜回來,心中一喜,忙打馬走了過來,向周培公
    問了情況,便朝犯人大喝一聲:「誰是朱慈炯,站出來回話。」可是連問三聲,卻並沒人回
    答。圖海還在詫異,面前這一百多人突然呼嘯而起,一齊撲了過來。原來這伙人,全是跟了
    楊起隆多年的亡命之徒,知道陰謀敗露,絕無生望,便一齊上來拼命,匆忙之間,圖海赤手
    空拳,與匪徒們展開搏鬥。幸虧他的親兵隊伍訓練有素,剎那間便佔了上風,把匪徒們打倒
    在地又重新捆綁起來。揚起隆的軍師李柱仰天大笑:「哈……圖海,你想捉到朱三太子嗎?
    他會來找你算帳的!」
    
      圖海怒火中燒,一腳把李柱踢倒在地:「賊子休要逞能,告訴你,吳應熊偷了皇上的金
    箭,又拿了兵部的牌照,也沒有逃脫出去。你們那個朱三太子,跑不了的!來人,把他們押
    下去,聽候審訊。」說完,他和周培公一同進宮,向皇上報告了撲滅鐘三郎叛亂的經過,他
    見康熙臉色陰沉,又叩著頭自責地說:「萬歲,奴才圖海慮事不精,奉職無狀,走了奸民匪
    首,求皇上重重治罪!」
    
      「哎?你和周培公用這點人,平定了大亂,有什麼罪?朕心中不悅的是小毛子昨夜在亂
    中被殺了。你們都起來吧,昨夜一共拿了多少人?」
    
      「回萬歲爺的話,按犯夜的拿了二千四百人,今天拿到一百一十三個,都是正凶。」
    
      「犯夜的取保暫釋,聽候勘問!餘下的既然是楊起隆的死黨,一律腰斬棄市。吳應熊嘛
    ,暫交大理寺看管。」
    
      「扎!」
    
      一夜的殘殺,摧毀了揚起隆經營多年的鐘三郎會,卻也在京城內外,以至皇宮內外,倒
    處濺滿了血跡。康熙命圖海總司京城軍馬,清查叛匪餘黨,要讓京城百姓,迅速安定下來。
    內宮則由張萬強帶著幾個忠貞的老太監,從內務府敬事房,到各宮各殿,對所有的太監嚴加
    清查,挨個盤問。由於養心殿裡倒處屍體狼藉,沾滿了血跡,康熙帶著周培公和何桂柱,移
    到乾清門的上書房來處理事務。
    
      他剛剛在龍椅上坐下,就見明珠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萬歲!黨務札和薩穆哈回來了
    。」
    
      「啊?!快讓他們進來!」
    
      黨務札和薩穆哈已完全不能走路,由四個小侍衛架著,腳不沾地抬進了上書房。兩個人
    部是尋常百姓裝束,氈帽破敗,棉袍開花,薩穆哈一隻鞋沒了底子,腳後跟凍裂得像小孩子
    的嘴,正向外滲血。
    
      「你們受苦了」康熙心疼地瞧著兩個叫化子似的大臣,說道:「不要慌張,已是到家了
    ,有話慢慢兒說。」
    
      原來,自從那日逃出了婁山關,他們知道,在這雲貴以至中原一帶倒處都是吳三桂的勢
    力,一直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明目張膽地走大路,只好曉往夜行,向京帥逶迤行
    來。卻不料,又在黃河風陵渡遇上了強盜,盤纏衣服被搶掠一空。二人逃得性命,沿途討飯
    ,這才來到了皇帝身邊。此刻聽到康熙這樣溫和慈祥的撫慰,二人心情激動,竟忍不住在皇
    上面前放聲大哭起來。
    
      「萬歲……吳三桂,他,他反了……折爾肯、傅達禮、朱國治和甘文焜……也都遇難了
    。」二人一邊哭訴,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卷東西遞了上去。康熙一看,原來是吳三桂的討清檄
    文和折爾肯,甘文焜等人事先寫好的奏折;怎管對吳三桂必反這一點,康熙早已堅信不疑,
    可是一旦見到實證,卻仍不免心中一沉:「嗯,果然來了,好吧,那麼我就與你較量一番。
    」
    
      三十九唯英主襟懷包天下真名士智慧貫古今奉命去雲南下旨的欽差副使黨務札和薩穆哈
    ,帶回了吳三桂舉兵叛變,和折爾肯等人被殺的消息,康熙皇上不由得怒氣填胸,他命人將
    兩個吃盡苦頭的大臣扶下去休息,然後,向熊賜履問道:「熊賜履,朕要趁今日除掉鐘三郎
    香堂的勝利,祝捷閱兵於午門,你看合適嗎?」
    
      熊賜履躬身答道:「聖上此舉甚是得當,平定了楊起隆之後,應該在京城裡祝捷。皇上
    親臨午門閱兵,定可盛陳軍威,激勵百姓,也借此表示一下朝廷與三藩誓不兩立的決心。」
    
      「嗯,好,周培公,吳應熊和鼓樓西街周全斌是你帶人去抄家的嗎?」
    
      「回聖上,是奴才辦的差。」
    
      「抄出來的東西多嗎?」
    
      「主子,兩個叛官家裡,抄來了不少文書,其中有一些是官員們與逆黨私通的信件。臣
    和圖海因未奉特旨,不敢擅自拆看,加了封,交到大理寺去了。」
    
      「好。你去傳旨,今日午時,朕要在午門上閱兵,命京城禁軍、兵部、巡防衙門和善撲
    營速去準備。」
    
      「扎!萬歲,臣以為,朝中官員結交逆黨,均已構成謀叛大罪,應將他們和吳應熊一體
    正法,以申綱紀。」
    
      熊賜履接口:「對對對,萬歲,培公所言,與奴才想的一致,對叛逆之人,不究不足以
    明法紀,不殺不足以振軍威,請聖上明斷。臣以為,今日午時,萬歲把閱兵和殺叛這兩件事
    合起來辦,更有鎮懾四海之威力……」
    
      「哦……你們說得有道理,不過眼下形勢變了,辦法也要變。這樣吧,周培公,你去傳
    旨把吳應熊押赴午門,另外,把那些抄檢來的文書,都抬到午門前,聽候朕親自發落。」
    
      「扎!」
    
      「熊賜履,揚起隆這件案子,要迅速清理出來,能不牽連的,盡量不要牽進去。另外,
    你替朕擬一道旨意,福建、廣東二藩暫時不撤,命他們率部攻打吳三桂,要寫得委婉透徹,
    又不能示弱。」
    
      「臣明白主子的意思,是以攻心為上。」
    
      「對,就是這樣,你就在這裡寫吧。」
    
      午時將到,康熙正要更衣起駕,卻見張萬強跑了進來。他來不及行禮,便大聲說:「萬
    歲爺,老佛爺叫奴才過來傳話,萬歲要能抽出身子,請到後邊去瞧瞧呢!」
    
      「嗯,什麼事?」
    
      「娘娘……娘娘她難產……」
    
      「啊!」康熙一下子跌坐在龍椅上,忽然覺得身上又乏又軟,熊賜履和周培公也驚呆了
    。他們心裡都明白,皇后是因驚嚇、勞累又調養不周,以致動了胎氣。正要上前寬慰,卻見
    康熙跺著腳道:「張萬強,你只管跪著做什麼?還不快去傳太圖院的醫正?——叫索額圖預
    備著進去探視!」
    
      說著站起身來,就要隨張萬強回後宮,就在這時,何桂柱跑了進來:「啟奏萬歲,午時
    將到,眾軍正齊集午門之下,請皇上啟駕——」康熙楞在那裡了,他沉吟了好大一會兒才按
    下自己心頭的悲痛和焦急,大聲吩咐:「傳旨:康親王杰書、簡親王喇布、安親王岳東,帶
    領在京各王,貝勒、伯爵以上親貴宗室,並六部九卿,侍郎以上職官在午門旁候旨。啟駕五
    鳳樓!」
    
      午門上九十五面龍旗同時升起,康熙鎮靜自若地拾級登上樓來。從儲秀宮再次趕來的張
    萬強有事要回稟,見臣子們跪了一大片,正在揚塵舞拜,高呼萬歲,他張了張口又咽了回去
    。康熙瞧他臉色便知皇后情勢危險,卻問也沒問,一咬牙便來到城垛跟前。
    
      下面三千名精選的鐵甲御林軍哪裡知道皇帝此刻的心境,一見康熙氣宇軒昂在門樓上探
    出身來,山呼海嘯般喊道:「萬歲,萬萬歲!」接著戰鼓陣陣,號角齊鳴,大風捲起滾滾黃
    塵,龍旗迎風招展,獵獵作響。步騎兵按著方位,隨著圖海手中的紅旗進退演陣。
    
      看著這整齊統一,威武雄壯的隊伍,康熙胸中的憂鬱、愁悶蕩滌一空。冬日的陽光下,
    他的臉色脹得緋紅,對身後的大臣們說:「秦始皇以長城為盾,朕以天下臣民為盾,磚石長
    城今已破敗,千萬百姓卻依然如故。明珠,你下去,問問吳應熊,今日行刑還有什麼可說的
    ?」
    
      「扎!」明珠答應一聲,撩起袍服走下門樓,命令暫停演陣,見吳應熊被綁在校場東北
    角一個木樁子上,便上前問道:「吳應熊,今日行刑你有何話講?」
    
      吳應熊心裡很清楚,今日這個陣勢,自己是必死無疑,哀求哭告是沒有一點用的,便垂
    下頭來說:「代父受過,乃人之常情,我一無所憾。不過請明大人轉告皇上,今日殺了我,
    家父便可一無牽掛,專心用兵了,此外,在朝文武百官,也不見得全是效忠大清的,讓他謹
    慎小心為好。」
    
      明珠回到五鳳樓上,將吳應熊的話轉奏了,康熙不屑地一笑:「哼!說得好聽,為父盡
    孝,其實還不是想讓朕赦免了他,去,把那些文書信件,抬到吳應熊面前,全部燒掉!」
    
      一大堆箱籠被點著了,這裡面裝的,全是朝廷官員與兩個逆賊的來往信件。有暗遞消息
    的,有拍馬溜鬚的,有賣身投靠的,現在,全都付之一炬,也就是說,康熙對吳應熊、周全
    斌之外的人,概不追究了。午門百官隊伍中,有人感激涕零而又不敢吱聲;有人心悅誠服而
    暗自稱讚,幾萬雙不同感情的目光,仰視著城樓上的康熙皇帝。卻見他反手一揮,說了聲:
    「傳旨,斬了吳應熊這個逆臣!」
    
      午門的閱兵儀式剛剛完畢,康熙就急步走下城樓,要過一匹御馬騎上,向儲秀宮飛奔而
    去,幾個大臣,怕皇上有要事傳喚,也急忙跟在後邊,在儲秀宮外等著。
    
      儲秀宮裡人很多,除了太皇太后之外,宮中有身份有地位的妃子,貴人全都來了。康熙
    一頭闖了進去,就聽太皇太后念了聲佛號說:「阿彌陀佛,皇上總算趕來了。孩子已經生下
    來了,挺富態的,可是大人卻不好,快進去看看吧。」
    
      康熙答應一聲,走進裡間。
    
      赫捨裡氏已經昏厥過去。她靜靜地躺在大炕上,臉色十分蒼白,連嘴唇也全無血色,一
    個乳母抱著褪褓中的皇二子跪在一旁,幾個太醫頭上都是密密的汗珠。一個在切脈,另兩個
    忙著扎針。宮女墨菊因腿上受傷,掙扎著捧著藥罐兒,淚眼汪汪地望著皇后。
    
      皇后是輔政王索尼的孫女,索額圖的女兒,當年,康熙隨伍次友在索府讀書之時,經常
    見到她,滿人的規矩,不像漢人那麼嚴,再說,當時他們雖有君臣之分,還都是孩子,兩小
    無猜,常在一起玩耍。後來,她被選進宮來,當了皇后,夙夜勤謹,幫助康熙治理六宮,如
    今看著皇后奄奄一息的樣子,康熙不由得悌然淚下,他俯下身子,帶著泣聲說:「皇后,你
    醒醒,朕來瞧你了……」
    
      赫捨裡氏突然睜開雙眼,還是那樣的明亮,那樣的純真,她搜索了好大一會兒,才見康
    熙立在榻前看她。她嘴唇嚅動了一下,似乎是有話要說,康熙忙側過臉去聽,卻什麼也沒有
    聽到,只見兩行清淚從她的兩頰無聲地流下。
    
      「你到底怎麼樣?」
    
      皇后沒有回答。
    
      康熙一時五內俱焚,痛叫一聲:「皇后—怪朕遲來一步,遲來了一步!你我是結髮恩愛
    夫妻,又有青梅竹馬之好,有什麼話,有什麼事,你就說吧—你說呀!」他已完全控制不住
    自己,捶胸頓足地放聲大哭了。
    
      切脈的太醫哭喪著臉道:「稟萬歲!娘娘痰湧,已不能……」
    
      太皇太后在外邊聽著,忙邁步進來,見此情景,不覺老淚縱橫,握著皇后的手道:「好
    孩子,你放心,閉了眼安息吧……」
    
      康熙見赫捨裡氏,仍然不肯瞑目,料她必有心事,便拖著沉重的步子出來,對索額圖道
    :「怕是不……不行了,只是咽不下氣。這……這實在受罪,你們進來拜辭一下。周培公,
    你既趕來了,也進來吧!」
    
      皇后的眼珠已不能轉動,只死死盯著屋頂,閉著氣不肯合眼。索額圖輕聲兒叫她小名:
    「秀兒,家裡都好,皇上又親賜了宅子,你幾個堂兄弟都出息了,娘娘,你……就放心去吧
    。」
    
      「娘娘,奴才是明珠!」明珠哭著說道,「娘娘身為六宮之主,賢德淑茂,萬歲極為愛
    重娘娘,必當重加娘娘身後之榮……」
    
      杰書也叩頭泣道:「娘娘,您這樣受罪不安,萬歲爺心裡能不難過?您就去吧,一切有
    萬歲作主!」他哽咽得連話也說不清了。
    
      見赫捨裡氏仍瞠目不語,康熙又疼又急又傷心,便哭著申斥太醫:「你們這些廢物,飯
    桶,平日大話說得震天晌,吃了朕的傣祿,就這樣辦差?你與朕用藥,快治!」那群太醫聽
    他發怒,嚇得臉色煞白,只是頓首謝罪。
    
      「娘娘的心思臣知道!」周培公忽然身子一挺說道:「必定是為了皇子之事,放心不下
    。」他的聲音剛落,皇后己經失去光澤的眼睛,忽然又亮了一下,瞪得更大了,康熙恍然大
    悟,他迅速地看了一眼太皇太后,見老佛爺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大聲吩咐:「宣熊賜履進殿
    。」熊賜殿早在一旁侍後著呢,忙答應一聲:「奴才恭聽聖諭!」
    
      「此子乃皇后赫捨裡氏所生,朕取名胤初,依滿洲祖宗家法,本不立皇太子,當此非常
    之時,為固國本,安定民心,朕決意建儲,立皇二子胤初為皇太子!熊賜履人品端方,學術
    純正,曾為先帝倚重,朕亦十分信賴。著熊賜履進太子太保,即為太子師傅,朝夕加以輔導
    ,務期不負朕之厚望和皇后拳拳之情……」
    
      康熙言猶未畢,赫捨裡氏身子微微一動,吐出一口氣來,雙眸低垂,溘然長逝。
    
      康熙深情地看著皇后遺容,拭淚道:「皇天后土鑒之,朕決不反悔!賞周培公黃金一百
    兩,你們都……跪安吧!」
    
      一場熊熊燃燒的戰火,自五華山點燃,東至江浙,西連川黔直到陝甘寧的黃土高原,烽
    火波及之地,煙塵滾滾,血流成渠,田園荒廢,百業凋零,而戰爭的膠著點,在湖南的衡州
    和岳州一帶。
    
      這場戰爭已經打了兩年多了,眼下的態勢是這樣的:廣東的尚之信,因與孫延齡各懷異
    志,又受到傅宏烈的牽制,只好固守老巢,不敢輕舉妄動;福建的耿精忠,雖然打到了浙江
    、江西,但被康親王杰書統率的東路軍切斷了糧道,以至部下大將先後投降,杰書率部窮追
    猛打,攻下溫州佔居仙露嶺,耿精忠無奈只好反正歸降。東路平定之後,杰書揮師西進,與
    安親王岳樂合兵一處,圍困了岳州安興。康熙又命人將新造的二十門紅衣大炮運到前線。吳
    三桂慌了手腳,將主力全部調到衡、岳一帶,雙方十六萬多人馬,聚集在這裡,擺開了決戰
    的架勢。一時之間,卻誰也奈何不了誰,戰局呈現膠著狀態。
    
      為了擺脫困境,吳三桂派自己的孫子吳世琮去廣東,催尚之信發援兵,但吳世琮一走,
    卻杳如黃鶴,再不回頭了,吳三桂又氣又急,只好再派汪士榮火速趕往廣東查問。
    
      這兩年來,汪士榮東奔西跑,沒有一刻的清靜。他自視很高,覺得自己是個叱吒風雲、
    有經城緯地之才的小張良,可是吳三桂卻只把他當作信使來用,從來不肯委以重任。那個夏
    國相,是吳三桂的頭號謀士,對汪士榮的才幹很是賞識,常常當面誇獎,但在吳三桂的面前
    ,又從來不肯保舉他。到如今,汪士榮年過四十,仍然是一事無成,終日奔波,本來就疲憊
    的身體,連氣帶累,竟然落下了個癆病的根子,越發瘦得可憐。
    
      這天傍晚,汪士榮風塵僕僕地來到五羊城,找到了王孫吳世琮下榻的白雲山驛館,門上
    的人都認識這位謀士,見他來了,連忙上前問候:「汪大爺一路辛苦,您老身子還好吧。」
    
      「好好好,多謝各位。請向世琮君王通報一聲,說我汪士榮從老王爺那裡來,有要事求
    見。」
    
      「汪大爺,瞧你急的,忙什麼呀。郡王雖然名義上在這裡,可是十天八天難得見他一面
    呢!」
    
      「啊?為什麼?」
    
      「咳!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廣東花花世界,酒樓,花市,歌女,美人多著呢!郡王顧
    得過來嗎?」汪士榮是從前方來的,那裡的將士忍饑挨餓浴血死戰,可是王爺的世孫,卻借
    著調兵的機會,在這裡花天酒地。唉,這仗要不敗,才算有鬼呢!
    
      這天晚上,汪士榮獨自在驛館裡吃了幾杯悶酒,心神不寧地躺在床上,撫弄著手中那時
    刻不離的玉蕭。這柄簫是他嫂嫂送給他的。當時,他曾對嫂子發下誓言,等到百年之後二人
    雖然死不能同穴,他也要把這柄玉蕭一截為二,分埋在兩座墳墓之中。可是那天夜裡一場沖
    天大火,竟然使病中的老父親和全家人都葬身火海。二十年了,自己孑然一身,四海漂零,
    雖有玉蕭作伴,可是哪裡是自己的歸宿呢?汪士榮思前想後,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翻身坐
    在床頭上,把玉蕭舉起,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忽然,窗外傳進一個人的聲音:「好曲子,士榮兄有何不快之事,吹得人滿腹淒涼,欲
    聽不忍,欲罷又不能?」汪士榮忙問:「誰?」
    
      四十汪士榮轉投尚之信孔四貞再恕孫延齡汪士榮正在悶悶不樂地吹蕭,忽聽窗外有人說
    道:「士榮兄有何不快之事,把這支曲子吹得如此淒涼?」
    
      汪士榮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外邊是誰?」
    
      門輕輕一響,一個人秉燭而入——身著黃龍袍,頭戴七梁冠,——竟是尚可喜的兒子尚
    之信夤夜來訪。
    
      「啊?!王爺!」
    
      「什麼王爺!今夜你是汪先生,我是尚之信,願以朋友之道相處!」尚之信說著,滿面
    含笑地在對面坐下。
    
      汪士榮驚疑不定地間:「王爺,您這是……」
    
      「唉!先生,我是久仰你的高才,只是家無梧桐樹,難招鳳凰來。目下戰局想來你比我
    明白,我到此是想求教於先生!」
    
      「哦,王爺,晚生何敢當這『求教』二字?」
    
      「哎,汪先生,我知道,你是信不過我呀,這也難怪你—只因這裡的兵難帶,我不得不
    以詐待人,落下一個壞名聲兒,不能怪人家疑心我,我心裡也是很苦的啊!」尚之信一邊說
    著,一邊從袖中抽出一卷紙來,「汪先生,你瞧瞧這個。」
    
      汪士榮疑惑地接過來,就著燈燭打開,剛一觸目,便驚呼一聲,「呀,這是朝—」「噤
    聲!汪先生,這正是朝廷的旨意!實不相瞞,三個月前我已修表朝廷,請求歸降,這朱批御
    旨是半個多月前才由傅宏烈處轉來的。」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四目對視,都在揣測對方的心思,汪士榮將詔書還給尚之信:「王
    爺,如此說來,吳世琮已為王爺軟禁於廣東,我汪某也只好聽任王爺發落了。」
    
      「哪裡!」尚之信呵呵大笑,「你怎麼與吳世琮這酒囊飯袋之徒相比?我若囚禁你,只
    是一句話的事,何必親自來訪,—如今的情勢,你很清楚。耿精忠已經投降朝廷,王輔臣呢
    ,拼命往西,不肯東顧。孫延齡受制於傅宏烈和我,毫無作為,這樣的情勢,使我難以舉步
    啊。我若援湖南,孫延齡一定來搶廣東地盤;而吳三桂一邊在湖南與朝廷打仗,一邊又打我
    的算盤。天下的大勢如此,盼先生教我!」
    
      汪士榮聽得怦然心動,口中吞吞吐吐地說:「王爺既已降清,我還有何話可說?」
    
      「唉!先生還是信不過我尚某喲!眼下康熙與吳三桂在岳州已經打紅了眼,成了兩敗俱
    傷之勢。福建耿精忠雖不是真心降清,可他沒有兵,也是在枉然!三處人馬,惟有我未損絲
    毫。呃—自古以來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先生你有意嗎?」
    
      汪士榮眼睛一跳:嗯?這尚之信素有凶悍之名,自上五華山與吳三桂密謀之後,又被看
    作奸詐之徒。想不到他還留著這一手,真是雄才大略!難道自己一身的功名事業,要成在此
    人身上,想到這裡,汪士榮不緊不慢地說道,王爺說得並不全對,眼下你雖無損傷,可是你
    單絲不成線,孤掌難鳴。西面受制於傅宏烈、孫延齡,東面又受制於杰書。岳陽大戰一結束
    ,吳三桂勝了,治你不援之罪;康熙勝了,治你不臣之罪,到那時,王爺雖有雄師勁旅,又
    能如何自保呢?「」哦!?汪先生,請說下去。「」假如,你眼下不是這樣毫無作為地等待
    觀望,而是乘此朝廷與吳三桂雙方不勝不敗之際,與王輔臣攜起手來,靜待岳州會戰進到殘
    局之時,你們倆同時行動,南北夾擊,……「汪士榮雙手一合。尚之信聽到這裡,如夢初醒
    ,連忙離席而拜:「先生,真有你的,尚某在此拜謝了。只是馬鷂子與我素無來往,誰肯為
    我說合呢?」
    
      「王爺不必多慮,汪某願當此重任。」
    
      「謝汪先生!」尚之信又是一躬到地。
    
      「慢,王爺,我去之後,你也不要閒著,得想個辦法把傅宏烈和孫延齡這兩顆釘子拔掉
    !這樣,岳州戰事一有了眉目,你出兵之時,便沒了後顧之憂了。」
    
      「嗯,汪先生這話雖然有理,可是,孫延齡滑頭得很,傅宏烈又軟硬不吃,怎麼把他們
    拔掉呢?」
    
      「哈……,王爺,你只看到孫延齡和你爭地盤,見他又怕朝廷,又怕你,其實,他按兵
    不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糧食,傅宏烈缺的也是糧食,只要你用這個法寶引誘他們
    一下,保管他倆一齊上鉤。傅宏烈是我的結拜兄長,我替你寫封信留在這兒,你想法讓吳世
    琮去他倆那裡跑上一趟,一定馬到成功!我即刻起程,把馬鷂子趕回東邊來!」
    
      「好!汪先生,小王在這裡靜待佳音!」
    
      孫延齡的境遇比汪士榮估計的要嚴重得多,自耿精忠敗後,吳三桂根本不管他,不但餉
    無一文,糧無一石,而且一個勁兒地催他帶兵北上,算來只落了個空頭臨江王的封號。將士
    們因糧餉不繼,溜號的、脫逃的、嘩變的時有發生。相持四年,不但北進不得,傅宏烈的七
    千軍馬竟大模大樣地逼近桂林,駐到離桂林只有六十里地的地方。此時的桂林城,已是四面
    楚歌了。
    
      在萬般無奈之下,孫延齡決意厚著臉皮來求孔四貞,請皇上允他反正歸降。
    
      孔四貞自桂林兵變後,便移居到城北的白衣庵,領著戴良臣等包衣家奴,在庵後種了二
    畝菜園,悠然自得地過著田園生活,儼然是桂林城的一個世外桃源。
    
      孫延齡單人獨騎來到白衣庵時,已是中午,守門的見是他來了,既不敢通報,又不敢不
    報,只好躲得遠遠地。孫延齡一邊往裡走一邊左顧右盼:但見院落整治得連一根雜草也沒有
    ,沿牆一帶栽種的梅樹,一叢叢蔥翠欲滴。孫延齡饒過正殿,來到後院,正躊躇間,聽到孔
    四貞在院兒裡叫道:「梅香,把後窗戶上竹簾子放下,地裡蒼蠅多,飛進來鬧得人連覺也睡
    不成!」
    
      孫延齡聽出這話內有話,此時也顧不得多想,搶上幾步,一躬到地,陪笑道:「公主,
    我……瞧你來了……這些日子事忙,一直沒有空兒。乍一瞧,我還真不敢認了,你比先前越
    發精神了……」
    
      「戴良臣!」孔四貞身穿布衣,正在將籮筐中煮熟的長豆角一把一把拎出來,朝繩上搭
    著,一邊回頭叫:「快去把井繩上的吊鉤收拾好,提水桶老是捧進井裡,就不知道操點心?
    」
    
      「公主。」孫延齡涎著笑臉又叫一聲,見毫無反應,便忙著幫她搬菜籮筐扯繩子。
    
      孔四貞忽然失驚地叫道:「喲!這不是吳三桂大周家的臨江王嗎?怎麼今兒得閒了,到
    民婦家有何貴幹呀?」
    
      孫延齡知道必有這番奚落,尬尷地笑著說道:「哪裡是什麼臨江王,延齡來給您請安了
    !」說著便給孔四貞作了一個揖,綠蔭深處傳來「咯咯」的笑聲,孫延齡忙回頭瞧時,卻連
    人影兒也不見。
    
      「嗯,你不是臨江王?」孔四貞柳眉倒豎,明眸圓睜,逼近一步問道,「你怎麼穿這衣
    服,早先的辮子哪兒去了?這倒奇了,先前說是額駙,後來又說是王爺,如今又不是王爺了
    ,莫不成要做皇上了?你升得可真快呀!」
    
      「我……我……!」孫延齡口吃了半天,勉強笑道,「公主別挖苦我了,是我打錯了主
    意,沒聽你的好言,如今腸子都悔斷了,求公主代我想個法兒……」
    
      孔四貞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言聲,坐在石墩上,理著頭髮,半晌才道:「女人家,頭
    髮長見識短,我能有什麼法兒?再說你如今是王爺,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嘛,怎麼就又『打
    錯了主意』,『悔斷了腸子』呢?你可憐巴巴地跑來,跟我說這些個,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
    
      孫延齡心一橫,硬著頭皮跪了下去:「公主,目下境況十分艱難,前有深谷,後有餓狼
    ,求你念我們夫妻情份,進京在聖上跟前為我周旋,延齡永世不忘你的恩情!」說著,想起
    自己身處的困境,如狂浪孤舟,四顧茫茫,舉目無親,已是淚如泉湧,「公主,實言相告,
    我如今連哭都沒地方哭……尚之信十萬精兵虎視耽耽,傅宏烈、近在咫尺,兵士們不願打…
    …缺糧缺餉……十停已去四停……」他雙手掩面,盡量抑制自己,可淚水還是從指縫裡流了
    出來……
    
      孔四貞見他這樣,想起前事,不覺心軟了:「哼!從前怎樣勸你來著?偏生不聽!叫人
    調唆得發瘋,要做反叛王爺!這會兒好了,王爺做了還來纏我幹什麼?殺青猴兒那時,怎麼
    就不念著夫妻情份了?」說著便拭淚。
    
      孫延齡聽了這話覺得有縫兒,忙起身來打了一躬,哆嗦著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兒捧給孔
    四貞,嗚咽著說:「回公主的話,青猴兒實在不是我殺的。他一連殺了我四個千總,眾人惱
    了,圍著用亂刀砍傷了他……我雖走錯了道兒,天地良心,一刻也沒敢忘了公主。這便是…
    …見證。」
    
      孔四貞默然接過紙包,打開一看原來裡面包的是一隻金釵,這是成婚三個月後,自己贈
    給孫延齡的,沒想到這冤家至今還好好地保存著,想起孫延齡從前恩愛順從也不覺動了情腸
    :「唉,你也不用這樣,只怪我心腸太軟,還要替你操這份心!只是你所犯的是謀反罪,即
    使我去求告太皇太后和皇上,也未必就能……」
    
      「公主,太皇太后待你如同親女兒,你去求她沒有不答應的。你只要肯去,便是朝廷不
    肯開恩,我死了也無怨言……」
    
      「好罷,也只好如此了,不過你不立點功,我在皇上跟前就很難說上話,他拿國法堵人
    太皇太后也是無可奈何的。」
    
      「那,我能立點什麼功呢?」
    
      「隨我來!」孔四貞一挑簾子進了屋子。
    
      孫延齡跟著進來,見孫四貞至神幔前輕輕掀動了一下機關,一尺餘高的磁觀音神像便緩
    緩移開,座下卻是一個小石槽。孔四貞從裡取出一柄鐵如意,遞給孫延齡道:「這是傅中丞
    的信物。我走之後,你親自拿著它,速和傅大人聯絡,先佔個反正的地步兒,能合著勁兒打
    一下尚之信,往後就好說話……」
    
      孫延齡忙接過來破涕為笑道:「想不到公主您這裡竟有這個物件?」
    
      「哼,我乃朝廷侍衛,並未罷官,自然要替朝遷辦事。目下你軍中無餉,傅大人也缺糧
    ,為何不向那個吳三桂派來的總督要呢,有了糧餉就能打仗,與尚之信一開戰便有了功!若
    能拿住吳世琮,我料想不但你死罪可免,說不定官職還能保往。」
    
      「謝公主指教。」孫延齡眉開眼笑,「也是湊巧了,昨兒恰巧接到尚之信的扎子,說吳
    世琮奉吳三桂之命,要來廣西巡視……」
    
      「不要耍弄小聰明了,小心應付,只此一次機會了!」
    
      已經是子夜時分了,上書房裡還亮著燈光,康熙皇帝捧著一杯嚴茶,盤膝坐在炕上,盯
    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在發呆。自從入秋以來,像捅漏了天河似地,北京城裡,漸浙瀝瀝的秋
    雨,一直下個不停,給處在愁悶之中的人,又增添了幾分憂愁。
    
      御案上,文書堆積如山,都是各地來的戰報,間或也有關於河汛和民事的奏章。自從耿
    精忠歸降之後,廣東廣西的形勢大有好轉。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琮秘密聯絡傅宏烈,準備後路
    ;尚之信派人和孫延齡聯繫,打算倒戈,這些翻雲覆雨之徒,雖然不可信賴,但是從中可以
    探知吳三桂的處境不佳、指揮不靈。可是湖南的戰況卻並無明顯的好轉。吳三桂在岳州寸步
    不讓,還在繼續從雲貴源源不斷地調兵增援。這曠日持久的戰局,便康熙十分憂慮。他知道
    ,這一仗勝了,不但兩廣會歸順過來,平涼的王輔臣也會不戰而降;但若敗了,連耿精忠也
    會重新變卦,到了那時,局面將急轉直下不可收拾了。
    
      康熙焦燥地站起身來,朝外邊喊了一聲:「李德全。」
    
      「奴才在。」隨著應聲,門外走進一個年約二十歲左右的太監。高挑的身材,長長的臉
    形,兩隻忽靈靈的大眼睛,透著過人的精明,臉上掛著一絲微笑,顯得謙和而又恭順,但卻
    絕無惹人討厭的諂媚,這個人是新近由明珠從保定選來,推薦入宮代替小毛子的。他口齒特
    伶俐,辦事特利索,與小毛子不差上下,但卻多了一些花樣。什麼鬥雞、攆狗、熬鷹、粘知
    了,一切的雜耍玩意兒,無所不會,無所不精。更出奇的,是他每天只需睡一兩個時辰,所
    以,無論康熙什麼時候叫,他總是應聲而至,話音不落,就已經跪在面前了,可是自從宮內
    出了黃敬、王鎮邦等奸細之後,康熙對太監們的使用,不得不格外小心,所以,盡管很喜歡
    李德全的機靈,卻只給他了一個八品的頂子。
    
      康熙見他進來,便問:「索額圖他們還沒來?」
    
      「回主子的話!恐怕是就要到了。圖海和周培公已經來了,在外邊候著哩。」
    
      「叫他們進來!」
    
      外邊的圖海和周培公聽見了皇上的話,連忙甩下馬蹄袖躬身行禮叩見。
    
      康熙笑道:「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外邊冷嗎?」
    
      「不冷!」圖海肅容回答道,「主上宵旰勤政,奴才們何敢怕冷!」
    
      「嗯,這話也不全對,你們先坐下吧。朕這幾天一直在想,岳州會戰不能失利,還得增
    兵,今晚召你們來議一下,下一步怎麼個打法。」
    
      圖海沉思一下說道:「萬歲,北方數省已無兵可調,京師如今連善撲營在內,不過五千
    多兵馬,斷斷不能再調。如今兵源短缺,連衙門的戈什哈都是臨時從民間招募來的。」
    
      「當然不能在京師、直隸這些地方打主意了。蒙古科爾沁部出了四千騎兵,尼布爾部也
    願出三千,另外還有千匹戰馬已經送到湖南,把他們這七千軍馬投入湖南,你們覺得如何?
    此外朕還想,是否與達賴五世通融一下,讓他擾一擾吳三桂的後方?」
    
      圖海心裡盤算著雙方實力,謹慎地說:「七千騎兵若是生力軍,也還罷了,但如今卻還
    都在蒙古,數千里行軍也要損耗實力。吳三桂若從雲貴調兵,即使未經訓練,我們和他也只
    能旗鼓相當。達賴這人,奴才以為是指望不上的,昨天萬歲還說,達賴上了奏折,請朝廷與
    吳逆劃江而治,如此心地,讓他參戰恐怕難指望。臣以為東調贛浙之軍援湘,才是上策。」
    
      聽圖海說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康熙禁不住有點惱怒。他看著周培公嚴厲地問:「周培
    公,你自稱善敗將軍,有回天之力,為何一言不發?」這時,明珠、熊賜履、索額圖等人已
    經進來,見康熙臉色不好,嚇得都跪在一邊。
    
      「臣並非不言。」周培公忙叩頭道,「此乃社稷安危關頭,請陛下容臣再細思一會兒。
    」
    
      「好,你好生想著吧!朕卻已想定了,朕要親征岳陽!」
    
      四十一文和武共率八旗將君與臣同贊細柳營一聽說康熙皇上要御駕親征岳陽,熊賜履、
    明珠等都大吃一驚。索額圖忙走上幾步,來到皇上跟前叩頭說道:「臣以為不可!京師重地
    ,萬歲切不可遠離。吳三桂要劃江而治,顯然胸無大志。主上輕出,萬一稍有失利,反而啟
    動他北進中原之心。豈非—」「你住口!朕寧為戰死皇帝,不為偏安之主!」
    
      明珠聽了,忙進前說道:「萬歲親征乃萬萬不得已之舉。今耿精忠已就範,尚之信與吳
    三桂各懷異志,賊勢江河日下,並不須主上親征。」
    
      康熙見他們都來勸阻,更是不高興,還要發火,熊賜履卻一反往日的沉穩,激動地說:
    「萬歲所見至聖至明。臣以為,吳三桂已是強弩之末,雙方久戰不下,此時萬歲親征,必將
    大長我軍士氣。依臣之見,主上親征,是一舉成功之道!」
    
      正在爭議,何桂柱淋得水雞兒般進來,捧上一封火漆文書,說道:「皇上,古北口方才
    遞進來的緊急軍情。因萬歲有特旨隨到隨送,所以連夜趕來………」
    
      「好,察哈爾一定是發來援兵了!」康熙一邊拆封,一邊笑道,「朕就先帶著這三千鐵
    騎,親臨江南。吳三桂—啊?」康熙突然停住不說了,他揉了揉眼睛把奏折又連看兩遍,拿
    信的手輕輕抖了起來。失神地退回榻上,雙腿一軟坐了下來。
    
      上書房立刻安靜下來,只聽見外邊淅淅瀝瀝的雨聲。明珠終於忍不住小心翼翼問道:「
    萬歲,這……?」
    
      「察哈爾王子叛變了,已經將尼布爾囚禁,他乘我京師空虛,帶了一萬騎兵,竟要來偷
    襲!好……都叛了……叛吧!」
    
      幾個大臣像挨了悶棍以的,都懵了。圖海心裡狂跳不止,此時北京其實已是空城,這近
    在咫尺的兵變如何應付呢,就在這時,周培公突然叩頭說道:「萬歲,臣已想好對策,容臣
    啟奏!」
    
      「講……講來!」
    
      「察哈爾王子之變雖近,乃是癬芥之疾。目下湖南戰局膠著,臣以為也不必勞動聖駕。
    」
    
      周培公的鎮靜使眾大臣個個吃驚。康熙勃然大怒,「混帳!你就是讓朕聽你這幾句空話
    嗎?」
    
      周培公伏地叩頭,又朗聲說道:「萬歲,容臣奏完。我軍與吳三桂在岳州打紅了眼,臣
    以為都忽略了平涼的王輔臣!」
    
      「嗯」康熙身子猛地向前一探,「說下去!」
    
      「是,吳三桂之所以尚能周旋,並不是靠耿尚二人,乃是因西路有王輔臣牽制我方的兵
    力!倘若他此時醒悟過來,派能征慣戰的將軍率領一旅精兵由四川入陝甘,與王輔臣會兵東
    下,騷擾我們的後方,那麼,湖南的局勢便岌岌可危了。但是如果我們先走一步,消除甘陝
    危機,然後全力對付衡、岳的敵軍,吳三桂必將聞風、喪膽,全軍崩潰。」
    
      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康熙不禁點頭,但他馬上又想起眼下山陝甘的兵力只能勉強與王輔
    臣周旋,察哈爾叛兵又要襲擊京師,哪來的兵力去增援西路呢?
    
      康熙低頭嘆了一口氣,說道:「周培公,你言之有理,朕……方才急得有些失態了,但
    這事應該如何辦呢?」
    
      「臣請萬歲降御旨一道,將在京諸王、貝勒、貝子以及旗主家奴全數徵來,立時可得精
    兵三萬,由圖海統領,微臣輔佐,半月之內,若不能掃平察哈爾之變,請皇上治臣欺君之罪
    !」
    
      圖海聽著聽著,臉上放出光來,他一直因無兵可帶而不能出征在懊喪,聽周培公出此絕
    招,心中大喜,忙連連叩頭說:「臣也願立軍令狀!」
    
      康熙躍然而起,繞著周培公兜了一圈,正待說話,見周培公面現猶豫之色,吞吞吐吐地
    說「只是……」康熙便急忙問道:「快說,只是什麼?」
    
      「諸王府家丁家奴原都是八旗精銳,就是那些晚輩旗奴,也都個個驍勇異常。打仗是好
    樣的,只怕依勢作威作福慣了……」
    
      「哈哈哈,你是怕他們不服?好,有朕來作主,李德全,天子劍侍候!」
    
      李德全早聽得明白,快步進來,取出一柄繫著明黃流蘇的寶劍,雙手捧了過來,康熙卻
    伸手攔住了他,轉臉問周培公:「你如今仍是四品職銜?」
    
      周培公忙頓首道:「臣一旦領此天子劍,即是代天行令,無品無級!」
    
      「周培公壯志可嘉!」旁邊跪著的明珠高聲讚道,「臣以為周培公應進為從三品!」
    
      「不,正二品!」康熙大聲道,「這是伍先生推薦的人,待國士應有待國士之道。傳旨
    ,進封圖海為撫遠大將軍,周培公為撫遠將軍參議道,加侍郎銜,火速依議處置!」
    
      圖海連忙說:「臣謝恩。三日之後,臣等在南海子閱兵。」
    
      「好,朕屆時將親往校場,你們只管放膽去做,朕將兩門紅衣大炮也賜給你們,蕩平察
    哈爾後不必回軍,與科爾沁的四千騎兵合擊平涼,替朕拔掉王輔臣這顆釘子!」
    
      「臣——領旨」「去吧!今夜即向各王府傳旨,按名冊徵用旗奴。有敢抗旨者,軍法處
    置。」
    
      「扎!」
    
      剛才還是沒法兒的事,轉眼之間便冰消雪融。望著周培公的背影,康熙不禁搖頭讚嘆:
    「真乃奇才,不枉了伍先生的舉薦……」
    
      索額圖忙道:「確是奇才,萬歲何不命他為主將?」
    
      「你不懂,這支隊伍非得有圖海這樣老成持重的宿將壓陣,才能統帶。這群旗奴不是省
    油的燈啊!」
    
      明珠陪笑道:「萬歲聖明,這樣的良將領兵出征全虧了主子的好調度,奴才也以為察哈
    爾不日可平!」
    
      「哈……好!今夜你們來,原是要議親征,卻議出這麼個結果來——喂,熊老夫子你發
    什麼呆?」
    
      「我,臣在想餉從何來呢?有兵無餉,仗不好打呀!」
    
      「嗯——是啊。但不管怎麼說,這個仗是一定要打的,至於兵餉麼,先從大內挪用五萬
    吧……」
    
      閱兵的日期到了。前一天的晚上圖海和周培公遞進折子來,說已從各王府、貝勒、貝子
    府,徵來兵員三萬一千七百餘名,已經操練檢閱過一次,明天皇上親自閱兵之後,即可開赴
    前線進軍古北口。康熙看了,十分高興。今個一大早便起身梳洗,到慈寧宮去向太皇太后請
    了安,便冒著秋雨,帶著魏東亭等侍衛騎馬直奔南海子。
    
      南海子原是前明的上林苑,也叫飛放泊,方圓百里之間,茂林修竹、丘壑塘渠。自明初
    便放養了不計其數的虎、豹、豺、狼、熊、獐、鹿,因明朝國事不興,久不經營,早已荒蕪
    不堪了。順治初年,傍海子修東西二宮,有一條九曲板橋婉蜒通往海中之島,名曰:「瀛台
    」,成為八旗子弟打獵練武之地。
    
      深秋十月,園中紅稀綠瘦,殘荷凋零,更兼雨灑秋池,愁波漣漪,一片肅殺景象。
    
      康熙帶著侍衛們來到這裡,抬眼望去,只見流台上,樹起了木寨。寨中,一面被雨水淋
    濕的大旗在寒風中抖動,上繡「奉旨撫遠大將軍圖」八個大字。將台下是一隊隊整齊排列的
    軍士,穿著剛從內庫領來的衣甲,一色全新鮮亮整齊,將台上和轅門兩邊,由九門提督府的
    幾十名校衛守護,一個個手按腰刀,目不斜視,精神抖擻地站立著。康熙見軍容如此整肅,
    不由得點頭稱讚:「好,圖海這奴才,配上周培公這個幫手,真成了大將之才了。」旁邊的
    熊賜履正要答話,卻突然聽到前邊傳來一聲斷喝:「什麼人在此騎馬?下來!」
    
      幾個人都嚇了一跳,抬頭看時,原來是一個旗牌官捧著令旗當門站著。驢子一見到這陣
    勢,將馬一拍就要上前答話,卻被穆子煦一把扯住,低聲道:「兄弟不可造次,瞧著魏大哥
    處置。」魏東亭早已翻身下馬,將轡繩一扔,款步上前,對旗牌官悄悄說了幾句。
    
      那旗牌官板著臉點點頭,上前單膝跪地,橫手平胸向康熙行了個軍禮,說道:「圖軍門
    、周軍門有令,萬歲若親臨視察,可暫在轅門稍候。這會兒正行軍法殺人。」
    
      跟在康熙身後的戈倫,是個新進的侍衛,少年氣盛,打馬上前喝道:「你瞎了眼,這是
    萬歲!」不料旗牌官把臉一揚,冷冷地說道:「下官知道是萬歲,要是別人,營前騎馬就犯
    了死罪!」
    
      戈倫自當了皇上駕前侍衛之後,還從來沒碰過釘子呢,見這旗牌官連萬歲都頂撞了,不
    覺怒火上升,揚起鞭子,就要抽過去。不料,康熙卻沉下臉來,怒斥一聲:「放肆!都下馬
    ,退下。戈倫,把你頭上的花翎拔了!」
    
      戈倫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連忙跪下叩頭請罪,摘下頂戴來,拔去上邊的花翎,呈給魏東
    亭。
    
      康熙早已翻身下馬,侍衛們見此情景,誰還敢說話。明珠知道,這一定又是周培公出的
    點子,要學柳亞夫細柳營治軍的故事。索額圖卻對熊賜履悄悄地說:「只要他們能夠旗開得
    勝,主子爺不騎馬也是高興的。」熊賜履沒有答話,向著康熙說:「主子,請往這邊站站,
    這裡高一點,看得清楚。」
    
      剛才旗牌官說得一點不錯,軍營中確實在執行軍法殺人。這次招來的各府旗奴,當年大
    都是征戰疆場的英雄好漢,可是,現在不同了。常言說得好,有多大的主子,就有多大的奴
    才,這些旗奴的主子,在京城裡當著王爺,公爺,奴才們便也跟著長了身價,長了威風,如
    今又都在京城裡成家立業,安享富貴,誰還願意為了那一兩餉銀去賣命打仗啊?剛集合時,
    一個個恨天罵地,無精打采,再加上妻兒扯腿,朋友餞行,所以昨天整隊操演時,竟有七百
    多人晚到了一個多時辰。圖海和周培公沒有嚴厲處置,只是重申軍令,讓大家明天務必準時
    來隊,聽候檢閱。不料,今天集合時,還有一百多人姍姍來遲。周培公傳令各營,將遲到者
    一律押送中軍,聽候處置。
    
      中軍參將劉明見到人犯一經帶到,便走上前來,向圖海稟報:「稟大將軍,各營來遲兵
    土俱已帶到,請大將軍發落。」
    
      圖海站在將台上,早已遠遠看見皇上帶著大臣、侍衛們在外邊觀看,他知道,皇上是有
    意要看看周培公的治軍本領,便大聲吩咐道:「請周軍門依軍法處置!」
    
      周培公不推不辭,昂然走到將台中。
    
      瀟瀟秋雨已打濕了他身上的黃馬褂,新賜的雙眼孔雀花翎也在向下滴水。他兩眼冷冷向
    下一掃,偌大校場立時肅靜下來,三萬軍士鐵鑄似地一動本動。周培公朗聲說道:「現在重
    新宣示撫遠大將軍軍令—違命不遵者斬!臨戰畏縮者斬!救援不力者斬!殺戮良民者斬!奸
    宿民婦者斬!臨期不至者斬!」
    
      幾個「斬」字剛出口,下邊跪著的一百餘人個個面如死灰。卻聽周培公又道:「圖海大
    將軍這幾條軍令昨天已經申明,今日仍有一百零七人應卯不到。本應一體處置,念在國家用
    兵之際,擇最後三名斬首示眾,餘下的每人重責八十軍棍!」
    
      中軍校尉們聽到令下,炸雷般答應一聲便去拖人,三名嚇得魂不附體的軍士被拖至將台
    邊,驗明正身又被推向轅門,可是其中還有一個撕掙著、號叫著不肯就範:「周軍門開恩,
    我求求你,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不能啊,周軍門……你不能公報私仇啊!」
    
      「啊?公報私仇!」周培公大感詫異,低頭看那人時卻並不認識,那人仍在掙扎著呼叫
    :「周軍門只要你不殺我……我告訴你阿瑣的下落。殺了我你一輩子也不見著她了……」
    
      周培公突然想起來了,面前這個惡奴就是康熙九年在正陽門遇到的理親王府的劉一貴!
    如此說來,爛面胡同阿瑣失蹤,也一定是此人做了手腳,便脫口而出問道:「你這惡奴,阿
    瑣被你弄到哪裡去了?講!」
    
      「你饒我一命,我就講!」
    
      這突然發生的意外變化,使坐在帥位上的圖海楞住了,周培公心潮翻滾,說不清是個什
    麼滋味。看來,阿瑣已落在此人手中,如今行了軍法,理親王府必定拿阿瑣報複!想當年阿
    瑣贈送金釵、施捨粥飯的一片深情,周培公心裡一陣痛楚,自己與阿瑣雖無半語之私,阿瑣
    的情誼,自己是時刻銘記在心的。今天,怎麼能忍心讓這位善良的姑娘再受牽連呢?可是,
    不殺劉一貴,又如何能執法服眾,統帶三軍呢,他咬著牙想了想,冷笑道:「劉一貴,你白
    日做夢,我已是朝廷大將,豈容你以私情要挾?拖出去——斬!」
    
      三聲炮響,白刃飛過,行刑劊子手砍下了三個違紀兵士的腦袋,提起來回到中軍交令,
    又按周培公的吩咐,將三顆首級懸在轅門的高竿之上。
    
      軍營裡,死一般地沉寂,周培公輕輕咳嗽一聲說話了:「本將軍一介書生,一向不懂得
    這殺人之事。但是,今日,蒙聖上將軍國重任寄托,就不能不整肅軍紀,以報聖恩。來呀,
    把一百零四名誤卯的軍士拖下去打,有膽敢呻吟呼號者,每喊一聲,加打二十軍棍!」
    
      將令一出,校尉們蜂擁而上,這一幫作威作福,目無法紀的無賴狂奴們,算是嘗到了周
    大人的厲害,盡管大棍子上下飛落,一個個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卻沒有一個人敢發
    出一點聲響。
    
      軍營外邊的高坡上,康熙神色莊嚴,熊賜履心驚肉跳,索額圖暗自稱讚,明珠卻若有所
    思,只有驢子見裡面打得痛快,想笑又怕挨訓斥,只好一個勁兒地向魏東亭扮鬼臉。
    
      肉刑剛畢,軍營裡便傳出圖海洪鐘般的聲音:「將士們!此一戰,敵方乃是跳樑小丑,
    本不足天兵一討,但主上正致力於南方軍事,所以才下旨啟用昔日八旗弟兄,你們俱是朝廷
    柱石的家奴,與國家休戚相關,為國效勞,為皇上分憂,也是為了你們自己的身家性命——
    這是第一層!」
    
      康熙聽了對熊賜履笑道:「啊!還有第二層?聽這奴才說些什麼」。
    
      「本大將軍知道,你們都是旗奴出身,家境貧寒,一兩多的餉銀實在是很少。只要你們
    出死力打好察哈爾這一仗,我保你們半世富貴!」
    
      他的話沒說完,已被下邊軍士們的議論聲淹沒了。康熙心裡不禁一楞「怎麼扯這個,餉
    銀都發不下去了,打哪來的什麼」半世富貴「?他正在思忖卻聽周培公又說話了,聲音比圖
    海還響:「察哈爾王子乃元世祖正統後裔,家中有金山銀海!我曾查閱了史書,他那裡僅庫
    存黃金,就不下一千萬兩!家中私財比此數要多出幾倍!破城之日,一半奉交皇上,一半拿
    出去你們均分。圖大將軍和我分文不取!」
    
      四十二急驅馳用兵貴神速穩扎營大智建奇功康熙帶著大臣和侍衛來看閱兵,卻聽到圖海
    和周培公的一番奇談。他們倆號召兵士們,打好這一仗拿下察哈爾。答應在破城之後,把察
    哈爾王子的一千萬兩庫銀和全部家產沒收,一半交皇上,一半由軍士們平分,而圖海和周培
    公自己分文不取。聽到他倆用這樣的辦法來激勵將士,康熙不禁「噗哧」一下笑出了聲來。
    此時軍營內到處是興奮的鼓噪之聲,有的驚嘆不已,有的噴噴稱讚,有的高聲歡呼,有的拍
    手叫好,剛才殺人時的緊張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
    
      站在外邊觀看的大臣們也都笑了起來,熊賜履拍著手心大聲誇讚:「好,周培公的書沒
    有白讀,他用的是當年淮陰侯驅三秦將士東下的故技,眼下,南方戰局還緊,國庫空虛,也
    只能這樣辦,倒虧他們想得出來!」
    
      明珠卻冷冷一笑對康熙說:「主子剛才留心了嗎?他們的軍紀中,唯獨沒有『搶掠民財
    者斬』這一條?」
    
      康熙沒有答話,他當然聽見了,可是他更清楚地知道,這些旗奴們打仗,就是想發財的
    。朝廷拿不出軍餉,大內的銀子拔出五萬,內廷已很困難,可是這五萬銀子,除掉留下一些
    作為軍用之外,分到將士手裡,每人才得到一兩,要是不讓圖海和周培公這樣做,難道讓他
    們兩手空空地去帶兵打仗嗎?何況,他們肩頭的擔子十分沉重,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滅
    察哈爾叛亂,還要在打了勝仗之後立即千里奔襲,去戰馬鷂子,不讓他們施用權宜之計又有
    何良策呢,他正在沉思,卻聽軍營之中,鉦鼓號角之聲,震天動地地響了起來。魏東亭在他
    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主子,圖海他們迎接聖駕來了!」
    
      圖海和周培公領兵出征,旗開得勝,只用了十二天的功夫,便掃平了察哈爾。他們沒有
    食言,隨軍將士都得到了重賞,一時間,士氣昂揚,軍威大振。康熙接到奏報,也是十分高
    興,下旨,命他們將繳獲的金銀大部分留下作軍餉,小部分調給洛陽的守將瓦爾格,並令瓦
    爾格立即率兵西進,出潼關,攻西安,擾亂王輔臣的後方,牽制漢中的王屏藩。而圖海和周
    培公這支人馬,卻奉旨從伊克昭草原插進去,直逼隴東,與退守蘭州的官軍將領張勇匯合,
    兩路夾擊平涼的王輔臣。這一來,西線反守為攻,局面立刻起了重大的變比。
    
      王輔臣自被迫起事以來,仗打得還比較順手。他並沒有按照吳三桂的要求,進犯中原,
    只是在平涼一帶活動,他樹了叛旗,卻不想鬧出大亂子;攻打鎮鎮,又不想損傷兵力,手中
    現有的三萬兵士是他的看家寶,他得給自己留條後路。當瓦爾格帶兵出了潼關,進入陝西之
    時,王輔臣並不在意,只是下令讓王屏藩帶兵攔阻。可是,今天下午,他忽然接到探報,說
    圖海率領三萬軍馬和科爾泌的四千騎兵已經開過來了,距此僅僅三百里地。王輔臣不由得大
    吃一驚:圖海的兵馬是哪裡調來的,他們怎麼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背後?敵人來無影去無蹤
    ,神出鬼沒,突然而至,歷來是兵家的大忌,他必須迅速查明虛實,想好對策。所以,他立
    即派人飛馬奔往漢中,調王屏藩的部隊來增援,又帶了中軍將領們,山城巡視,安排防務。
    
      夕陽的餘輝,懶洋洋地照在平涼城頭,六盤山像一條灰暗、陰沉的巨蟒,蜿延起伏,臥
    在遠處天地交接之處。夏日奔騰喧囂的徑水,受不了隆冬的嚴寒,沿著河岸的地方已經結冰
    ,只有河心處瀑瀑流著一股細水,投鞭可斷,縱馬可越,失去了它屏障後方的作用。王輔臣
    騎在馬上,心事沉重,一言不發,中軍將領龔榮遇,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緊跟在王輔臣的身
    後,他也是臉若冰霜,神情沮喪,對於這支叛軍的處境,龔榮遇看得很清楚。舉旗叛變之後
    ,王輔臣不攻洛陽,不打太原,卻拉著部隊一直往西,在平涼一帶打轉悠。龔榮遇知道,王
    輔臣這麼幹,是想在這蠻荒之地,穩穩地打下一塊地盤,游移在康熙皇上和吳三桂之間,進
    可以和朝廷拼搏周旋,討價還價;退,可以遠走西域,與藏羌各遊牧部落聯合,擁兵以自保
    。如今,突然傳來圖海大兵逼近的消息,是戰,是降,還是逃,恐怕必須做出抉擇了。
    
      城門開了,從城裡飛出一騎馬來,騎手顯然是有十分緊急的事,所以拼命地打馬飛馳,
    很快便來到了王輔臣跟前,原來,正是王輔臣的兒子王吉貞,康熙皇上把他放回來之後,他
    來到軍中,向父親詳細報告了皇上殷殷寄托之情,說得王輔臣熱淚奔流,但父親卻沒有答應
    立刻反正,只把他留在軍中參贊軍務。剛才,他接到探馬帶回來的消息,便急急忙忙趕來報
    告。
    
      「爹,據探馬得來的情報,圖海帶的這支軍隊,是由京城各王公大臣府裡的旗奴組成的
    ,他們大都練過武,有一些還打過仗,這次平定了察哈爾王的兵變,又得到很多犒賞,所以
    士氣很高,此外,還有科爾泌的一支騎兵也歸圖海率領,千里奔襲,行軍速度很快,恐怕就
    要來到了。」
    
      「嗯,還有嗎?」
    
      「哦對了,給圖海當副手的,是兵部侍郎周培公。此人雖然是個書生,但鬼點子多得很
    ,兒子在京的時候,常聽人說起他,皇上很是倚重的。」
    
      「是嗎?哎,榮遇,這個周培公是不是你那位奶弟?」
    
      龔榮遇剛才聽王吉貞說出周培公的名字時,已是暗暗吃涼了,培弟怎麼會從軍呢?遠在
    荊門的老母,如果知道我們兄弟竟然兵戈相見,又會怎麼想呢?龔榮遇正在出神,猛聽王輔
    臣問他,連忙支吾著回答:「啊?哦,軍門,我也正在想呢。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很多,會不
    會……」
    
      王輔臣知道他有顧忌,也不再追問。他揮手斥退了隨從的兵士,與龔榮遇、王吉貞一起
    ,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才心事沉重地說:「榮遇老弟,眼下形勢,你有什麼高見,說出來,
    讓愚兄聽聽。」
    
      龔榮遇因為不知王輔臣的真實想法,不敢冒然回答,沉思了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說:「
    軍門,標下有一事不明,想請軍門明示。」
    
      「說吧,你面前只有我們父子二人,什麼話都可以說,」「是。標下想,圖海他們率領
    精銳之師,乘勝而來,硬打恐怕不行,是不是避開一時,他們從北邊來,我們往東邊去,到
    漢中與王屏藩合為一處。」不,不行,這樣做只能暫緩一時。我們一動,圖海他們必定與蘭
    州的張勇匯合,尾隨我們東行,然後與洛陽打過來的瓦爾格互相呼應,兩面夾擊,我們將死
    無葬身之地。「」軍門說得有理,那我們就只有繼續西進了。「」榮遇老弟,那更不行。吳
    三桂這個老滑頭,言而無信,我們起事之後,他連一兩餉銀都不給,讓我們這幾萬將士,在
    這嚴冬寒冷、荒漠之地,啼饑號寒,苦苦支撐。再往西,往哪裡去呢?你聞一聞,這是咱們
    軍營晚炊的焦糊氣味,兵士們在殺馬而食。這種形勢下,再在西行;穿過荒無人煙的大沙漠
    ?哼,不用圖海動手,僅饑餓缺糧這一條,我們這支軍隊,就要不戰自潰了!「龔榮遇知道
    ,王輔臣說的都是實情,這情況他自己也很清楚,眼下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投降!可是
    他不敢直說,便瞟著王吉貞,不再說話。王吉貞早就憋不住了,見來了機會,便鼓起勇氣說
    道:「爹,既然我們已到了絕境,是不是……」
    
      王輔臣突然打斷他的話:「不要再往下說了,你無非還是勸我投降反正。」
    
      「是。爹爹,眼前,也只有這樣做了,不過……,爹爹是不是怕部下不服!」
    
      「他們還有什麼說的,吳三桂派汪士榮來攪和這一下,把部隊弄成這個局面,他們心裡
    能不清楚嗎?哼,當吳三桂的開國功臣,老賊連自己都保不住,還開國呢!前天,馬一貴喝
    醉了酒,不是在唱《四郎探母》中『悔不該』那場戲嗎?比較起來,康熙皇上是英主,吳三
    桂,哼,連奸雄都算不上。」
    
      「那……那爹爹還猶豫什麼呢?」
    
      王輔臣不做聲了。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龔榮遇和王吉貞無法看清他的臉色,只聽見他
    的喘氣聲又粗又重。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聽他咬著牙迸出一句話來:「這個仗要打,要下死
    力打。勝了,我率部投誠,敗了呢——我只有死!」
    
      王吉貞聽了這話,打了一個寒戰,不知說什麼好,龔榮遇心中明白,事情明擺著,不戰
    而降,或是戰敗而降,都難逃國法。
    
      突然,王輔臣像換了一個人似地精神抖擻起來,他用馬鞭指著一個模模糊糊,像小山一
    樣的土丘說:「榮遇,吉貞,你們看,那就是城北的虎墩,上面有石頭砌成的箭樓,又有水
    井,當初進軍平涼時我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上邊駐兵、屯糧,把這座虎墩當做守住平涼的
    命根子。—吉兒現在,我派你帶一支人馬上去,替我親自守好它。只要你在十天之內不丟掉
    虎墩,冰天雪地裡糧道一斷,他們只能束手待擒。打贏了這一仗,我們就能進退裕如了!」
    說完將鞭子狠抽一下,座下的馬長嘶一聲,四踢騰開狂奔而去……
    
      圖海不是有勇無謀的魯莽軍漢,更何況,還有周培公的輔佐呢?王輔臣想的,他們都一
    一想到了。來到隴東之後的最後三百里路,他們整整走了六天,以便讓兵士和馬匹得到充分
    的休息,恢復體力,在接敵之後進行一場激戰。大軍一到徑河,中軍將令便傳了下來:立即
    紮寨結營、埋鍋造飯,各營官佐速派哨兵眺望,按區防守,違令者立斬。將令一出,一座座
    軍營,在涇河之濱搭了起來。
    
      這天,吃過午飯,王輔臣聽說對方已經紮營,便帶了馬一棍、張建勛等軍將親臨徑河南
    岸巡視,眼見圖海中軍大營赫然暴露在前,沿河十里左右兩翼平頭安寨,不禁詫異。遙遙望
    見對岸一群兵將簇擁著圖海和周培公,也在窺視自家營盤,指指點點地遙望虎墩,便在馬上
    將手一揖,高聲叫道:「圖老將軍別來無恙?王輔臣這裡請安了!」
    
      「哦!是馬鷂子啊!當年在京與君品茗論兵,共談國事,不想一晃數載,今日竟以兵戎
    相見,真是滄桑多變啊。觀君用兵,似乎並無長進,想是近年只顧了謀反,少讀兵書之故吧
    !」
    
      「哈……圖老將軍昔年紙上談兵,便是『品』字形營盤,如今也不過將『品』字倒了過
    來,大營在前,瞧起來卻像個『哭』字!大概這就是你的長進吧。哈……」
    
      周培公袍袖一揮說道:「哭與笑,字形相近,王將軍不要輕看了!哭為笑,笑為哭,顛
    倒迷離,行跡難測—將軍不見中軍大旗嗎?圖軍門既為撫遠大將軍,自然以『撫』為上,王
    將軍若能棄兵修和、歸附朝廷,仍可進爵封侯。國家正在用人之際,切莫磋陀自誤,圖帥這
    邊早已備下羊羔美酒,願與將軍高歌長談!」
    
      王輔臣冷笑一聲答道:「想必你就是周培公了?勸你回去好好賣書,休在本帥面前舞文
    弄墨,國家承平之日,自然少不了你一頂紗帽兒,何必在此金城湯池之下碰得頭破血流,淪
    為我的刀下鬼呢?」
    
      「金城?湯池?你懂得什麼叫金城、湯池,我主萬歲爺以天下百姓為干城,你王輔臣卻
    想割據平涼作威作福,你不顧民間疾苦,驅三萬疲兵,離家西進,拆民居以為軍營、賣民女
    以充軍餉,似你這般心肺,便有霸王之勇,也難脫烏江自刎的下場!」
    
      周培公話未說完,王輔臣這邊早已箭如飛蝗般射了過來,圖海等只好緩緩退下。就在這
    時,馬一棍大營裡突然號炮一響,驍騎將軍劉春統率千餘騎兵自西向東躍過涇水殺了過來,
    衝向圖海的左營。
    
      劉春的這個行動,是王輔臣計劃好了的,他要用馬一貴手下的這支勁旅,探探圖海的虛
    實,試一試周培公的能耐!
    
      圖海左營的士兵,驟然見對方大隊騎兵揮著長刀,紅著眼睛大吼大叫地撲了過來,並不
    抵抗,一個個爬起身來,四散奔逃,把剛剛造好的木寨扔下不管,任憑敵兵推的推、燒的燒
    ,衝得亂七、八糟。
    
      劉春雖然順利地砸了一座清營,因未能斬將殺人,心猶不足,便率軍向東,直攻圖海中
    軍大營,那知剛近營盤,便聽裡邊一聲炮響,萬箭齊發,當頭的戰馬被射倒幾匹,後邊的幾
    匹馬便狂跳長嘶不肯向前。劉春原以為箭雨過後,必有騎兵出來對陣衝殺,可是,等了許久
    ,見對方仍是猛射不歇,他想一定是敵方急行軍至此,立腳未穩,不敢迎戰。便留下三百騎
    佯攻主營,餘下的由他自己率領又去偷襲後邊的右營。
    
      可是,劉春中計了,就在他率領著大隊離去之後,圖海中軍大營,忽然轅門洞開,一千
    騎兵潮湧而出,一個身穿紅袍的將軍,橫刀勒馬,來到陣前,指揮著軍士包圍了劉春的三百
    騎兵。
    
      冬日昏黃,鐵騎縱橫;戰馬嘶鳴,刀劍閃光,空中怒捲著陣陣黃沙,地下流淌著殷殷鮮
    血,震天動地的喊殺聲,和著戰鼓號角,以及步兵們助威的吶喊,令劉春的殘部,個個心驚
    膽戰,不消片刻功夫,已是全軍覆沒了。等到劉春發現上當,急急忙忙趕奔回來增援時,這
    裡早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看著營門前遍地都是人和馬的屍體,聽著圖海中軍大營裡傳出的陣陣笑聲,劉春氣得站
    在營門口跳著腳大罵:「圖海老匹夫,有種的使出真刀真槍的來見個陣仗,用這樣的詭計,
    算不得英雄好漢!」
    
      可是,回答他罵聲的,卻仍舊是陣陣如蝗的箭雨,劉春無奈,只好收拾敗兵回去,剛一
    轉身,卻聽營裡傳出來陣陣鼓樂之聲。回頭看時,中軍營內高豎起一座將台,圖海和周培公
    正在暢懷飲酒。圖海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著筷子,指指戳戳地對劉春說:「回去告訴王輔
    臣,他想和我交手,還差幾年功夫呢。哈……」
    
      四十三殺叛將圖海逞餘威燒虎墩培公師先賢夜幕降臨了,涇水兩岸冰封大地,一片沉寂
    。官軍的營壘逶迤二十餘里,星星燈火在黑夜之中閃閃爍爍……偶爾傳來一兩聲號角聲和軍
    營中的擊柝聲,在這不安的寒夜裡,顯得格外恐怖。
    
      突然,涇河下游火光一閃,號炮連添,張建勛帶著一支驃悍的騎兵,呼嘯著,吶喊著,
    衝向清軍的左翼;與此同時,馬一貴的五千軍馬也像潮水般地躍過涇水上游,向圖海的右翼
    攻了過來。帶著鳴鏑的火箭,流星般地射了過去,烈火熊熊,狼煙滾滾,燒著了帳蓬,燒著
    了糧草,發出紅的,黃的,藍的,紫的火焰,映紅了神秘的夜空。帳蓬燃燒之後的飛灰,隨
    著冬夜凜冽的寒風四散飄舞,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硝煙。
    
      就在馬一貴,張建勛帶著人馬衝進官兵大營的時候,圖海各營的號炮也響了。隨著炮聲
    ,地動山搖一樣地吶喊聲,同時從四面八方發出。左營、右營、中營分別從北邊西邊,擎著
    星星點點密密麻麻的火把齊向前寨增援。
    
      埋伏在中路的王輔臣,見誘敵成功,大為振奮。他大喊一聲:「弟兄們,生死存亡,在
    此一戰,衝啊!」一邊喊,一邊翻身上馬,率領部下衝入了圖海的中軍大營。可是,當他衝
    進去之後,才發現那頂燈火輝煌的中軍大帳裡竟然是空無一人!
    
      就在這時,一個軍校急急忙忙地跑來報告:「軍門,不好了,馬一貴和張建勛都被官兵
    包圍了!」
    
      「啊,他們後營的軍隊,不是去增援前翼了嗎?」
    
      「不,剛才咱們見到的燈籠火把都是疑兵。」王輔臣心中暗叫一聲:不好,又中計了。
    他想下令快後退,哪還來的及呀。只聽驚天動地一聲炮響之後,四周燃起千萬隻火把,照得
    涇河兩岸如同白畫。三萬官軍鋪天蓋地地圍了上來,把王輔臣的兵將,分成幾塊,團團包圍
    住了。火光之中,金盔銀甲的圖海,橫刀躍馬,攔住了王輔臣:「哈……馬鷂子。早早下馬
    歸降吧,我念及當年的交情,替你在聖上面前保奏,放你一條生路。」
    
      王輔臣並不答話,狂吼著催馬殺了過去,手中一桿混鐵戟舞得風車一般,擋者披靡,龔
    榮遇護定了王輔臣,左衝右突,殺向前去。
    
      圖海卻並不接戰,勒馬一旁,指揮著眾軍,把王輔臣等層層包圍起來。
    
      王輔臣殺得性起,只想趕快衝出包圍,與馬一貴張建勛等合兵一處,但是他無論走到那
    裡,眼前總是一片刀叢劍樹。護在他身後的龔榮遇,早已殺得滿身是血,卻還是拼死力戰,
    好容易保著王輔臣衝到涇河岸邊,回身一看,自己的兵丁只剩下七、八個人了,不由得大驚
    失色,連忙向王輔臣大叫一聲:「大哥,快走吧。」
    
      話音剛落,面前紅光一閃,「刷」地排開了一支隊伍,周培公仗劍怒目,立在隊前冷笑
    一聲:「你們走不了啦!」
    
      王輔臣心灰意冷,突然發出一陣狂笑:「哈……想不到我馬鷂子血戰疆場三十年,今日
    落得如此下場!」他提戟在手,猛向自己心口刺去。龔榮遇急忙把他拉住,回頭又對周培公
    說:「培公賢弟,你竟如此相逼嗎?來吧,衝著哥哥我來吧!」
    
      周培公陡然一驚,才認出面前這個渾身是血的人竟是自己的奶哥,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龔榮遇再不答話,向王輔臣的戰馬猛抽一鞭,風馳電掣般地闖了出去,躍過涇河,消失在
    黑夜之中。
    
      這一仗,打得十分慘烈,涇水兩岸,屍骨遍野,血流成河。叛軍死傷一萬多人,投降了
    六千有餘,馬一貴死在亂軍之中,王輔臣僥倖逃脫性命,只好緊閉城門,再也不敢出戰。圖
    海乘勝揮師,把平涼城團團包圍起來。
    
      這平涼古城,北據六盤,南扼隴山,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高大的城牆,全用一色的
    大條石砌成,易守難攻。城北的虎墩,更是十分險要,遠看,它不過是一個土丘,形如臥虎
    ,近看,才知它與城牆隔河相對,四周俱是刀削一般的陡壁,中間挖出了一個平台,又有洞
    穴通連,守兵在上邊放箭,下邊就無法靠近。這虎墩的最高處,是一個半畝見方的平地,中
    間蓋著一個石樓,樓後有一道雲梯與城中相連。圖海帶著人馬,猛衝硬打了七天七夜,結果
    損兵折將,一無所獲,急得圖海非要親自率隊衝鋒,卻被周培公攔住了:「軍門不要急躁,
    想不出攻上虎墩的妙策,誰上都是一樣。學生有一計在此,且待明日,定可拿下它。」
    
      圖海悶悶不樂地隨著周培公回到大營,正要問他有何妙計,卻見塘馬送來了六百里加急
    的軍報,原來,朝廷探得貴州省有一萬叛軍,正星夜兼程趕來平涼,增援馬鷂子,再看後面
    ,卻是幾份有關南方局勢的戰報。原來孔四貞已經回到京城,被康熙迎入內宮,可是孫延齡
    投降之後,卻被吳世琮誘以軍餉,在桂林城外殺害,吳世琮又帶著汪士榮寫給傅宏烈的親筆
    書信,把傅宏烈騙到廣州殺死。朝廷命令各省巡撫,嚴密緝查汪士榮,如果拿獲,就地處決
    。
    
      傅宏烈慘死的消息,使周培公的心情十分沉重。周培公想起了當年和傅宏烈同船八天,
    一路清談的情景。他的剛正不阿,他的誠懇謙遜,尤其是他對撤藩的精闢見解,都令周培公
    十分敬佩,可是,他過於相信汪士榮,以致上了這個奸佞小人的當,壯志未酬身遭大難,想
    起來真讓人痛心哪!圖海也是傅宏烈的老朋友。康熙初年,自己被貶之時,曾得到傅宏烈的
    不少幫助,在傅宏烈被逮入京之時,圖海又見到他不畏死難,敢於直言面君的氣概;三藩鬧
    事之初,傅宏烈招募義軍,拖住了孫延齡和尚之信的後腿,更是有大功於朝廷啊!可是他,
    他怎麼卻被汪士榮這小子騙了呢?哼,如果汪土榮來到這裡,我一定要親手宰了他為傅宏烈
    報仇。
    
      眼下,軍情正急,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懷念祭奠亡友,而貴州一萬叛軍即將開來的
    消息,更不容他們有片刻的延誤。當夜周培公調集中軍兵土,緊張地準備了一番。次日拂曉
    ,攻打虎墩的戰鬥又打響了,虎墩上的守軍,還在不停地放箭,忽見官軍隊伍中,樹起了七
    百多根長竿,竿頭綁著沾了油的棉被,每根竿子由五名健壯的兵士舉著,宛如一支大火把,
    蜂擁著衝向虎墩。上面的守軍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呢,這七百多支大火把已經把虎墩包圍了
    起來,一聲喊,又扔上了中間的平台,霎時間,整個虎墩,陷入了熊熊大火之中,下面的清
    兵,又用唧筒一個勁兒地向上噴油。高原風席捲而來,真是火仗風威,風助火勢。虎墩上的
    守兵哭爹叫娘,亂成了一團。上面雖然有井,可是哪裡能救得了這大火呀!王吉貞帶著滿身
    的火衝到虎墩南邊,高聲哭叫著:「爹爹,快來救孩兒一把吧。」喊聲未絕,他已被燒倒在
    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圖海見火攻得手,指揮兵士架起雲梯,攻上了虎墩,又把紅衣大炮也拉了上來,居高臨
    下,炮口直對著城內,「轟轟」,兩聲巨響,城內已是一片火光,一片哭聲。他興奮地喊道
    :「好,好啊,炸得痛快,炸塌這座賊城!看他馬鷂子敢不投降!」他正要下令,讓炮手繼
    續開炮,周培公卻把他攔住了:「軍門,不要再打炮了。」
    
      「啊!為什麼?」
    
      「這座城裡不只是叛兵,還有四萬百姓呢,我們這支軍隊,在察哈爾時,已經搶掠了不
    少民間財物,現在,兵士們一個個紅著眼盯著城裡。再來一次屠城,雖然獲勝,也難免有罪
    呀!」
    
      「噯!這是打仗,不能發善心。你是怕將來明珠會參你是嗎?有我呢!」
    
      「不,軍門!如果能利用這個形勢,逼使王輔臣與朝廷締結城下之盟,對收降王屏藩,
    安定西線局勢都是大有好處的。」
    
      「嗯。那麼,你說,該怎麼辦?」
    
      「學生願借將軍虎威,憑三寸不爛之舌,說降王輔臣。」
    
      「啊!這怎麼能行,王輔臣首鼠兩端,張建勛陰險毒辣,我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
    
      「軍門關愛之情,學生感佩於心。但眼下,我強敵弱,王輔臣除了投降,只有死路一條
    ,況且我們必須趕在貴州叛軍之前,拿下平涼,兵貴神速,不能再遲了。我明早進城,請將
    軍在明日午時向城中居民稀少的督衙後邊再開上兩炮,助我成功!另外,請軍門傳令,讓城
    東的圍城部隊,退到五里之外。」
    
      次日一早,周培公青衣小帽,騎馬來到平涼東門口叫城:「喂!城上軍士聽了:我乃大
    清撫遠參議將軍周培公,有要事要與王輔臣將軍商議,快快開城!」
    
      東門的守將是張建勛,他接到城樓上軍校的報告,一邊派人去稟告王輔臣,一邊親自登
    上城樓,一見下邊站的果然是周培公,不由得心頭火起:「好一個陰險狡詐之徒,又來施什
    麼鬼計?俺老張不是好惹的。」
    
      「哦—如此說來,你就是張建勛將軍嘍,眼下的情勢,你我心中都有數,不必做此口舌
    之爭,在下是特來給你們指一條生路的。」
    
      張建勛罵了一聲:「滾開,老子不上你的當。」他正要下令放箭,一個旗牌官匆匆跑上
    城樓,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他愣了一下改口說道:「好吧,我們王軍門傳你進去,暫且
    寄下你這顆首級。如有半句差錯,你休想出城。」
    
      城門吱吱呀呀地開了,周培公正要打馬進城,卻見遠處突然飛跑過來一匹駿馬,一個三
    十多歲的男子在馬上向周培公一拱手說:「你我一同入城如何?」
    
      周培公一楞,仔細打量這人。見他身材修長,細眉俊目,雖略帶病態,卻是面如三春桃
    李,身似玉樹臨風。便詫異地問道:「足下何人,你我素不相識,為何要同踏這凶險之地呢
    ?」
    
      「哈……我是何人無關重要。大周皇朝五萬精兵旦夕可至,平涼城又何險之有呢?」
    
      周培公陡然一驚:「啊?聽話音此人定是吳三桂派來的,他還要盤問,城內的張建勛卻
    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啊,好好好,老朋友來了,先生,您好啊!」
    
      周培公又是一驚,詫異地問:「怎麼,你們認識?」
    
      那人從背上抽出一柄玉蕭拿在手中撫弄著,嘿嘿一笑說道:「不才汪士榮,待從雲南趕
    來看望幾位老朋友。想不到咱們兩國來使,竟要一同走進這平涼城了。請吧!」
    
      大清的撫遠參議將軍周培公和吳三桂大周朝的謀士汪士榮,雙雙來到平涼,又同時並轡
    入城的消息,轟動了全城。軍士們都想看一看,他們此行。究竟會為這支連遭慘敗的大軍,
    帶來什麼樣的命運。
    
      王輔臣此時的心境十分複雜。剛才,東門口的兵士來報,說是周培公要入城見他,他的
    心裡又喜又驚,喜的是這一下抓住了燒死王吉貞的仇人,可以為兒子雪恥復仇了;驚的是周
    培公竟有如此的膽量,竟敢在這樣的時刻,只身一人闖入這已經殺紅了眼的平涼大軍中。他
    派人在外邊支起了一口大油鍋,點著乾柴燒旺了火,準備著一言不合就把周培公拋入油鍋,
    活活地烹了他!可是汪士榮怎麼也來了呢,他為什麼又偏偏和周培公遇到了一塊呢?他們兩
    人各保其主水火不容,假如在這裡爭執起來,自己又將怎樣調處呢?
    
      此刻,龔榮遇的心境也是十分矛盾。從長遠說,他希望培弟能說服王輔臣,投降反正歸
    順大清,既逃脫全軍覆沒的命運,又能與培弟、與老母團圓;但心裡卻又不希望培弟冒生命
    危險進入之虎穴狼窩。當他聽到王輔臣下令支起油鍋,又看到這蒸騰而起的油煙時,他的心
    收緊了,連忙走到王輔臣的面前;懷著深深的關注勸說道:「大帥,康熙皇上和吳三桂兩家
    ,對我們都有恩有怨。這次交戰,我們的損失太慘重了,對以後的事,不能不多留條後路,
    汪士榮這個人,內含狡詐,言而無信,咱們已經上過一次當了。雖然他說已經帶來了援兵,
    可援兵在哪幾呢;即或真的有援兵,能保準打敗圖海嗎?我們不能不多個心眼呀!」
    
      「嗯,兄弟你不明白,我們剛打了敗仗,若果就此投降,結果會是怎樣呢?我不得不為
    將士們著想啊,何況吉貞他已經……咳」王輔臣說不下去了,龔榮遇深情地說:「大哥,我
    明白你的難處和苦處,這樣吧,把他們請進來,不管是什麼話讓他們都說完,咱們再慢慢商
    議個辦法,既然兩家都來了,總是多了個可供選擇的機會。大哥,你看這樣好嗎?」
    
      王輔臣沒有馬上回答,他心裡明白,一來龔榮遇說得有道理,二來眼下城中只有不到七
    千人。這些人又大部分是龔榮遇的部下,他的話自己能不聽嗎?沉思了好久,才吐出一句話
    來:「傳令,放炮,開中門,迎接客人!」
    
      四十四出奇謀浩氣驚四座入險地正言說愚頑王輔臣的總督行轅中門洞開,兩行錦衣花帽
    的親兵,在甬道兩旁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幾十名中軍護衛,舉著寒光閃閃的大砍刀,組成了
    一條刀胡同,正堂前邊的天井院子裡,支著一口大鐵鍋,鍋下烈焰熊熊,鍋內滾油翻騰,柴
    煙、油煙混在一起,把好端端的一座院落,薰得烏煙瘴氣、陰森恐怖。
    
      周培公看著這故作威勢的排場,不覺暗暗一笑。他整整衣衫邁著沉穩的方步,穿過刀叢
    劍林,昂然走到正堂。
    
      汪土榮知道,王輔臣這一套是擺給周培公看的,所以心中十分坦然,待武士們收了刀劍
    之後才微笑著走了進來。一見面,就是熟不拘禮的熱情問候:「啊,輔臣兄,久違久違。各
    位老朋友都好啊!一別數年,輔臣兄還是這樣凜凜虎威、烈烈英風,真是可敬可佩呀。汪士
    榮今日特率五萬精兵,與輔臣兄會獵於平涼,振漢家之威風,滅夷狄之銳氣,把圖海這老匹
    夫好好地收拾一下……」
    
      他說得熱情洋溢,也說得慷慨激昂,可是除了張建勛之外,別的人卻都反應冷淡。王輔
    臣沉著臉把手一揮,止住了他的嘮叨,突然向周培公怒聲問道:「你是誰,進了我這督軍行
    轅,怎麼連個名字都不報,難道是個不知禮法的狂妄之徒嗎?」
    
      周培公神情自若地瞟了一眼王輔臣,帶著輕蔑的微笑開口了:「王將軍這是在問我嗎?
    不才乃荊門書生周培公,也就是你剛才傳令要『請』的周先生。將軍既然說了『請』字,又
    這樣看重禮法,那麼對你請來的客人,就當以禮相待。為何堂下擺了這刀叢油鍋,堂上又是
    如此地倨傲不恭,慢說上邦天使不拜下國諸候,即令是平民相交,將軍這樣做法也不合主人
    之道吧?」
    
      上來的第一個回合,王輔臣就被周培公這又挖苦又責怪的話打敗了,他張口結舌,不知
    如何回答,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擠出一句話來:「哼。好一張利口,好一個說客。汪先生,
    你請坐,我先請教一下這位周先生:你我兩軍對壘,勝負未分,你進城見我,有何要事呀?
    」
    
      「什麼?勝負未分,哈……,將軍以三萬訓練有素的精兵與我開戰,交手三次,十損七
    八,如今,將軍固守這彈丸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只要我們圖大將軍一聲令下,立時三
    刻,平涼就將化為一片焦土。請問將軍這『勝負未分』幾個字,又是從何談起呢?」
    
      周培公這次進城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他知道要想叫馬鷂子王輔臣投降,就決不能在他
    面前示弱,只能鎮之以威,曉之以理,先打掉他的銳氣,滅了他的威風,才能收到預期的效
    果。進了轅門之後,他見到王輔臣和張建勛對自己和對汪士榮明顯地採取了不同的態度,所
    以自己也拿出天國重臣的威勢來,兩番對話,都是用了咄咄逼人的口氣。
    
      果然,王輔臣被激怒了。他「啪」地一聲拍案而起,用顫抖的手指著周培公喝問道:「
    我來問你,劉春所帶的一千騎兵,可是你施用奸計,致使他全軍覆沒的?」
    
      「噢,不不不,君子不掠人之美。此乃圖海大將軍親臨指揮。」
    
      「那麼涇河大戰呢?」
    
      「圖大將軍乃我三軍主帥,自然也是他的功勞。在下職司參議,當然也要盡一份微薄之
    力。此一戰,令將軍報兵折將,當年雄威丟失殆盡,而在下不習武、不知兵,在緊急關頭,
    卻為將軍放開一條生路,實在慚愧得很哪!」
    
      聽著周培公的奚落,王輔臣怒不可遏了:「我再問你,火燒虎墩的毒計,出自何人?」
    
      「哦,將軍不要這樣怒氣沖天,兩軍相遇,豈有不想取勝之理。虎墩地勢險要,易守難
    攻,不用火燒,又怎麼能奪到我軍手裡呢?昔日諸葛武候就善用火攻,學生不過是讀史書而
    有得,步先賢之後塵罷了,倒讓將軍誇獎了。」
    
      周培公正在侃侃而談,不提防王輔臣卻突然衝到了面前,顫聲說道:「好,你承認了就
    好,我兒子王吉貞慘死在你的手裡,今天我就要你給我的兒子償命!看見院子裡的油鍋了嗎
    ?你剛才說得很對,我這平涼孤城,確實是內無糧草外無援兵,馬上就要被你們攻破了,可
    惜的是你不能再去皇上那裡請功領賞,卻要葬身在這油鍋之中了。」
    
      「哈……,王輔臣哪王輔臣,你枉帶了三十年的兵,也枉稱這關西馬鷂子的美名了,連
    兵法上最簡單的『知已知彼』這四個字都沒有弄通,真是笑煞人也,哈……」
    
      正在狂怒之中的王輔臣,被周培公這傲慢的笑聲鬧懵了,「嗯?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
    
      周培公還在笑個不停,眼淚都要笑出來了,突然,他止住笑聲,正顏正色地說:「今日
    我周培公布衣青衫,來闖你馬鷂子的轅門,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而你卻用死來嚇唬我,這是
    不知彼;分明是你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卻栽贓到我的頭上,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出這樣無理
    的話來,是不知已。怎麼,這點道理你也不懂了嗎?」
    
      王輔臣可真糊塗了:「什麼,什麼,我親手殺了我的兒子,你瘋了嗎?」
    
      「哼哼,王將軍,你的兒子好端端地住在京城,沐浴皇上恩澤,安享富貴榮華;而你卻
    背信棄義反叛朝廷,把兒子推向了斷頭台。皇上懷仁慈憐愛之心,施天高地厚之恩,不但不
    殺你的兒子,還特旨放他出京,與你團聚;你卻把他拉入叛軍,使他也陷身泥潭,而在至急
    至危至艱至險的關頭,你自己安坐城中閉門不戰,明知天軍要攻打虎墩,而且一定能拿下虎
    墩,卻非要把兒子送到必死之地,你的心中,何時替兒子著想過,你做父親的慈愛在哪裡?
    這難道不是你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嗎?」
    
      幾句話,問得王輔臣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周培公卻一發而不可止地說了下去:「皇上
    待你王輔臣不謂不厚,將你抬入旗籍,對你寄以重托,讓你開衙建府,位極人臣,可是你卻
    殘害大臣,欺凌百姓,無端造反,抗拒天兵,把皇上賜給你的豹尾槍束之高閣,也把皇上對
    你如海的恩情拋到腦後,這是你為臣不忠;三軍將士追隨你幾十年,都想跟著你建功立業,
    討得個封妻蔭子的前程,而你卻以一已之私,把他們領上歧途,使他們血灑疆場,魂游荒漠
    ,今日平涼已是勢如累卵,危在旦夕,而你還執迷不悟,要令全軍將士死無葬身之地,這是
    你為友不義;城中數萬百姓,早已斷炊,啼饑號寒之聲不絕於耳,他們翹首以待的是化干戈
    為玉帛,撥迷霧而見天,但是你卻一意孤行,置百姓死活於不顧,要讓平涼百姓陷於血海戰
    火之中,這是你為官不仁;撫遠大將軍圖海奉了皇上的旨意,命我入城,向爾曉以大義,指
    明前途,而你卻出言不遜,相待無禮,又擺出這刀山油鍋,以死相逼,定要絕這一條生路,
    這是你的謀事不智;當今吳三桂這個首鼠兩端、反複無常的亂世奸賊,已陷入眾叛親離、朝
    不保夕的困境,而你卻仍將欺世盜名、賣主坑友的汪士榮迎入軍旅,待如上賓,這則是你的
    見事不明。似你這等不忠、不義、不仁、不慈、不智、不明的無知之徒,如何能當得起關西
    馬鷂子的美名,又如何能作這三軍統帥?今日周某把話說到這裡,何去何從,王將軍,你自
    己斟酌吧!」
    
      周培公一氣說完,昂然走到桌前,拉過一把椅子來,撩袍翹腿坐了下去,目光如電地掃
    視著堂下眾人。
    
      這一番義正辭嚴、酣暢淋灕的斥責,把王輔臣罵得滿面羞慚心驚膽寒,剛才那凶神惡煞
    般的氣焰,突然消失了,他惶惶不安地連連後退著,終於跌坐在椅子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王輔臣的部下從嘯聚山林到從軍入伍,都是血戰疆場的亡命徒,戎馬半生的兵油子,特
    別是王輔臣的中軍衛士們,剛烈勇猛而野性難馴,他們哪聽過這句句入耳、針針見血的大道
    理,哪見過這滿腹經綸、口若懸河的蓋世奇才啊?一個個臉上雖然如痴如呆,心裡卻暗暗贊
    佩。
    
      張建勛見勢不妙,連忙向汪世榮投去求助的眼神,汪世榮呢,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他知
    道,就才而論,自己恐怕不是周培公的對手,王輔臣手下的魯莽軍漢那就更不堪一擊了。看
    著王輔臣垂頭喪氣、自悔自責的神情,汪士榮心裡很清楚,剛才周培公的一番陳辭,顯然已
    經把王輔臣說動了心,如果任周培公再說下去,這支部隊馬上就會反戈投降,這太可怕了!
    這次自己千里迢迢來到平涼,為的並不是吳三桂,而是按照在廣州與尚之信商量好的計劃,
    要拉著王輔臣東進,從漢中、西安,直下中原,搔擾官軍的後方,讓尚之信能夠從容起事。
    可現在看來,不但這個計劃難以實現,鬧得不好,自己能不能平安走出平涼城,都成了問題
    ,這可怎麼辦呢?
    
      汪士榮是個足智多謀之人。他斟酌一下形勢之後,馬上想好了對策,他要再一次借用張
    建勛的匪性把這裡鬧個天翻地覆。正當他抬起頭來要向張建勛遞眼神的時候,張建勛也正在
    朝他這邊看,四目相對,什麼話都不用說了,他衝著張建勛咬咬牙,悄悄地做了個殺頭的手
    勢。張建勛心領神會,大喝一聲:「哪裡冒出來的酸秀才,竟敢在此口出狂言,欺凌我們大
    帥。來人,與我拿下!」此言一出,他的幾個親兵便答應一聲向周培公撲了過去。
    
      可是他們剛到周培公身邊,又都愣在那裡了。因為他們面對的,不是凶神惡煞似的金剛
    羅漢,也不是渾身戰抖的稀泥軟蛋,而是個一身正氣,凜然不可冒犯的天朝使臣,是個知書
    明理儒雅斯文的書生!剛才他那一席話說得那麼在理,那麼讓人心服,如今大帥沒有發話,
    拿錯了,或者傷害了這位周先生,我們可吃罪不起呀。
    
      就在這伙親兵發呆之際,周培公不冷不熱地撂出一句話:「哼,主將面前,部下可以任
    意發號施令;請來了客人,卻又要捆綁捉拿。王將軍,你治軍的本領,在下今日領教了!」
    
      王輔臣陡然一驚,正要說話,張建勛卻突然竄到周培公面前,「好小子,你想挑撥嗎?
    今天叫你知道俺老張的厲害。」一邊說一邊把周培公當胸抓住,「嚓」的一下,撕開了他的
    棉袍,周培公被拉得向前打了一個趔趄,張建勛向親兵怒吼一聲:「綁了!」
    
      親兵們知道張建勛的脾氣,不敢怠慢,連忙又拉又拽地把周培公擰了起來。就在這拉拉
    扯扯之時,一道細細的紅光閃過,從周培公身上「當」的一聲落下一樣東西來。周培公雙手
    已被綁住,見此物落下,猛地掙扎出來,撲在地上,要用自己的嘴去銜起那東西。
    
      張建勛手疾眼快,竄過來一腳踏住,又俯身撿了起來,放在手中端詳著,原來是一枚用
    紅線繫著的羅漢錢,他看著看著,忽然淫邪地笑了起來:「嘿嘿,我當是什麼寶貝呢,原來
    是一枚小錢。堂堂大清國的撫遠參議將軍,身上只有這點財物。嘻嘻,你別怕,俺老張金山
    銀山都見過,不會昧了你的。你就是給了我也買不回你這條小命。不過,看你把它掛在脖子
    上,貼在心口邊,倒是十分珍愛的,哦……對了,對了,我明白了,一定是京城哪個姑娘送
    給你做念物的,她長得漂亮嗎,告訴我,她住在哪兒,叫什麼名字,待咱老張拿著這個念物
    去會她一會。怎麼樣,你捨得嗎?啊?哈……」
    
      張建勛還在得意洋洋地說著,不提防背後突然竄過一個人來,劈手奪過那枚羅漢錢,又
    拔出劍來「噌噌」幾下割斷了周培公身上的繩子,把他護在自己身後。這才又轉過臉來,大
    聲怒吼:「天使面前不準放肆,誰再敢胡作非為,我就宰了他!」
    
      變起倉促,廳上眾人誰也不曾料到,一時間竟都被這大漢的作為驚得呆若木雞,周培公
    抬眼一看,這個救下自己的人正是奶哥龔榮遇。
    
      原來,自從周培公踏進轅門的那一刻起,龔榮遇就暗自下了決心,拼死也要保護自己的
    奶弟,還要幫助他勸說王輔臣投降反正,他早就聽人說過,培弟在朝裡做了大官,很受皇上
    的寵信和重用。這次平涼之戰,可真見識了培弟的本領了,想不到他一個文弱書生竟能在千
    軍萬馬、生死搏鬥之中,指揮部下神出鬼沒地打敗了帶兵三十多年的王輔臣。更想不到,這
    位奶弟竟敢只身闖入這虎穴狼窩,面對刀山火海、油烹殺頭的危險,神情鎮定地說出那一番
    驚天動地的大道理來。他多麼盼望王輔臣聽了周培公的話,能幡然悔悟,痛下決心,做出明
    智的決定,向朝廷投降。可是王輔臣已經服軟了,張建勛卻跳了出來,又要在汪士榮的面前
    ,重演西安府裡殺官逼叛的故技。就在這時,見到培弟身上落下的羅漢錢,他的心一下子懸
    起來了。
    
      這樣的羅漢錢他也有一枚,也是時刻不離地帶在身上。那是老娘給他們兄弟倆的念物。
    記得還是在他剛滿八歲,培弟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老娘用紅線串了這兩枚羅漢錢,珍重地
    掛在他倆脖子上,囑咐他們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都要像親兄弟一樣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當
    年因為家境貧苦,培弟還要讀書,自己不得已才投了軍伍。臨別之時,老娘把他們兄弟拉到
    身旁,撫摸著這羅漢錢,諄諄囑咐說:「孩子,娘的命不好,不能給你們留下財寶家產,這
    羅漢錢可是娘的一片心啊。去吧,孩子,等你培弟長大了,我讓他帶著這枚羅漢錢去找你,
    那時,你們兄弟無論到了天涯海角,看到這枚羅漢錢,就像見到娘一樣。娘就在你們的身邊
    。」眼下,自己的那枚羅漢錢還戴在心口,可是培弟的那一枚,卻被張建勛扯下來了,而且
    ,張建勛在放肆地嘲弄這枚羅漢錢,惡毒地侮罵自己的老娘!他終於忍無可忍了。培弟臨危
    ,老娘受辱,龔榮遇能不拔劍而起嗎?
    
      四十五三藩亡叛賊齊授首天下定萬民慶升平張建勛下令拿住了周培公,可是龔榮遇卻又
    把他給救下了,龔榮遇的心境張建勛怎麼知道啊!他這個人,一向飛揚拔扈,除了汪士榮,
    誰的話他也不聽。在軍中,龔榮遇的職銜比他低,可是職務卻比他要高,而且從來不和他套
    近平、拉交情,他心裡一直不痛快,只是因為王輔臣信任器重龔榮遇,而龔榮遇的武藝也不
    比他張建勛差,所以他平日才不敢公開挑釁。前些天涇河大戰之時,馬一貴戰死,張建勛的
    部下傷亡慘重,他失掉了幫手也失掉了跳槽尋釁的本錢,這才不得不老實下來。想不到今天
    龔榮遇竟當著汪士榮的面,硬是奪走了羅漢錢,奪走了已經擒拿到手的周培公,他能咽下這
    口氣嗎?所以,龔榮遇的話剛落音,他就跳起腳來罵道:「好啊!你小子要反了嗎?」說著
    唰地拔出佩劍,向龔榮遇逼了過來,與此同時,兩個人的親兵也都為了保護自己的主將而拔
    劍相向,步步逼近。
    
      眼看著一場火拼就要發生了,垂頭喪氣的王輔臣打了一個機靈。他雖然不知龔榮遇發火
    的原因,但剛才汪士榮的小動作他看見了,張建勛粗野的話他也聽見了。周培公講的那一番
    道理,像火一樣在他心頭燃燒。他不能讓部下傷害了皇帝的使臣,更不能讓自己的軍中出現
    火拼的局面。就在雙方即將展開格鬥之時,他猛然站起身來,怒斥一聲:「住手,都給我退
    下!—周先生,您請坐。下邊弟兄粗魯無知不懂規矩,讓您見笑了。剛才先生所言,雖然重
    了一些,卻是句句在理,但既然你知道我犯了『彌天大罪』『無能治軍』,又為什麼還要來
    見我呢?」
    
      聽王輔臣的話音變了腔調,周培公心中暗喜,便誠懇地說:「王將軍,彌天大罪可用彌
    天大功來補嘛。皇上皆有明言,以往將軍所做之事,乃是受人愚弄,在萬不得已之下才鋌而
    走險的,只要將軍棄暗投明,朝廷豈有不赦之理?只要你願意立功報效,朝廷又豈有不用之
    理,周某和圖大將軍願以身家性命,為將軍作保。」
    
      事情鬧到這一步,汪士榮坐不住了,王輔臣已明顯地透出了投降的心意,自己再不說話
    ,就要全盤皆輸了,所以周培公話剛落音,他就急切地接上了話頭:「哼哼,說得好呀周先
    生,你替王將軍作保,誰又替你作保呢?輔臣兄,你面前的這個人,乃是凶惡奸詐之徒,你
    損兵喪子,苦頭還沒吃夠嗎?圖海的三萬兵馬長途跋涉又經惡戰,已經疲憊不堪了,只要你
    再堅守兩天,我帶的五萬精兵便可抵達平涼與你生擒圖海,報仇雪恨,將軍身居三邊要地,
    異日揮師東進,平定中原,創不世之偉業,難道不比當滿清的奴才強嗎?輔臣兄,你可要三
    思啊!」
    
      廳上眾將,聽汪士榮說的也是頭頭是道,不由得面面相覷。
    
      龔榮遇卻走上前來問道:「汪先生說別人不可信,那你的話又有幾分可信呢?」
    
      「哦,哈哈,龔將軍不必擔心;我汪士榮這一來就不走了,要在這裡與輔臣兄麾下的將
    士同生死、共榮辱。三天之內,救援大軍如果不能開到平涼,請龔將軍砍下汪某這顆頭顱以
    謝三軍!」
    
      周培公微微一笑:「好,汪先生說得真好。在下想請問一下,你怎麼知道有五萬援兵開
    來平涼呢?」
    
      「嘿,我從雲貴親自帶來的,焉有不知之理。」
    
      「噢,那你為什麼不隨軍來,卻要隻身入城?」
    
      「啊,這有什麼奇怪的,我特意趕到前邊來報信的麼。」
    
      「唔,你那五萬兵馬還在後邊趕路呢,是吧?從雲貴到此,千里奔波,不也是一支疲憊
    不堪的軍馬嗎?至於說有五萬人,那就更令人可笑了,吳三桂的總兵力是五十三萬,三十多
    萬陷在岳州拔不出腳來;十六萬散佈長江、漢水一帶;還有不足六萬人,駐防雲貴川三省。
    請問,哪還有五萬精兵呢?」
    
      「這,這……哼,我們的兵馬從哪裡來,不必稟告你周先生。」
    
      「你不說,我替你說!你帶了不足一萬的老弱殘兵,怎麼稱得起是五萬呢?你們星夜奔
    馳三千餘里,又怎麼能稱得起精兵呢?算了吧,不要再玩自欺欺人的老把戲了。」
    
      「你,你,你這是血口噴人。我汪士榮乃陝西名士,自幼遊學天下,從來是以誠待人,
    這『欺人』二字從何談起?!」
    
      「哈……好得很,你確實稱得起『名士』二字,你初學三秦,壯遊三吳,足跡遍及南國
    ,琴書攜至天涯,精詩詞,擅嘯吟,會圍棋,能雙陸,潼關去西、武當向南,飲酒金陵,彈
    梁桑園,無論是通衢大都,抑或是雲嶺曹溪,何人不知你汪士榮的大名呢?」
    
      汪士榮心中一驚:「嗯?我與此人素不相識,他對我的經歷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看來
    今日我要在此出醜了。他想駁回周培公的話,可他剛才所言既沒有絲毫的貶意,又無一句差
    錯,想駁回去,又怎麼開口呢?只好搭訕著說:「啊,豈敢,豈敢,周先生過獎了。不過我
    是什麼樣的人,似乎用不著你來評說,天下自有公論!」
    
      「對,平心而論,你也確實有過人之處,美風儀,善姿容,舉手投足,莫不溫文爾雅;
    玉容花貌而又顧盼自憐,身為男子而形若處女;出入軍中卻無粗野之舉。每至一處,撩撥得
    一街兩巷贊不絕口,少男寡女從者若流。嘿嘿,汪先生,除君之外天下誰能有此風流,有此
    艷遇呢?」
    
      汪士榮聽出這話音的嘲諷意味了,但自己一向以貌比潘安而自得,又怎能不認這筆帳呢
    ?他還沒想好怎麼說,周培公又開口了:「汪先生遊說布道於南北各地,縱橫捭闔於諸侯之
    間,長歌嘯吟,揮酒論文;臨危不亂,神氣自定,談鋒一起,四座皆驚;提筆千言,頃刻而
    成,憑著你的機變之能,如簧之舌,往返奔波於廣東、廣西、福建、雲南以至陝甘、西域之
    間,或策劃於密室,或鼓噪於軍前,造謠生事,挑撥離問,煽動叛亂,惹起事端,陰險狡詐
    ,坑蒙拐騙,八面玲瓏,左右逢源,哼,這等心機,這等手段,普天之下能有第二個人嗎?
    」
    
      「你,你……」
    
      「別著急汪先生,還有呢。你的德行,你的人品,與你那美若少女的容貌,更是差之千
    里,異若冰炭。你叛君王,欺父兄,背恩義,賣友朋,種種千奇百怪,人所不齒的行為,就
    是古往今來的元凶大惡也無法與你相比。怎麼,還要我一一說出來嗎?」
    
      汪士榮忽地站起身來,揮舞著手中玉蕭,狂怒地尖叫著:「弟兄們,不要聽他的胡言亂
    語!……」
    
      「哈……汪先生,沒有你的胡作非為,哪有我的胡言亂語呢,我問你:吳三桂是你多年
    的舊主,你卻背著他與尚之信勾連,為的是什麼?傅宏烈與你有八拜之交,你口口聲聲尊他
    為兄長,卻先借尚之信之手害他,又把他騙到吳世琮那裡,使他慘遭殺害,這又是為什麼?
    輔臣將軍及其部下一向敬重你的才華智謀,用你的計策,信你的誓言,可你卻一步步把他們
    推到了這荒漠之地,推到了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境,如今又要他們信你那五萬精
    兵的鬼話,這是對待朋友的信義和誠心嗎?當你的父親病重之時,你不在床前盡孝,卻欺母
    、淫嫂,做出禽獸不如的醜事,以至氣死結髮妻子,惹出漫天的大火。似你這等寡廉鮮恥之
    徒,這樣的孝心,這樣的名士,真是曠古少有,天下第一!」
    
      汪士榮不跳了,也不叫了,他頹然跌坐在椅子上,一口濃痰,湧上喉頭,憋得他喘不過
    氣來,手中玉蕭拄在地上,支撐著他那搖搖欲倒的軀體,可是周培公還是不依不饒地說著:
    「汪先生,就說你這形影不離的玉蕭吧,它來自何人之手,你又為何至今視若性命?假如你
    今日死了,我問你,你拿著它,又有何臉面去見你的父母兄嫂?是交還給嫂子呢,還是讓你
    的父親用它來責打你?天哪,天哪,連年的兵災,已經使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了,為什麼還
    要讓汪士榮這樣的衣冠禽獸活在人間呢?」
    
      周培公話未落音,汪士榮已經掙扎著站起身來,舉起手中玉蕭,「叭」地摔在地上,他
    踉蹌幾步,噴出一口鮮血,便倒地而亡了!
    
      就在這時,從城外虎墩的方向,閃過一道火光,悶雷般轟轟隆隆的響聲,劃過天際,降
    落在督軍行轅的後院,劇烈的爆炸震得大廳的樑柱發出喀喀嚓嚓的響聲。在場眾人無不變顏
    失色,渾身戰慄,王輔臣推席而起,奔到周培公面前跪下:「多謝周先生教誨,王輔臣我,
    我辜負皇上聖恩,愧對部下將士。我,我罪該萬死啊……」
    
      平涼城四門洞開,一街兩巷擺滿了香案,全城百姓擁上街頭,為終於逃過陷城之災而歡
    呼。
    
      在一陣昂揚的軍樂聲中,大清撫遠大將軍圖海和撫遠參議將軍周培公,身穿吉服,騎在
    高頭大馬上並轡人城。王輔臣赤膊了上身,跪在城門口,自綁請罪,圖海一見,急忙翻身下
    馬,搶上幾步,把他扶了起來,並命令部下,立即為王輔臣取來袍服,親切地責備說:「輔
    臣你這是幹什麼?昨天培公已把你的心意向我說了,你雖然錯走了一步棋,也是形勢所迫嘛
    ,如今,能夠反正歸順,不但救下了這全城百姓,還可穩定西線戰局,這也是一大功勞啊!
    」
    
      王輔臣從隨從手中,取過那支豹尾槍,雙手呈給圖海:「圖老將軍,這是聖上欽賜我的
    豹尾槍,我辜負了聖恩,無顏再享此殊榮,現在呈給軍門,請代我交還聖主。王輔臣願隨你
    回京待罪……」
    
      「哎……這是什麼話,我們出京陛辭之時,皇上曾親口囑咐,一定要厚侍將軍,圖海我
    與你揮軍一戰,也是萬不得己呀,這御賜金槍,輔臣兄還是留在身邊吧。走,下一步的軍事
    ,還要你我攜手並肩,共建新功呢!」
    
      窮途末路的吳三桂,接到西線戰報,驚得張口結舌,再也說不出話來,起事六年了,滿
    指望大旗一舉,天下響應,揮軍渡江,直搗黃龍,可是,打來打去,仍陷在衡岳一帶,唉!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憑一時之意氣,先降闖王,又降大清,更不該
    殺害了永歷皇帝,以致在天下人的面前,弄臭了自己的名聲,後悔莫及呀!
    
      吳三桂的日子確實不好過,他豎起了叛旗,打出了恢復漢家天下的招牌,可是響應者卻
    了了無幾,不但降了清朝的漢人罵他,連前明的遺老遺少,也都指著鼻子罵他。弄得吳三桂
    起兵造反,竟沒有一個叫得響的理由,他知道自己臭,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到楊起隆身上,想
    利用「朱三太子」這個響噹噹的牌子,號召天下,可是,楊起隆不聽他的節制,自行其事,
    結果弄得一夜之間,灰飛煙滅,楊起隆藏匿起來,再也不敢露頭了。吳三桂打出了大周朝的
    旗號,可是,他只敢封自己為「大周朝天下都招討兵大元帥」,卻不敢自立為大周朝的皇帝
    ,他怕因為自己稱帝,得罪了天下群雄,而陷入孤立無援之境。可是,就這樣,耿精忠,尚
    之信,孫延齡、王輔臣他們,還是不聽他的,說是要和他共謀大業,卻又各打各的算盤,誰
    也不對吳三桂掏真心。現在,耿精忠投降了,孫延齡投降了,王鋪臣投降了,唯一保存著實
    力的尚之信,也在向朝廷暗送秋波、準備投降。吳三桂該怎麼辦呢?
    
      曠日持久的戰爭,消耗著吳三桂的兵力,也磨損著部下的鬥志,軍中已經發現了不少的
    怨言和牢騷,都在埋怨吳三桂,放著好端端的王爺不當,為什麼非要扯旗造反呢?造了反又
    不敢立國稱帝,鬧得部下拋妻捨子,除了賣命以外,一點好處都得不到。要在往常,軍中出
    現這種議論,吳三桂絕不肯放過,輕則八十軍棍,重則殺頭,可是眼下,他不能這樣辦,軍
    士們的牢騷,都是實情啊。唉,既然是各路兵馬垮的垮了,降的降了,就剩下我獨此一家,
    也不需再顧慮了,立即建國稱帝,大封眾將,借此機會激勵將士,重振軍威,說不定還能打
    出一個局面來。
    
      可是,康熙皇上卻不肯給吳三桂機會了,吳三桂要封官封爵,激勵將士,也沒有康熙方
    便,王輔臣降了,以往的過錯,概不迫究,連那個張建勛都官復原職;耿精忠降了,王位照
    舊;尚之信觀望了幾年,終於也降了,王位還是照舊。康熙對所有的人都寬大為懷,恩怨過
    錯一筆勾銷,命他們帶罪立功,報效朝廷,不諒、不讓、不饒、不恕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
    吳三桂。
    
      一時間,各路勝利之師,從兩廣、福建,從甘陝、中原,鋪天蓋地地壓向雲貴,壓向湖
    南。剛在大周天子龍位上坐了幾天的吳三桂,在眾叛親離、連遭失敗、又急又怒之下,終於
    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
    
      桃紅李落,楊柳新綠;藍天如洗,碧水似澄,一封封報捷的文書,乘著春風,飛向北京
    ,飛向紫禁城,紛紛飄落在康熙的御案之上。
    
      乾清門外,養心殿前,到處是一片喜氣洋洋,康熙皇帝高高坐在龍位之上,撫摸著剛剛
    留起來的小鬍子,滿懷喜悅地望著濟濟一堂的滿漢大臣,就在這時,太皇太后在宮娥們的簇
    擁下,顫巍巍地走過來了,一進門就大聲嚷道:「圖海,你回來了嗎?」圖海連忙跪下:「
    奴才圖海給老佛爺請安!」
    
      「起來,給我說說,吳三桂那小子是怎麼死的?」
    
      「回老佛爺,自從王輔臣投降了之後,吳三桂知道他的末日到了,可是,他還沒當上皇
    帝呢,又不肯死心,便急急忙忙地在衡州即位稱帝。宮殿來不及蓋,就在瓦上刷了黃漆;朝
    房沒有,搭了一溜席棚子。那一天,本來是風和日麗的,可是,吳三桂剛往龍位上一坐,忽
    然狂風驟起,烏雲四合,霎時間,劈雷閃電,下起了瓢潑大雨。當作朝房的席棚子被捲上了
    半天空,大殿屋瓦上的黃漆也全被大雨沖掉了。吳三桂嚇得從龍位上摔了下來,嘴歪眼斜,
    再也說不出話來,發了三天的高燒,就一命嗚呼了!」
    
      周培公知道,圖海這番話,不無誇張,但是太皇太后卻聽得心花怒放,她口宣佛號,連
    連說好:「阿彌陀佛,真是報應不爽啊!你們瞧,真龍天子在這兒呢,這龍位,除了我這孫
    子,誰能坐得住呢?皇上,有功的大臣要好好獎勵封賞,也要好好慶祝一下才是啊!」
    
      「是,是,祖母說得對。孫兒已經傳旨下去,京城、全國都要慶祝哪!太皇太后笑了,
    康熙皇上也笑了,熊賜履、索額圖、明珠、圖海、周培公和滿殿的大臣、太監、侍衛、宮女
    全都笑了。大清帝國在笑聲中迎來了一個和煦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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