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算是祝福       潘蘇齊冰
| |
|
當我從編輯先生那裡接到「穆莉爾的祝福」的譯稿,細讀一遍後,很自然就把家慈和家兄代入了文中的主角。回憶九年前,家母仆倒,躺在多倫多寓所的廚房數小時,經醫生搶救後,證實是血管閉塞(中風)。此後,她的生命就揭開了苦痛的一頁! 家慈生於一九一二年,當時的中國社會,思想陳腐,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她雖不至目不識丁,也很少提筆寫字,但偶然會在成績單上替我們簽名。經自學苦讀,在七十三歲那年,竟能以英語考取加拿大籍公民,可見她是一個對生命執著的人!她從未贏得「模範母親」的獎狀或美譽,但我們八兄弟姊妹十分敬重這位任勞任怨、養育我們成材的慈母! 母親很享受加拿大那種安寧、恬靜的生活─在前院種植爭艷鬥麗的花草,在後園種植瓜菜以佐膳;有空時還會按照螢光幕上「X太」的指示,弄些精美小點,讓家人品嚐。這樣悠閑自在地安享晚年,多令人羨慕! 中風後,大嫂特地從香港趕到加拿大,專職照顧家母。在加拿大住了半年左右,待家母行動自如,遂把她送返香港,惟恐她獨自留在家中,再生意外。這決定原意甚好;豈料此次返港,她再沒機會呼吸加拿大的清新空氣! 移居加拿大四年,再度返回香港,面對污濁的空氣、稠密的人煙、狹窄的空間、複雜的人際,加上病後初癒,年紀老邁,確難適應!家母當時還未信主,脾氣較暴躁,個性又內向,不易向人傾訴心事;而她至愛的子女又在加拿大,沒有人能開解她,心裡積壓了無數鬱悶,她實在好想念在加拿大那段快樂日子!至愛的八弟雖每年返港與她共聚,亦未能解開她心中的結。也許由於這些原因,三年後的某天,她坐在家中,突然嘴歪了,咕嚕咕嚕地求救! 那是第二次中風入院,較第一次嚴重,住院差不多一個月。出院後,她不能說話、不能走動、雙手痳痺、大小便失禁、事事均要假手於人。眼見這位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經歷了抗日戰爭、中國大陸變色,拖男帶女地逃到人生路不熟的香港,眠乾睡濕地撫育我們八條「化骨龍」,數算一下她臉上的皺紋,相信每條皺紋的背後,均可寫出一段動人的故事! 八條「化骨龍」已先後成家立業,面對這可憐無助的母親,各人應如何分擔責任?大哥是家中的老大,他沒有弟妹們幸運,自小就要挑起家庭重任,所以他的肩頭總是畢直的,從不「卸膊」(逃避責任)。家兄不想弟妹為難,毅然把那間自己做了好幾年老闆的店舖大門關上,專心一意地服侍家母!他這份孝心實在是世間罕見。 很多人都輕看這間小店舖。不錯,這確是一間小店舖,老闆是他們夫婦二人,伙計也是他們,開業好幾年,收支仍未取得平衡;但他們實在花了不少心血和時間去經營,瞬間決定停業,很多善後都未暇處理,至今存貨仍堆積如山!我眼見很多家庭,寧願合力湊錢,把老人家送往療養院,美其名讓專業人士照顧他們,實際上是不想承擔責任,實在叫我感慨! 正如那篇文章說,專家認為老人痴呆症(Alzheimer's Disease)是最殘忍的病,而受害的其實是照顧病者的人。我對老人痴呆症認識不多,不過察看過去兩、三年家母的病情,甚為相似。其實,家母的病是需要二十四小時有專人看護,有些日子,需要用尿布,間中也會有「意外」;有些日子,可自我控制,但往往一兩小時就要「便盆」,晚間亦然,所以家母的房間設置了一個電鈴,她有需要時會按鈴,大哥就立即起床。記得我回港省親,睡在老巢客廳的沙發上,夜間有時也會聽到鈴聲,幾經掙扎才能起來幫忙,但有時連鈴聲也聽不到,可見這不是一份容易的差事!通常每晚都會聽到四、五響鈴聲─這樣的情形差不多有四年之久,他一直毫無怨言,就如那篇文章的作者麥貴堅一樣,他沒有受害人的感覺,因他覺得自己根本不是受害者! 家母其實是一位意志很堅強的人,她非常渴望重返加拿大,與至愛的八弟一起生活。她雖然多次跌倒在地上,弄到全身瘀傷,但她照足醫生的吩咐,按時吃藥,做物理治療;加上大哥悉心照料,每日替她按摩,定時教她學走路等,以至主診醫生批准她出外旅行。這真是一個神蹟!我與在加拿大的五姊本已商量好了,安排她先來美國住幾個月,好讓她再適應北美的生活,然後轉往加拿大定居。這是多完美的計劃!我們立刻把計劃告訴家母和家兄,豈料第二天,可能由於過份興奮,以為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不用按鈴叫醒大哥了,於是起來走動,就這樣再度跌倒!這次跌倒使她的理想變成泡影!自此,身體就大不如前─以前還可以斷斷續續地講一個句子,讓人家測其大意,之後好辛苦才能說出一兩個單字。 去年,我真的以為今後不用再回港了,因我們準備接母親來美小住,共聚天倫,享受一下加州的陽光,那是何等溫馨啊!豈料,結果不能如願;不過,感謝神,在聖誕節外子和兩個寶貝都「批准」我回港探母,讓我有機會與她共渡三星期。 那時家母除了可用匙羹用膳外,其他事情均要人幫忙,但她的頭腦還是清醒的,她仍是一位關心、愛護子女的母親。一別多年的香港,變化很大,特別是在夜幕底垂的時候,沒有方向感的我,總是難以辨別方位。一次,我在回家的歸途中迷失了方向,幸好遇見管理處的「看更」,指示我正確的路向,否則不知何時才回到家裡!踏入家門,我隨即將這奇遇告訴家人,因我奇怪從美國回港只不過兩三天,「看更」竟然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認得我,實在值得讚賞!原來我說的話,母親也聽了進去,於是從那天起,若我外出,吃晚飯前仍未回家,或沒有告知行蹤,她總是坐不安、心不寧、吃不下!就算對於素有「猛男」之稱的八弟也不例外,要不是預告行蹤,她總會牽腸掛肚。病重的她仍沒有放棄其母親的天職,教我如何不懷念她! 回美前的一天,我告訴母親:「我要回美國了,明年再回來探望您。」以往她的回答總是肯定的,但這次她立時答道:「不好!」經過多番猜測,才知道她寧願來美探我。我當時安慰她說:「這是最好不過了!」怎料這個「不好」,竟真的應驗了! 在離別回美的那天,向母親道別之際,不知何故,情緒十分激動,來到母親面前,摸著她的頭,強忍著快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揮手說再見,但眼淚簌簌地成串滾下--那時以為是因家母的無奈而落淚;今日才知道這一刻原來是我與敬愛的母親永別! 家慈於去年三月七日早上,梳洗完畢,坐著正等候吃家兄為她巧手泡製的牛奶麥片時,被主接去--這是一幅何等美的圖畫!家兄在母親臨終的一刻,仍是那麼細心地服侍她,實堪作人間典範!
|
Previous Article
Index of Articles
Next Article
  if you are interested .